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昏睡与刺杀者
学院的中央地带是一幢古老的钟楼，每逢午夜十二点时它都会准时发出巨大的、有规律的声响，青铜色的钟铃凭空摇晃，里面垂挂着的圆球状铜锤来回摆动。钟声以波形扩散，范围刚好覆盖整座学院。
钟楼矗立，庄安君站在底下，右手撑住着拐杖，左手缓缓摘下戴在头上的黑色礼帽，他闭上双眼虔诚的哀悼，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了许多。他已经150多岁了，用世人的眼光来看，他这般年龄的人早已入土，坟头的狗尾巴草都长的跟本人一样高了。
可他还活着，确确实实的还活着，呼吸在起伏，心脏在跳动，干枯的肌肤表面还留有体温。
新生们虽然好奇“为什么这么晚了，校长还不睡觉，而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钟楼底下”，但都选择默不作声，一边和身边的同伴聊着晚会上的趣事，一边去食堂吃夜宵。
人潮之中，只有尹宗诚和上官素羽悄悄的来到庄安君的身后，然后微微低下头，学着校长的模样默哀。
如果是两年前刚入学的他们，绝对不可能多管闲事到想和校长互诉衷肠拉进距离，那时的他们也和现在的新生一样，参加完迎新晚会后便打算去食堂吃夜宵，最后再回宿舍美美的睡一觉。期间对于一个人站在钟楼底下的庄安君只有一个评价——年纪很大的神经病！
大晚上不睡觉，一个人穿戴整齐的站在钟楼底下默哀，这种人怎么看都像是神经病吧？可就像那本名著里所写的一样“除非你穿上一个人的鞋子，像他一样走来走去，否则你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于是，在加入学生会之后，在经历了诸多任务与生离死别之后，他们才渐渐开始明白并产生共鸣。
钟声缓缓停止，庄安君睁开眼，他的语气既落寞又悲伤，“新的一天，又老了一点啊。”
两人没有说话，内心里却在吐槽“都活了一百多年了，老不老的还重要么？”
庄安君转过身，同时戴上自己的黑色礼帽，“能看到我最骄傲的两位学生还活着，真是一件幸事啊。”
“说实话我的梦想虽然是摆烂混日子，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长命百岁的。”尹宗诚说，“所以我会尽量好好活着的。”
“活的太久可不一定是件好事啊。”庄安君笑着说，紧接着望向漆黑的星空，“有时候仔细想想，其实人这辈子只需要活到某个特定的年龄就好了。于其眼睁睁的看着身边重要的人不断的离自己而去，倒不如自己先做那个离开的人，这样的话也就不会感受到这么多痛苦了吧。”
“这种话从校长嘴里讲出来应该能算是炫耀吧。”尹宗诚说，“毕竟校长你的岁数早就可以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了，而且精神状态看起来也挺健康的。”
“不，我早就失去了值得炫耀的东西，永久的失去了。”庄安君摇头。这一路走来，他失去了挚友、恩师、以及最心爱的人，每一次失去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直到今日都无法忘怀。
很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想伴随着回忆埋葬在那棵枇杷树下，可这个学院还需要他，这个世界还需要他。
他还不能死去，他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为此，他可以再失去一些东西……
“显然作为一个校长我是十分失职的，但我还是想问一下嬴彦的事情有进展了么？”庄安君问。
“还没有。”尹宗诚回答，“不过我已经派姜千树去现场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是他么……”庄安君喃喃自语，“说起来暑假期间的时候，也是他主动向我申请跟着嬴彦负责招生工作的。”
“嗯，他貌似对这项工作很感兴趣。”
“看来嬴彦的工作总算是后继有人了，等他这次平安回来，差不多可以让他准备退休了。”庄安君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
“让嬴彦老师退休我没意见，但是让姜千树接手招生工作可能不太现实。”尹宗诚说，“虽然不知道他这次为什么会主动申请，但他其实和我一样蛮不靠谱的，万一影响了每年的招生工作可就不太好了。”
“不靠谱么？可你看起来很信任他啊。”庄安君笑着说，“照理说学生会每次执行任务最少都需要两人一组，可这次你只派了他一个人，难道不是因为相信他才这样安排的么？”
“这么说也是了，起码他的实力是真的很强。”尹宗诚没有否认。
“他的实力很强，你也一样，所以不要再说自己不靠谱之类的话了，你是学生会会长，是学院内所有学生认可的会长，你应该更自信一点，这样才能肩负起大家对你的期望。”庄安君笑着鼓舞，他最骄傲的学生各方面都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对自己太没自信了。
“谢谢校长，我会努力的。”尹宗诚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没有努力的打算。
是因为怕麻烦么？可以这么说，但最重要的是他承担不起所有人的期望。
“宗诚，我很高兴你身边有一群值得信任的伙伴，不管未来的道路如何，我相信有他们在你一定可以顺利完成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庄安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上官素羽。
校董会打算更换学生会会长的决定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已经改变不了这个结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让学院里的人接受这个事实。这一点，由副会长上官素羽来做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上官素羽微微点头，所有的话语都在不言之中。
“但是，宗诚啊，如果有一天，你身边的伙伴都死去了呢？”庄安君问。
“死去？”尹宗诚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或许是年少轻狂吧，总之，在加入学生会执行任务至今，不管多么危险的情况他都能化险为夷，这当然和他自身强大的实力有关，可渐渐地他也会觉得“这世界上的末裔也不过如此”之类的错觉。
“我想能伤害到他们的人应该还没出生吧。”尹宗诚肯定地回答。
“是么……”庄安君低语，没有多说什么，“先回宿舍吧，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明天早上还要上课吧。”
“好。”
“校长你也要保重身体，别闪到腰了。”
“我会的。”
两人告别庄安君后离开，他们的身后，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影随形。
庄安君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拄着拐杖的手不知不觉间用力，可最后还是缓缓叹气，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对不起……”
苍老的话语埋没在风里，最后化为星空中的一点繁星，没人听见，没人在意。
远离人群之后，黑影快速冲刺，黑色的斗篷隐匿于夜色，他的手中，轻盈的西洋剑带着无尽的杀意笔直的刺向前方。
寒光乍现，尹宗诚迅速侧身，待黑影冲过自己身前时，一记弯身侧踢踢向他的落脚点。同时，上官素羽从腰间摸出匕首，以反手握柄的姿势冲向来不及收力的黑影。
“嘶——”
刻有暗红色蛇形图腾的匕首划破斗篷却没有伤到要害，上官素羽快速转身，又是一击迅猛的突刺。
黑影无路可退，前后夹击，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必死局。可他只是站在原地，下一秒突然消失于夜色之中。
“好快！”上官素羽感叹。他不相信有人能够瞬间移动，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速度，黑影的速度已经超越了他们肉眼的极限。
“在上面。”尹宗诚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黑影跳跃至半空中。月光照耀下，西洋剑的杀意旺盛，尖锐的剑锋刺破风流，目标直指自己。
“小心，快躲开！”上官素羽大喊。
尹宗诚咬紧牙关，迅速后跳一步躲开攻击，可对方似乎早已看穿他的行动，斗篷下阴沉的面孔不屑的嘲笑，然后再次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当中。
“可恶！”尹宗诚怒骂，大概是被黑影刚刚挑衅般的行为惹怒了，冷兵器肉搏战什么的他实在不擅长，“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上官素羽跑到尹宗诚的身后，两个人的后背紧紧相贴，“冷静一点，他的速度太快了，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我知道。”尹宗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算对方速度再这么快，只要他们像这样互相保护彼此的身后，那么对方唯一可能攻击的地方只有一个——上面！
尹宗诚抬头，这次并没有发现那道黑影，“他想干扰我们的情绪，准备在我们松懈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上官素羽点头，同意这种判断，“展开结界吧，速战速决。”
尹宗诚点头，正合他意，“得留活口，没准能审问出一些有趣的事情。”
神域·结界。
透明的结界呈波形以两人为中心展开，他们四周，落叶与尘土漫天飘散。
“在那里！”上官素羽双耳微动，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原本黑色眼眸变成金黄色，瞳孔之中，数条流光汇聚成一个小小的阵印。
方圆十里的范围都清晰可见，即使是渺小的蚂蚁也逃不出他的视线，“在那棵树的后面！”
尹宗诚轻声回复“收到”，然后跳跃至半空中，深蓝色的阵印在他身后凝结，他的右手呈现出晶莹的玉石质感，皮肤下流动着星河般的光辉，他的脚下，潮水犹如猛兽般汹涌翻腾。
“水波流，八宫。”
潮水喷涌而出，在沿途之中变化形状，是八条目露威光的水龙！
“什么？！”躲在树后的黑影大惊失色，虽然收到情报，知道学生会会长尹宗诚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对付的人物，但没想到对方的实力竟然如此恐怖。光是气势上就已经完败了。
他不敢松懈，动用全身的力量进行躲避，可他的速度再快也躲不过范围巨大的攻击。八条水龙分散而来，水波粼粼的鳞片划破夜空，奏响起名为“杀机”的序章。
“轰！！！”
树木应声而碎，枝干和树叶在灰白色的硝烟中翻舞，待硝烟散去，原本绿意盎然的树木林变成一片废墟，而黑影原本躲藏的地方只留下陨石大小的深坑。
黑影重新出现在视野里，他狼狈不堪，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地面上喘息，“还好在最后关头躲开了，否则凭这个威力，被击中是必死的吧。”
不知道是因为过度使用自己的能力还是因为害怕，黑影的脸上竟然出现汗水，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滴落在地面，像是终场的哨声。
他缓缓抬起头，身体瞬间颤抖不已，映入眼帘的是七条盘旋在空中的水龙！
龙群之中，尹宗诚一脸平静的与黑影对视，他的背后是明亮且清冷的月亮，周围的气场紊乱，衣服和发型在风中摇摆，整个人宛如置身于深蓝色的潮水之中。
“你……你！”黑影颤巍巍的说不出话来。
难道刚刚那一击只是一条水龙的威力么？！可是光凭一条水龙就已经令他躲闪不及了，如果是八条水龙同时攻击，那估计连残渣都不剩了吧。
该死！还是太小看他了，早知道就不要为了贪功而独自下手了。
“你的速度确实很快呢。”尹宗诚平淡的说。
虽然学生会的成员里面也有几个以速度为能力的末裔，但若是让他们与面前的黑影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如果你没有误入歧途的话，或许会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末裔，可惜……”尹宗诚右手一挥，七条水龙同时朝黑影袭来，龙吟声与咆哮声混杂，不怒自威这四个字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行了，吓吓他就好了。”一直在旁关注一切的上官素羽轻声开口，水龙应声消散。他悄无声息的来到黑影身后，暗红色的金属匕首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抵住了对方的脖子，金黄色的眼眸逐渐暗淡。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黑影冷汗直流，他一点点的转头，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敢相信有人能把己的气息隐藏的如此之好。
“老实坦白吧，你的名字以及你所属的组织。”上官素羽冷冷的审问，同时，他手中的匕首也抵的更深了一点。
“呵，你觉得我会说么？”黑影语气轻蔑，随后将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技不如人，他认命了。
“是么？既然这么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好了。”上官素羽右手微微用力，匕首划破肌肤，鲜红色的鲜血随之流出。
“喂喂，不是说吓吓他就好了嘛，别真的把他杀了。”尹宗诚落回地面，他是真的怕上官素羽会下杀手。
“本来不想的，但要是他一直不说岂不是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上官素羽没有收回匕首，而是把它抵在黑影胸口的位置，“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黑影紧闭双眼，眉间的皱纹皱成“川”字形，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似乎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
“唉，我劝你还是老实坦白吧，虽然我不一定会杀你，但他可是真的会杀你的哦。而且啊，如果你坦白了，怎么着都算是弃暗投明吧，若是背后指示你的人找你麻烦，我们肯定会保护你的。”尹宗诚在一旁劝说，软硬兼施。
黑影似乎有些动摇，他睁开眼，直视着尹宗诚，“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就凭我们的实力比你强。”
“是么……”
短暂的沉默后，黑影突然大笑起来，阴沉无比的脸上面目狰狞。
“你在笑什么，这难道不是事实么？”尹宗诚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能笑的出来，明明匕首已经抵在他的胸前，只要一用力就会丧命，可他还是笑的如同胜利者一样。
“真天真啊，这就是生活在舒适圈里的人啊，简直天真的愚蠢！”黑影收敛笑容，戏谑的开口，“我承认，你们有很多次机会杀了我，要是你们早点杀了我，那才能证明你们的实力比我强。可是你们没有，你们已经错过了，所以——”
黑影发疯似的扑向尹宗诚，嘴角张开宛如野兽。同时，一直在他脚边的西洋剑仿佛有了自主意识，飞舞至空中后笔直的刺向尹宗诚。
“糟了！”上官素羽震惊，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尽全力将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是我赢了！”黑影任凭匕首贯穿自己的心脏，鲜血从口中四溅，可他还是硬生生冲到了尹宗诚的面前，“是我的实力比你们强！”
黑影一口咬去，这是他的最后一击，用示弱换来的最后一击！
尹宗诚忙于躲避西洋剑的袭击，完全疏忽了身后的防备，而恰恰就是这个疏忽，给了黑影最后的机会。
他的后臼齿里面藏有毒药胶囊，是组织为了这次任务特意给他安装的。在刚刚那段假装思考的期间，他咬破胶囊，接下来只要像一只野兽一样咬破尹宗诚的皮肤就好了。毒液会伴随着血液溶于体内，只需要一点点就足够让人命丧黄泉了。
牙齿留下伤痕，他终究还是赢了。
他的视线模糊，心脏早已停止供血，而现在连本能的意识也荡然无存，他还是死了。
他完成了任务，以同归于尽的方式。
“宗诚！”上官素羽推开黑影的尸体，双手接住即将摔倒的尹宗诚。
“好痛。”尹宗诚捂住伤口，明明只是擦破一点皮，却感觉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
“混蛋！混蛋！”一向高冷的上官素羽难得露出慌乱紧张的情绪。
“干嘛要骂我，我是伤员诶。”尹宗诚苦笑。
“我是在骂他！”上官素羽大喊。
“好吵啊，能不能小点声。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了，你一大声我就感觉你在骂我。”尹宗诚感觉困意袭来，伤口处的疼痛感正在扩散，“好困，但是好痛。”
“宗诚！别睡！不能睡！”上官素羽每说一个字都在大喊，似乎不这么做他眼角堆积的泪水就要滴落下来，“我先带你去医务室！你绝对不能睡！”
上官素羽解除结界，背着尹宗诚朝医务室的方向跑去。按照电视剧的发展，这种时候若是睡着了，那么估计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所以这一路上他都不断的在摇晃着尹宗诚的身体并大喊“不要睡！”
学院的医务室是校董会花重金建造的，目的是为了让所有师生都能体验到最好的治疗，里面的医疗团队全是世界内顶尖的团队，哪怕是普通的护士小姐也是需要专业的医师资格证才可以录用。可即使如此，他们也只是普通的医生，对于末裔之间的战争而产生的伤口，很难保证可以完全治好。
医务室的距离比印象中还要遥远，等他跑到医务室的时候，尹宗诚已经彻底昏睡过去。
主治医师文山雅内在听完事情的经过后，也只能按照常规的紧急治疗来下达指示，吩咐身边的护士准备好手术室并先行清洗伤口。为了安全起见，一切操作都必须佩戴消毒手套，防止被感染。
时间转眼来到第二天清晨，手术也在两个小时前结束了。
上官素羽守在病床前，整张脸上毫无血色。他已经守了一夜了，从手术室一直守到病床前。
好消息是，经过检查确认了尹宗诚并没有生命危险。
坏消息是，找不出尹宗诚中的是什么毒，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上官素羽看着病床上苍白的睡脸，内心止不住的懊悔，如果一开始没有阻止他下杀手的话，如果当时自己直接把匕首插进去的话。会不会他就不用躺在这里了？会不会他就不用受伤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到失败的滋味，从加入学生会执行任务到现在，这是第一次以受伤为结果的战斗。而明明对方的实力根本没强大到足以伤害到他们，可他们还是失败了。
那个黑影的尸体已经被学生会的成员及时清理掉了，他的随身物品里没有找到能够证明他身份的物件，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尹宗诚一个人，并且为此不惜拿命来交换。
“我的实力比你们强……是么？”上官素羽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黑影临死前的这句话。
那种敢于同归于尽的勇气，那种明确目标后拼死也要完成的坚决……也许他真的比我们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