
辑二
易水河畔忆刺秦
豪 言
秦兵旦暮渡易水。
这是我在易县行走时,脑中出现的一句话。我一直默默吟咏着。这是在哪里读到的?从未刻意去记,此时却从记忆的混沌中脱颖而出,这眼前的风物碰触到了什么敏感的神经元?望向茫茫天际,金戈铁马不见,但那其中的紧迫与危机,七个字便表达得淋漓尽致了。
恍惚中,总觉得这句话与荆轲是有关的。这要被秦兵强渡的易水,莫不就是那句著名悲歌中吟唱的河流?“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曾像目睹荆轲离别背影的士兵一样,心中被这句话反复激荡。
所谓豪言壮语,我想此为千古第一。
果然,我查阅后发现它是《史记·荆轲传》中的话,司马迁对荆轲刺秦王有着完整的记述。
燕国太子丹在极度的恐惧中,对荆轲说:“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尊贵的燕国太子,竟然对一介平民用“长侍”这样的说法,可见有多么器重,有多么无奈。太子长期的侍奉,便是荆轲所领受的恩情,他所要报答的,并非国家大义,而是这样的恩情。因为,荆轲并不是燕国人。荆轲本是齐国庆氏的后裔,后迁居卫国,始改姓荆。荆轲这样的人,心怀大抱负,所梦寐以求的,是实现自己的价值与荣耀。
我这样说并非贬低荆轲,恰恰相反,他这样的人才更好地诠释了“英雄”的形象。秦国大将王翦一生打胜仗无数、杀人无数,但很少有人觉得他是个英雄,而提到荆轲,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说:“那个是英雄!”
青史留名的英雄,大多是“舍我其谁”的个人主义者,他们并不蔑视别人的生命,他们只是想让自己的生命能更好地实现价值最大化。
而且,英雄一定是有豪言壮语的人。
怯 懦
我来到易水河边,这里正在修建一座休闲度假村,尘土飞扬之下,已然能看到花团锦簇。它仿照古村落的样式建设,一排排都是小食店铺。我一路走过去,竟然发现陕西人开的铺子最多,写着臊子面、羊肉泡馍和肉夹馍的旗子,在风中猎猎招展。脑中想着荆轲的我,看到这一幕不由有些感慨。其实,我本秦人,可两千多年过去了,这些恩怨早过期了,剩下的只有我们对历史的遐思。时光过滤之后,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血腥,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去揣摩那些人和事。
我继续想着荆轲,在易水河边,不能不想他。也许此刻我脚下的位置,就是当年他站立过、行走过、醉过酒的地方。
荆轲并不是个完美的人。他早年喜爱读书、击剑,然后游侠四方,寻找机遇。曾去卫元君那里找工作,没有如愿。他也并非天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而是有着许多胆小怕事的“劣迹”。他在榆次与剑术家盖聂论剑,一言不合,盖聂瞪他,他就离开榆次了。他在邯郸跟剑客鲁句践因博弈发生争执后也逃走了。司马迁写道:“嘿而逃去。”意思是一句话也没说,默默逃走。
因此,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怯懦的人。
知 遇
荆轲游来荡去,终于来到了燕国下都,就是如今的易县,和这儿杀狗的屠夫以及擅长击筑的高渐离成为朋友,天天喝酒唱歌,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想,后辈所仰望的“魏晋风度”,源头也许就在荆轲身上。这样的表现在普通人看来与疯子无异,但在隐士田光眼里,此人必有不同凡响之处。
有一天,在秦国做人质的太子丹,终于从咸阳逃回了下都。他与“战国四公子”一样,开始了求贤问士的事业。太子丹的老师鞠武,向他推荐了隐士田光。田光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能再做什么大事了,便向他推荐了荆轲。
第一次见面,太子丹就向荆轲提出了自己刺杀秦王的计划。
如果能劫持秦王,便让他退还占领的各国土地。如果秦王不从,就杀了他,让秦国内讧,各国再联合起来灭秦。
说真的,不是我事后诸葛亮,这个计划一听上去就很不靠谱。因此,荆轲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国家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胜任。”这个“恐怕”,让太子丹听出了希望,赶紧膝行上前跪拜,以头叩地。这事就成了。荆轲成了太子的座上宾,被拜为上卿,不仅天天美食、美酒、美女伺候着,太子每天还要亲自去问候。荆轲游荡着,终于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这就是古人说的“知遇”了。
私 仇
养“卿”千日,用“卿”一时。在秦兵旦暮渡易水之际,太子丹再次对荆轲提出了刺杀的计划。荆轲说:“我需要两样东西,樊於期将军的脑袋和燕国督亢的地图。我将它们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接见我。”
樊於期原为秦国大将,畏罪逃往燕国,被太子丹收留。
太子丹是个善良的人,对荆轲说:“樊将军以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仔细琢磨,这个说法挺奇怪的。刺秦,对燕国乃至其他国家来说,都是一件令人敬仰的大快人心之事,怎么会说是“一己之私”呢?
原来,太子丹与秦王嬴政有私仇。
许多年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在赵国邯郸,他们是一起玩耍的小朋友。
战国的时候,两国订立盟约、请求出兵或停战协议,为表诚意,便要互送重要的公子作为外交上的保证。这样的公子其实就是人质,故叫作“质子”。
那个时候,太子丹在赵国充当质子,而嬴政连质子都不能算。他是秦国王子异人的儿子,是质子的儿子。质子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比囚犯好一点。太子丹和嬴政同病相怜,经常在一起嬉戏聊天。太子丹要比嬴政大上好几岁,作为哥哥,太子丹在生活上照顾弟弟嬴政的时候也很多。
多年以后,嬴政跟随父亲异人回到了秦国。在吕不韦的精心策划下,异人做了秦王,是为秦庄襄王。秦庄襄王短命,在位三年就过世了,嬴政便成了新的秦王。那一年,嬴政只有十三岁。
太子丹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父亲燕王喜身体健康,稳坐王位,他只好继续过着质子的日子。但这一次,他被派往秦国当质子。他心下有喜,期待见到嬴政弟弟,尽管这个弟弟已经二十八岁了,但他认为,童年的时光怎么可能被忘记呢?这个弟弟一定会善待他,也许,还会帮助他和燕国。
但是,当他觐见的时候,以前的弟弟,现在的秦王,冷酷、傲慢之至。当时天下最强大的王者,最不愿想起童年的惨痛经历。传说他的母亲怀了吕不韦的孩子,才去邯郸跟了异人,而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腹中的孩子。太子丹的出现,是一种提醒。嬴政讨厌这种提醒,他要用傲慢将过去的耻辱压成齑粉。(数年后,秦军攻下邯郸,据《史记》载:“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阬之。”可见,嬴政心中对过往是多么敏感和痛恨。)
太子丹的心被刺痛了,假若他不认识这王座上的人,也就像以往那样忍了,但现在他忍不了,他只有一个卑微的请求,就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请秦王放他回去。
但是,嬴政说:“等乌鸦变白,马的头上长角,我就放你回去。”
太子丹心底最后的一丝温情就此熄灭,这种耻辱,化为仇恨。
没有比仇恨更可怕的力量,他开始周密地策划逃跑,最终竟然成功了。他一归国,就开始招揽侠客义士,心中的仇恨让他可以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凡是别人介绍来的侠士,他几乎都是行跪拜大礼。他不爱后宫佳丽,终日和这些士人为伍。据《汉书·地理志》记载:“初太子丹宾养勇士,不爱后宫美女,民化以为俗,至今犹然。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
这对一个太子,意味着怎样的煎熬与迫切。
尊严,远没有仇恨重要。但他的仇恨,却来自心底深处的尊严。
而且,他的可爱在于,他并没有用高尚的名义去掩饰自己的私仇之心。
自 杀
一个正常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自杀。但是在上古时代,人们动不动就自杀了。那时的人们把很多东西看得比生命重要。
像是上文提到的隐士田光,他将荆轲引荐给太子丹之后,就自杀了。
《史记》是这么写田光自杀的。
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在这里,我不得不深深感叹下司马迁的才华,他写这些隐秘的历史事件也如在现场一般,所有对话虽皆为他的想象与揣测,但实在是贴切之至。就是这样的对话体,开创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基本样态。
田光学识渊博,智勇双全,素称燕国勇士,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质疑?一点点的质疑都是义士无法容忍的羞辱。尽管这只是太子丹为了谨慎起见说出的一句话,不代表他对田光有质疑之心,却也暗示着太子丹并非是个有大智的人。刺秦大业尚未开始,便已经蒙上了阴影。田光要用自己的死亡给荆轲更大的动力。
另一个人的自杀更加意味深长。
荆轲问太子丹要樊於期的人头,太子丹不忍,荆轲便私下去找了樊於期,对他说:“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
樊於期仰天叹息,流着泪说:“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
然后樊於期就割颈自杀了。
但有一点让我困惑,据说樊於期本是秦国大将,兵败后畏罪潜逃到燕国,那么,他的家人会依照秦律被杀或被没收为官奴,是他逃跑时就应该知道的。况且,秦国对于战败大将的惩罚并不是十分残酷。秦国大将王陵伐赵都邯郸失败后,只是被免职。在“灭楚之战”中,大将李信率领的二十万秦军被楚军击败,李信也只是被撤职,并没有被处死。
历史的缝隙出现了:樊於期这么重要的人物,在此之前的经历居然是缺失的。他就这么突然出现了,没有其他的历史记载。
一些学者考证樊於期就是秦国大将桓齮。理由是:桓齮在败给赵国大将赵牧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记载,而在此之后出现了樊於期,他们的名字读音相似,也许他们是同一个人,只是燕人发音不同。我认为这种推测并不成立。首先,我相信《史记》,在《史记》中这是不同的两个人;其次,我认为樊於期并不是个怕死的人,更何况打败仗也不会真的被处死,他没有出逃的理由。更何况,《战国策》还记载了桓齮兵败被杀的事情。
樊於期是另一个人。
我在这里更愿意提及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对樊於期的描写。很多时候,文学比史学更接近历史的“真相”——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真相。
樊於期作为长安君成蟜的副将,一同出征赵国。成蟜为秦庄襄王(异人)亲生之子,樊於期担心吕不韦想借机除掉成蟜。他对成蟜说,“今王非先王所出”,“诸国皆苦秦暴,何愁不纳”。成蟜当时十七岁,热血男儿,说干就干,就这么反了。
可是,这场叛乱被嬴政平定,相关人员被残酷绞杀。樊於期惶惶之中四处流窜。无论他逃与不逃,家人皆是死罪了。参与谋反,还书写檄文,说嬴政是“怀娠奸生”,嬴政怎么能不震怒?用黄金千斤、城邑万家来买他的脑袋,才能解心头之恨。
因此,樊於期这个人活着,也是为了复仇。当荆轲找到他时,他慷慨激昂的陈词与毫不犹豫的自刎是他期待已久的,几乎都带有一种表演性。
如果说田光的自杀源于义士的高洁,那么樊於期自杀,就有着跟太子丹一样的心境,他对嬴政更加充满了愤怒的私怨。
这也是太子丹和他惺惺相惜的原因。
太子丹得知他的死讯后,驾车奔驰而来,趴在尸体上痛哭失声。太子丹和嬴政不同,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为了生命之外的价值而自杀,总是令人惊叹。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才能被我们所理解?
恐 惧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有一句话令人难忘:“在危险之外惧怕死亡,而身临险境时却不惧怕。这就是所谓人。”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比如我们惧怕失败、悲哀、疾病、衰老、失去……但是无一例外会在人生的某个时刻跌进那种无助的漩涡中。当我们置身谷底之后,的确,恐惧反而减轻了。因为我们除了接受这种处境之外,别无他法,就像病了只能吃药、住院、休养,别无他法。这种逆境不是我们主动选择的,而是被动承受的。许多身外的力量突然就改变了我们的处境,我们尚且来不及去细细思量。
可世上有一种特别极端的情形,那就是眼睁睁地主动奔向灭亡,而不是突然被动地跌进灭亡,由于本能,这个过程中的恐惧值是会趋于无限大的。
况且,死亡也并非是恐惧的极限,有很多情势蕴含着大于死亡的恐惧。
荆轲的副手秦舞阳,据说十三岁就当街杀人,目光凶残,无人敢对视。但这个人,跟荆轲来到秦国,进宫觐见的时候,居然“色变振恐”,当即让秦国大臣起了疑心。司马迁在另一处还提到了秦舞阳(《史记·匈奴列传第五十》),里面记述了燕国贤将秦开,说秦舞阳是秦开的孙子。一些人就此认为这是司马迁在暗示秦舞阳年少杀人是“官三代”的跋扈,我觉得这属于当代语境下的“过度解读”。刺秦不是摘桃子,没有哪个官三代会选择主动去送死。有人说秦舞阳是太子丹的眼线,负责监视荆轲,这点嫌疑我倒觉得是有的。但无论如何,秦舞阳这个人也是勇士无疑。
勇士秦舞阳,来到让列国闻风丧胆的虎狼之邦,在穷街陋巷争勇斗狠的经验,哪里受得了秦宫内如此巨大的权势压迫,他终究被恐惧压垮了。他让我们反思:人们往往惧怕权势甚于死亡。
想清楚了秦舞阳这个人,才可真正明白荆轲的伟大。
我们知道,恐惧是会传染的。可荆轲发现了秦舞阳的状况后,居然还能解嘲似的笑笑,对秦王解释说:“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他的表情、语气得多么轻松自然,才能让敏感多疑的嬴政相信啊。这个时候,我们终于知道了荆轲是一个怎样的大智大勇者。
接下来,荆轲取过秦舞阳手中的地图,冷静而谦卑地向秦王呈上。他的胜算本来就极其渺茫,现在由于露怯的副手无法辅助,失败的结局其实已经注定了。可他早已将成败与生死置之度外,继续冷静地行事。
地图完全打开后,一把短小的匕首握在了荆轲的手中,秦王惊慌逃窜。在那个尚武时代,秦王带剑在身,一定是会格斗的,因而荆轲无法很快杀死他。秦王从后背抽出长剑来,一下就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将那把涂满了毒药的匕首像飞镖那样掷了出去,秦王灵活躲过,匕首狠狠地扎在了柱子上。
荆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像个簸箕一样瘫坐在那儿,骂道:“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这个时候的荆轲,已经像帕斯卡说的,完全置身于险境了,因此他完全没有了恐惧。他压抑了一生的豪迈之气让他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失败辩护。
我没杀你是因为我要活捉你!
这话极为霸气。但后半句,他作为严格训练的刺客,居然直接供出了幕后主使太子丹,不免有些让人费解。我不禁想起了《水浒传》中的武松。他在杀了张都监全家、血溅鸳鸯楼之后,从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荆轲作为刺客之祖,早已经知道这个时刻是自身价值最大化之际,既然自己的身份已经显露,索性正大光明地说出一切,这是一种刀锋似的叙事,将自己的生命镌刻进时光的深处。
至此,荆轲生命中所有的怯懦都不再成立,我们方才惊觉他之前的怯懦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他不愿浪费鲜血在不值得的普通事情上,他宁愿像懦夫那样逃窜、被人鄙视,因为他心中满是自信,他会找到机会充分证明自己。有了大的使命,才能在小处妥协。否则,妥协就成了怯懦。
成 功
刺客的成功不在于结果,不在于对象的死或活,而在于对象的义与不义。
这就是司马迁在字字如金的《史记》中为刺客立传的初衷:“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有了刺客的存在,再具备强权、再有力的人,也有了忌惮。这种忌惮便是一种制衡。尽管,这样的制衡是那么的脆弱,但总是存在的。
清人吴见思说:“刺客是天壤间第一种激烈人,《刺客传》是《史记》中第一种激烈文字,故至今浅读之而须眉四照,深读之则刻骨十分。史公遇一种题,便成一种文字,所以独雄千古。”
这几天我在易县深读,果然有“刻骨十分”之感。我所写下的这些片段,就是尝试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对荆轲进行再读。
荆轲,弱小的个人,与中国历史上最强权的人——秦始皇捆绑在一起,形成极为鲜明的反衬,他从而也成了中国最著名的刺客。他是被后世文人咏叹最多的侠士,也是被当代影视文化改编最多的刺客角色,没有之一。
当然,批评的声音总会有的。汉末名士杨雄,觉得以君子的眼光来看,荆轲不过是一个强盗罢了。最刻薄的说法来自北宋的史官司马光,他认为:“荆轲怀其豢养之私,不顾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强燕而弱秦,不亦愚乎!”这是典型的儒家想法,貌似客观,实则已经失去了对个人的勇气与力量的信念。人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人成了匍匐在地的蝼蚁。从司马迁到司马光,从汉到宋,儒家是如何全面占据士人的思维的,于此可见一斑。
若是中国无诗,那儒家化的中国将会是怎样的中国?无法想象每个人都以国家的思维与立场去说话和行动。
幸而中国有诗,我们得以看到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有血有肉地活着。
其中有几首特别打动我。
西晋左思的五言诗《咏史》,其中有两句写荆轲:“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左思不愧是晋人,他与先秦的精神气质还是相通的。他出身卑微,对当时的门阀制度亦深恶痛绝。他是能够理解荆轲的绝佳人选。
同是晋人的陶渊明,专为荆轲写了首挺长的诗:《咏荆轲》。陶渊明的诗歌崇尚隐逸,清静无为,难得有这样赞美暴力的诗。可见荆轲是如何打动了他,也让我们明白陶渊明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隐逸,不是什么都无所谓的平淡,而是一种藏其锋芒的自省。不是谁懒懒散散地住在乡下,都可以被称为隐逸。一个足够伟大的灵魂,才能有那样的悠然态度去品味自然。陶渊明的《咏荆轲》写得明白如话,基本上便是以诗的形式重述了司马迁的记叙。他写荆轲“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颇能理解荆轲的抱负;“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更是充满了对荆轲的企慕之情。
唐人赞美荆轲者也颇多。骆宾王的《易水送别》也是名诗:“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这种意味与陶渊明是相通的,但唐人更敏感于时间的漫长与变迁,故而此诗多少让人想起《春江花月夜》中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易逝的人与不变的山川对比,是让人感慨万千的主题。
贾岛也继承了陶渊明的一个方面,着重写荆轲的“名”。“荆卿重虚死,节烈书前史……易水流得尽,荆卿名不消。”他把荆轲的死叫作“虚死”,能否将这个词理解成一种为了身后万古名的死亡仪式?名声是虚妄的,可进入史册,却是实实在在的不朽。虚构的历史与无名的现实,到底哪一方是虚、哪一方是实?不免令人恍然起来。
不能不提李白。这个侠骨诗心的人,怎么能不歌咏荆轲呢?他的诗也霸气,他在《赠友人》中写:“荆卿一去后,壮士多摧残。长号易水上,为我扬波澜。”他说出一个悲情的事实:多少壮士的死亡,让侠义精神在衰败,这是多么伤心的事情。最末一句是:“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这种价值取向,已经完全回归到了荆轲身上。
宋人写荆轲,继承唐诗的主题颇多。如汪元量的《易水》:“当年击筑悲歌处,一片寒光凝不流。”除了感慨,还有了凝视,触及内心,因此,也就有了反省。高斯得《读荆轲传》:“其事虽不就,简牍光无穷。奈何今之人,蹙缩如寒虫。”既然说到宋代,肯定要提苏轼,他在《和陶咏荆轲》中说:“荆轲不足说,田子老可惊。”他对荆轲评价很低,只是觉得自杀成仁的田光非常值得钦佩。其中还有一句会得罪很多人的诗:“燕赵多奇士,惜哉亦虚名。”这很显然,应该算苏东坡为了与众不同而故作的惊人之语吧。几十年后,他的后辈晁说之写了句“贯日白虹可奈何,书生容易笑荆轲”(《过荆轲冢四绝句》),怎么看都像是在回应苏东坡。
元人中,除了杜征君《荆轲》中的一句“悲风寒易水,侠气小咸阳”之外,也许只有李时行的《易水》值得读:“塞北时闻铁马嘶,蓟门霜柳渐凄凄。天边野烧连烽火,城下寒砧杂鼓鼙。阴碛草荒狐队出,平原风急雁行低。尊前不见悲歌客,易水东流何日西。”我照引全诗,不是因为它在写“悲歌客”荆轲方面有什么新意,而是因为全诗有一种特别“元代”的感觉,特别值得去感受。
明诗不足道,在那个特别世俗化的时代,荆轲竟然被演绎成了另一种人。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中有篇小说《羊角哀舍命全交》,其中荆轲在阴间成了恶霸,欺凌隔壁墓的左伯桃,左的好友羊角哀为了帮助朋友,自杀去阴间,一起斗荆轲。自此,“羊左之交”成了生死之交的代称,但与伯牙、钟子期的“高山流水”相比,总觉得缺了精神的内质。
小说中,羊角哀骂荆轲:“不思良策以负重托,入秦行事,丧身误国。”
这应该能代表明代人对荆轲的一般看法。就连小说中,都已经是一种完全国家主义的话语了。
就这么到了晚清。还是那个让我们敬重的龚自珍写出了好诗:“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己亥杂诗》一二九)但我们知道,龚自珍在清代是为一代怪杰,在他的周围,那种侠义的精神已经稀缺得如同太空了。
梁启超在《中国之武士道》里尖锐发问道:“荆卿以还,次有张良,次有贯高,皆同起于前后三十年间。自兹沉沉黑暗数十世纪,不复有此等人物闻于历史矣。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先民之元气断丧如此其易也,谁之罪欤?”
谁之罪?我们至今在解。
在我看来,最后一首赞美荆轲的古诗,是一个女人写的。
这首诗名叫《宝刀歌》:“不观荆轲作秦客,图穷匕首见盈尺。殿前一击虽不中,已夺专制魔王魂。”
这个女人,就是鉴湖女侠——秋瑾。
这个女人不仅写诗,而且还身体力行。她没有受任何人的恩惠,也没有跟任何人结下私怨,她为了那无边的、不认识的人的更好生活,踮着那双被残害千年的女性小脚去“刺杀”统治者。
这个女人的伟大程度超越了荆轲。
只不过,后人将这种“刺杀”谓之“革命”。
从荆轲读到秋瑾,方可明白中国的历史与当下。
友 情
应该稍微提一下太子丹的结局。
在荆轲行刺的一年后,秦军大举攻打燕国,燕王喜为了洗刷罪责,保住自己的命,派人斩杀了太子丹,将他的脑袋献给了嬴政。但嬴政并没有罢休,继续进攻,灭了燕国,杀了燕王喜。对于必死的结局,太子丹应该不会惊讶。但他一定会惊讶于父亲的狠心。
我特别关心的是,当太子丹得知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后,心中有没有愧疚。因为,他虽对荆轲拜为上卿,但他对荆轲的疑虑从未消失。荆轲一直在等待一个武艺高强、心有默契的朋友到来,然后一同行事。他却怀疑荆轲反悔了,就刺激荆轲说:“我先派秦舞阳去行刺吧。”荆轲一听,勃然大怒,立刻唱着悲歌出发了。事实证明,秦舞阳不是个合格的搭档,如果有另一个心理素质和荆轲一样强大的人,那么刺杀成功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太子丹和荆轲之间没有信任,因而不能说他们是朋友。
他们之间,是互为工具的关系。
但荆轲有一位伟大的朋友。他不是那位荆轲没等到的朋友,他本是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色。
遥想当年,荆轲在燕市饮酒高歌之际,结识了一大群朋友。有田光这样的高人,有屠狗卖肉的小人物,还有一个乐手叫高渐离,他擅长一种叫“筑”的乐器。每当荆轲和朋友们喝醉了,乱吼乱唱的时候,高渐离就击筑助兴。
那个年代没有酒吧,但一样有酒吧的氛围。
在易水河边,荆轲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打着筑,用激越的旋律呼应着朋友的豪迈,并望着朋友孤绝的背影流下了眼泪。
刺秦失败六年后,秦灭六国。嬴政认为,仅以王号不足以显其业,于是称自己为始皇帝。他没有忘记荆轲给他带来的困扰,因此他继续通缉太子丹和荆轲的党羽,这些人四处潜逃,高渐离也更名改姓,隐藏起来,当酒保度日。
有一天,他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他听得痴迷了,就评价起弹奏的好坏。主人家知道后,便让他来弹。本来是想羞辱他的,没想到他弹得太好了,大家鼓掌,赏酒给他喝。
这唤醒了高渐离的自尊,他回到房间,把自己的筑和衣装拿出来,穿戴整齐之后,再次来到堂前,满座宾客大吃一惊,赶紧离座行礼,主人家也把他尊为上宾。
他再次击筑而歌。他想到了死去的荆轲,想到了这些年来国破家亡的际遇,心事沉郁,音韵婉转,宾客们感动得流了泪。
这样一来,他的名气迅速传了出去,秦始皇听说后,召他觐见。
秦始皇不会忘记荆轲掏出匕首的那一瞬,但他实在太喜欢高渐离的击筑之音了,不忍杀他,便赦免了他的死罪,熏瞎了他的眼睛,把他留在身边,为自己击筑。
音乐是最能让人亲近的艺术,时间一长,秦始皇的警惕之心慢慢松懈了。但高渐离的心底一直浮现着荆轲易水高歌的样子。他要为朋友报仇。
他收集铅块,放在筑的空膛中,制作了一件隐秘却沉重的兵器。
这天,他弹奏起那首易水悲歌,悲壮的乐曲让秦始皇不由站了起来,在他周围踏着节奏、踱着步。突然,他感到秦始皇距离自己很近了,便迅速抓起筑向秦始皇砸去。可毕竟是眼盲之人,无法判断准确,秦始皇一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对高渐离来说,只有这一击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击。
这一击,凝聚了多少友情的力量。
细想起来,荆轲并未将同等的友情给予高渐离,否则,他一定会邀高渐离同去刺秦。但是,高渐离用自己的勇气和生命确认了这场友情。
世人都歌颂“高山流水”这种互为知音的友情,但我觉得高渐离对荆轲的这种不对等的友情,更加令人感佩。
伟大的友情,除却物质形式上的不同(如性),其精神实质与爱情是极为相似的。这也是为什么郭沫若的戏剧《高渐离》在很多人看来有着浓重的“耽美”之风。(我读之,总觉得那种叙事的随意、反讽与抒情,有种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感觉。)
为友情而死,往往比为爱情而死更伟大。因为,友情不仅包含着一己的私欲,更包含着对同道中人的那份精神与价值的认同。
所以,高渐离刺秦除却以弱抗暴的高贵精神之外,要比荆轲刺秦更有一种人性的道德感。有了高渐离的刺秦,荆轲刺秦的故事才能算是完整的。
风 水
坐船行驶在易水湖上,阳光强烈,迎面的风也很强烈。心里想着刺秦的暴烈,再望这一方山水,更觉深不可测。近处的山,碧绿清秀,给人桂林漓江的错觉,而远眺太行山脉,那水墨似的蓝雾当中横着层层叠叠的山峦(抗日战争时“五壮士跳崖”的狼牙山就在那里,所谓燕赵多奇士,至今犹然,绝非虚名),令人有荡气回肠之感。南国的妩媚与北国的雄奇就这样并置在了一起。
在古人那里,气是宇宙的本源,风能散气,而水能聚气,聚散辩证,生生不息,故有风水之说。
风水学,逐渐发展成了研究地貌、环境以及方位等等的堪舆之术。
我不懂风水,我也不信谁能说得清风水。尽管这些年经常有人戴着科学的帽子大谈风水,但我总觉得那是格格不入的。风水最迷人的玄妙,恰恰就在于它玄之又玄的那部分,而不在于日用经验能够理解的那部分。
谁能说得清玄妙的事物?玄妙的事物天生就不是让人说清的,而是和一首好诗一样,直接诉诸人的脊椎神经元,让人能够感受却无法理解。
我能感受到易县的风水非同一般。
我的感受并不重要,其实,严格来说,我这是一句废话。易县的好风水早有铁证:雍正皇帝放弃了他父亲康熙选定的遵化县清东陵,另选易县永宁山下作为自己百年后的地方。堪舆考察的结论是:“乾坤聚秀之区,阴阳合会之所,龙穴砂石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山脉水法条理详明,洵为上吉之壤。”自此以后,以“父东子西,父西子东”的“昭穆之序”建陵,雍正的泰陵、嘉庆的昌陵、道光的慕陵和光绪的崇陵都在这里,其中道光是因为东陵在建的墓穴漏水,他下令改建在了西陵。只有光绪的崇陵被盗(现在可以直接参观地宫),其他的皇帝陵墓都保存完好。自建陵起开始栽种的数百平方公里的古松林至今基本完好,郁郁苍苍,吸纳并散发出清王朝的讯息。
还有一位帝王的陵墓也在西陵。
那就是末代皇帝溥仪,他过世后,先葬于八宝山,后迁于光绪崇陵附近的一座公墓里。巍峨的帝陵和简朴的公墓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令人直面一个漫长历史时代的终结。不仅仅是清王朝的终结,更是帝制时代的终结。
让我们再回到刺秦。
荆轲当然知道秦国统一六国的大势是不可能逆转的。他怀刃上路的时候,韩、赵两国已经灭亡,魏、楚两国也危在旦夕。燕是小国,对秦国更是没有抵抗之力的。这个时候,各种连横抗秦已经无用。因此,才有了刺杀这样的举动。刺杀,是至弱者能够反抗的最廉价却最有效的办法,瓦解对方的心脏,以便瘫痪对方的整套体系。
这是一种天真的幻想还是一种理性的推断?
都不重要,这是一种反抗的激情。加缪在《反抗者》中说:“反抗不创造任何东西,表面上看来是否定之物,其实它表现了人身上始终应该捍卫的东西,因而十足地成为肯定之物。”荆轲刺秦,就是在捍卫弱者的尊严,彰显个体的力量。再强大的帝国,在奴役别人的过程中都要面对这样的尊严与力量。任何民族,任何人,只要有这样的尊严与力量存在,便有希望和未来。
秦始皇的统一之功自然不容置疑,他开启了中国历史的新时代,他设定的基本制度绵延了两千一百三十二年。这个制度的最后体现者,居然葬在了荆轲出发的地方。这是一种终结,这是一种开始,这是一种奇妙的衔接,这是一种无法预料的历史轨迹。
这都在易县。
易者,阴阳交替,日月为易。
古有《易经》,无论夏的《连山》、商的《归藏》,还是周的《周易》,都是阐述“变化”的神书。
什么是变化?从荆轲刺秦到溥仪的公墓,就是变化。
我们都置身在宇宙的、人类的、民族的巨大变化当中,却浑然不觉。只是转身一望,便是两千一百三十二年的尺度。
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指向一个终结。
终结永远是现在。
足音在记忆中回响,
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
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
没有比T. 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的这段诗更符合我此刻的心情了。
让我们推开那扇门。
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