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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丈夫自有担当
刚听到朱勔那番无耻言语时,年少气盛的慕容言几乎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那一刻,他是真心觉得哪怕拼却一死,也要伺机杀了这狗官。
幸好赵子称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冷静!还没到那一步!我们还有机会把东西捞回来!到时候我自会让那条栽赃的段狗先付出代价!至于朱勔,君子报仇也不在一时!他带了那么多护卫,不要枉送性命!”
慕容言被捂了嘴,顿时有些惊惶挣扎。赵子称也觉得触手之处过于滑嫩,下意识又松了手,好在慕容言也没有再冲动喊叫。
他只是快速喘息了几口,羞愧地恳求:“那就全看赵兄手段了。”
赵子称刚稳住慕容言,另一边朱勔已经带着一群侍卫朝这边走来,打量了他们几眼,随后倨傲地质问:
“就是你们撞了朝廷的花石纲?”
“我没有撞!我们只是好心救人!”慕容言最后辩白了一句,就没再多说,只是一味咬紧牙关。
朱勔冷哼一声,便要下令把对方绑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赵子称就算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应奉局的人攀咬起来是没有底限的。
他很有担当地上前半步,对朱勔拱了拱手:“朱相公,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在下是那条船上的乘客,目睹了此事。杨制使的船确实是自行沉没的。
如果有磕碰,那么双方的船都该有伤损才对。何况我当时亲眼目睹,杨制使的船是坐沉入水,可见那船多半是漏水在先、倾斜在后。否则以常理度之,就该是翻沉而不是坐沉。”
朱勔听了,却浑不在意,他甚至都懒得让赵子称拿出证据。
应奉局追责,还用得着证据?
不过码头上人太多,朱勔也要稍稍顾及影响,才傲然反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赵子称穿着一身粗葛布襕衫,连丝绸都穿不起。朱勔见他这穷鬼样,都懒得抄他的家,根本没油水。
赵子称却依然不卑不亢:“学生赵子称,在汴京太学就读,今年春闱侥幸得了两优,如今回乡候缺。
另外,学生乃太祖皇帝六世孙,秦王(赵德芳)、英国公(赵惟宪)一脉。”
赵子称这个宋氏宗亲,其实是非常不值钱的。因为他家每代都不是长房,每代都要额外降一等爵位。
但朱勔却不知道这些情况,只当他是什么有身份的正经宗室,一时脸色微变,也不敢再弄得太离谱。
一旁的同伴们闻言,也顿觉绝处逢生,满眼诧异地看向他。
没想到这个低调穷书生,居然还是太祖皇帝后裔,而且学业还那么好,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朱勔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不再无脑以势压人,而是跟赵子称讲讲道理:
“既然赵公子想做见证,本官自然会秉公办理!不过此事空口无凭,你说那船是坐沉的,可有其他旁证?”
朱勔没有直接说“人证不算”,但赵子称听他的语气,也知道对方肯定是不会采信人证的。
所以他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建议上物证:“朱相公想知道真相,却也不难,方才慕容大郎已经派人去筹集船只和水手了,就等着回去帮朝廷打捞沉船上的货物。
到时只要现场潜水验看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么?而且恕学生直言,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回那座假山、别耽误陛下修园子,将来再追责也不迟。”
赵子称最后这句话,终于让朱勔颇为意动。
朱勔确实沉湎于搜刮不假,但他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赵佶交办的差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既如此,尔等可知那船究竟沉在何处?找得到就带路,让太湖水军配合打捞!
你叫赵子称是吧?能过太学舍试,想必有点真才实学。只要办得好差,还怕吏部不给你补缺?”
赵子称心中厌恶,但眼下也只能先与这狗官虚与委蛇,便挤出一丝笑容,假装接受了朱勔抛的示好。
……
见赵子称稳住了朱勔,旁边的应奉局差役、兵丁们无不大失所望。
他们原本都摩拳擦掌准备抄家了,现在只能先等打捞结果。
不过有人忧,就有人喜。
围观的苏州百姓,无不对赵子称投来钦佩的目光,纷纷窃窃私语:
“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色!看着衣着寒酸,却能据理力争、丝毫不惧,真是大丈夫!”
“是啊,要不是他仗义执言,今日这事不知又要牵连多广。”
大部分苏州百姓都是淳朴的,看到赵子称挺身而出、暂时拖住了一场搜刮,内心都生出了感恩戴德之念。
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朱勔借机发作,那绝不是抄一个慕容家就能打住的,肯定会连累一大堆人。
百姓都惧怕朱勔,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极低,可数千人的低语汇聚到一起就非常可观了。
但这种声音比较混杂,所以也听不清究竟谁说了什么。
朱勔倒是脸皮够厚,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也就法不责众懒得搭理了。
不过,人群中也有个别自诩读书人、见多识广的看客,非要抬杠显得自己与众不同,便高谈阔论讨好朱勔:
“那人好歹也是赵家人,所以有恃无恐。要是平头百姓,谁敢当这个出头鸟?”
但旁边立刻有人反唇相讥:“呵,我大宋宗室没一千也有八百,你见过几个敢仗义执言的?而且人家是太祖之后,都落魄到这样了,还不忘义气,真是一条好汉!”
赵子称听在耳中,也暗暗为自己的决定庆幸,没想到当众跟朱勔据理力争一次,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看来临近乱世,倒也不能一味求稳、明哲保身。
适度彰扬自己的英雄气,也是很有必要的。
就像汉末时,刘备如果一味追求尽快往上爬、做大官,而不敢鞭打督邮、不敢对狗上官出手,那他还算是刘备么?还能团结那么多英雄豪杰么?
现在自己稍稍赢得了一些民心、声望,对于将来应对方腊之乱,多多少少有点好处。
这次怼朱勔也算是怼得值了。
……
另一边,有朱勔的亲自监督,打捞的准备工作自然非常迅速。
不过一刻钟,所需的水手、船只、器材就都齐备了。
做这些事的同时,朱勔又有条不紊地低声吩咐手下:
“董超,你分些人手去请李县丞,一会儿也好做个见证。
再派人监视那几家富户,以免他们听到风声后、卷了财物逃亡。
最后摸摸这个姓赵的底细,看究竟是英国公哪一脉的。”
“相公放心,卑职都省得。”旁边一名武官立刻应声去安排,显然是熟手了。
此人是本州的团练副使,按说不该归应奉局管。
但朱勔势大,又能经常上达天听。所以苏州的团练和地方官系统里,都有人暗中投靠、长期为其党羽。
朱勔听说赵子称是宗室后,便临时决定把案子办得扎实一点。
只要一会儿赵子称捞不到决定性的证据,那就让姑苏县出面公事公办,外人也不好说他仗势欺人。
一切准备停当后,打捞船队终于拔碇启航。
朱勔带着李县丞、董团练,亲自登上了最大的那条船。
赵子称还是跟慕容言、邓岳、杨志等人一条船,
而段明已经跟他们撕破脸,自然要跟在主子朱勔身边。
……
回去的路上,氛围压抑了很多。
慕容言从最初的惊吓和愤怒中抽离出来后,内心极度委屈,又不想丢脸,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的手下都忿忿不平,杨志则显得很尴尬,里外不是人。
“赵公子,慕容公子,我真不知道段明会如此攀咬。否则我宁可一刀杀了这不义之徒、弃官逃亡!居然攀咬救命恩人,他简直不是人!”
杨志受不得这无声的压抑,终于主动赌咒明志。
慕容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愣愣无言,最后还是赵子称开口安慰:“好了,杨制使放心,我们知道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再说事情不是快解决了么,等我们把朱勔带到沉船的所在,让他的人潜水下去看个明白,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
杨志闻言,心中感激,竟然落下泪来。
而慕容言也稍稍好受了些,但他还是有些惊弓之鸟,追问道:
“太湖平均才一丈多深,方才那地方最多也就两丈。段明知道我们能找回沉船,他还非要枉做小人,究竟是图什么呢?
他就是想帮朱勔勒索富户?笃定朱勔不会给我们机会参与打捞?那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其余几人顺着往下想,顿时也觉得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
好在赵子称显然反应比他们更快,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他凝重地冷哼一声:“我不知道他具体会如何做手脚、何时做的手脚,但我相信他肯定做了手脚。恶人敢作恶,必然是有倚仗的。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到时候只要听我号令,随机应变,肯定能破局。”
赵子称是不慌的,反正他还有后手。只是眼下还不知道段明究竟有什么阴谋,所以他也不好多解释。
众人见赵子称如此气定神闲,也不由被感染,士气稍稍振奋了些。
……
半个时辰后,下午申时初刻。
船队终于大致回到了疑似一早发生事故的水域。
而众人担心的情况,也果然发生了。
湖面上竟然一片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朱漆木桶漂浮。
众人极目瞭望了好几圈,都看不到分毫可疑之物。
“怎么会没有的?我们明明推下去那么多桶!”慕容言顿时就急了。
“对啊,我亲手绑的缆绳,每个桶至少捆十几圈、打七八个死结!”杨志也是火急火燎,既为浮桶消失而担心,又怕被责怪。
难道这就是段明的阴谋?
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下场:倾家荡产、军职也被彻底撸掉、下狱问罪……
而大船上的朱勔见这边没有进展,也已经靠了过来,并且派人责问。
这股莫名的压迫感,让众人愈发焦急,全都无助地看向赵子称。
赵子称冷静地最后扫视了一圈湖面,确认确实找不到浮桶了,便长话短说:
“不要急,我还有办法,但你们都得听我号令行事,别多问。”
事已至此,众人都别无选择,慕容言立刻表示:“请赵兄明示!我等自当唯赵兄马首是瞻!”
赵子称加快语速道:“刚才我们上岸之后,段明短暂消失过一阵子,后来朱勔找他,他还借口说是落水受凉导致腹痛。
现在想来,他或许就是趁着那候安排同伙提前赶回现场破坏了浮桶。
但不管他用了什么招,这事还有救。你们只要把船划到我指示的位置,再让水手含着苇管下水搜寻。”
赵子称一边说,一边变戏法一样掏出张图纸,又从背后书笈内拿出尺规。
然后当众对照着图纸比划起来,一边口中下令。
“先往东再划一百丈,偏北四十丈,然后派人下水试一试。找不到的话,我再调整。”
众人连忙机械地照做。虽然他们对赵子称突然拿出的图很好奇,也看不懂。但眼下这种情况,谁都没闲工夫关心这些细节。
另一边,朱勔的船已经靠了过来。董超站在船舷边耀武扬威地喝骂:“你们不是说在沉船处放了浮桶么?为何还没找着?”
赵子称设法稳住对方:“请朱相公再宽限一些时辰,我们必能找到,已经不远了。”
“再给他一刻钟,免得外人说咱应奉局不教而诛。”朱勔听了回报后,脸色阴鸷地拍板,手中还把玩着两颗金胆。
朱勔侧后方五步之外,段明卑躬屈膝地侍立着,低头看向甲板,眼神中闪过一丝庆幸,但没有人看见。
不过纵然如此,朱勔还是警觉地扭头冷冷看了一眼段明,没有看出破绽,这才收回目光。
……
另一边,寻找沉船坐标的过程,也确实略有波折。
赵子称画的图,还没能精确到那种程度,需要慢慢微调。
水手们第一次下水时,并没能立刻找到沉船。
水下的视野太差,根本看不及远。
后世的太湖平均水深才两米多,但北宋时淤积更少,深度也比后世更深。
而且此地离岸至少五六里路,又处在太湖东山附近的深水区,实际上足有两三丈深。
幸好如今是暮春时节,这几天阳光明媚,宋朝的污染也远低于后世,湖水不太浑浊。
精悍的水手能在水下两丈深处自然睁眼,并看清附近最多七八丈内的地形。再远的地方,就只能慢慢潜泳搜索,或者换个地方再重新下水。
一次没找到,两次没找到,众人也越来越焦急。
距离朱勔许诺的时限已经越来越近了,最后还是慕容家的忠仆邓岳,不顾自己已经身为一方富户,请命亲自下水,又潜了两次。
最后一次,他足足在水底连续潜了一盏茶的工夫,当他再次浮出水面时,终于带回了好消息:
“少主!找到了!沉船在这里!我们丢的碇石也都在,不过绑碇石的麻绳被利器割断了,难怪浮桶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