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0章 痛点(二合一)
“公陷死局,请与一会?”
丑时一刻,原本属于何苗手下部曲用来传递密信的小院,此刻却被两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鸠占鹊巢。
小屋内只有一点油灯闪烁,将案几两侧的人影,都映的极为模糊。
张让居坐一侧,脸色阴沉,眉宇间同样难掩疲惫之色,只是一双眼睛极为明亮,且出人意料的,眼中不含半点阴鸷。若不是颌下无须,令他少了几分出尘气质,倒也有一番得道高人的风范。
这年代容貌歧视果然严重,哪怕净身入宫,想要活的比别人稍好一些,也得靠爹娘争气,给自己生出来一副好看的皮囊才行。
“阁下乃是何人,如何传此书信与我?”
张让将那张薄薄的帛书单指按在案几上,他长居深宫三十余年,侍奉过桓灵二帝,不知道见过了多少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并没有因为对方看起来年纪极小,就有所轻视。即便心中有无数疑问,也得耐着性子,一个一个问才行。
别的不说,陪王伴驾三十载,单是身为上位者的从容,张让早已是有样学样,驾轻就熟。
“回张侯。”
高渊今日并没有称呼他为张常侍,而是选择了以爵位相称,来展现自己的尊重。
“在下姓高,名渊,字子玄。此番乃是作为刘玄德之使者,特来拜会张侯。”
“刘玄德?”
张让眉毛微微一蹙,总感觉这个人名有些耳熟,但是自先帝大行之后,宫城内发生了诸多事情,都得由他一手操持。连日以来的疲惫,使得精神有些困顿,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便是为国进献金矿之人。”
高渊适时提点一句。这种大事,就算何进想要瞒过张让,何太后也不会隐瞒自己这位心腹亲家。
“原来如此,便是向何大将军进献金矿的刘玄德啊。”
张让总算想起了这号人物,只是之后的第一句话,就很是耐人寻味。
高渊置若罔闻,笑容不减,按照自己既定的思路继续补充道:
“不瞒张侯,发现东莱那座金矿的第一人,便是在下。”
这里便是故意和当初孙乾对何进所说的不相同了。
“哦?”
张让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一丝全无笑意的笑容,“高使者这番说法,怎得与我之前听到的传闻,有所不同呢?”
“是吗?”
高渊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这倒是奇怪了,不知张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张让眼神稍稍一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还能是哪里,自然是你家主人,刘玄德的恩主那里听来的。”
啧,果然奴才看谁都是奴才。
“恩主?”
高渊心下冷笑,脸上却装出一副极其困惑的样子,略微思考了几息,才“有所察觉”,摇头失笑道:
“张侯莫非说的是何大将军?”
“尔等将那东莱的金矿献于大将军,大将军提携你主刘玄德领了一州牧守,不是恩主又是什么?”
张让倒是脸色淡然,语气也是不温不火。
只不过从此刻开始,他便已经陷入了被动。若是换做他时,张让没有诸多事务缠身,头脑清醒,自然不会如此。只是眼下时间赶得正好,而且以张让的能耐,不可能不清楚袁绍这等士族子弟对自己抱有多大的敌意。
因为袁绍在何进手下任职,张让自然对何进大有提防。事关自己这位“潜在的生死之敌”,他自然要多加上心。
尤其还涉及了金矿!
以当前的朝堂局势,刘辩虽然顺利继皇帝位,但是皇宫内的另一股势力,董太后,却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反而将渤海王刘协养在自己宫里,以此作为筹码,仍然对皇位虎视眈眈。
一座全新的金矿,涉及的不光是利益纠纷,还牵扯到国本之争。只要能够顺利开采,并且将黄金运抵雒阳,那刘辩座下的皇帝位,自然会更加稳固。
而何进、张让这等参与其中的人,自然也就有了一份几乎等同于“拥立之功”的偌大功勋。
如何能够不极力争取?
“张侯说笑了。”
正值深夜,高渊没办法学着那些豪放之人,用爽朗的大笑声来表示强烈的否定。
只得挂起一副不失礼貌却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而后笑容一闪即逝,换做一脸严肃,身子倏然挺直,语气沉稳却略显高昂:
“刘玄德乃是孝景皇帝玄孙,大汉帝室之胄,如何能够认人为主?”
“东莱金矿,不过是刘玄德报国无门,进献无路,不得不借大将军之手,将其奉于天子。”
“张侯贵为列侯,又为天子近臣,地位尊崇,如何未知全貌,即可轻下定论?”
略顿了顿,高渊身子微微前倾,脸上显出一丝疑惑,“莫非,张侯只听得刘玄德之名?未知其人?”
严格来讲,这并非是关于“立场”的表态,而是凸显刘备的为臣之道。这是要告诉张让,因为刘备是大汉宗亲,所以他效忠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大汉天子。
暗中的意思便是,我只图一心报国,无意参与朝堂各种争斗。
而最后一句话,既是给张让留了颜面,又给他一个台阶。同样,也是在给“刘备投拜何进门下”这种说法铺了一个台阶。
再加上之前在二人一开始对话时,高渊就埋下了一个“坑”,在“金矿发现者”这个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重要的关节上,给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
这个问题不好深究,若是深究,那就有的是令张让犯头疼的。
不过这会的张让,显然没空在这种不太关键的地方费时思考,不过他也听懂了对方的暗语。
而且在他的视角里,高渊的这番话语还带着另一层意思:刘备是臣,何进也是臣,而自己与何进最大的区别,便是自己所有身份中,最重要的那一个——天子近臣。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何进一直充分信任自己的“家人”,只要何太后发问,必然会将他从孙乾口中得知,与刘备有关的各种事宜和盘托出。
有张让在何太后身边当参谋,就不可能不过问这些。
也正是因为他知道刘备并非出身士族,所以才会有之前的“恩主”一问。
“倒是忘了。”
张让果断借坡下驴,装模做样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前日天子还曾召宗正入宫,查阅皇族名簿来着。”
而后身子前倾,贴上案几,一脸泄露天机的模样,“天子查阅之后,方知还与你主刘玄德,倒有着一层叔侄情分。”
“哦,竟有此事?”
高渊“惊喜连连”,显然听懂了这句话的暗示。
“误会”解开,两人相视一笑,既然已经表明了立场,那接下来就该谈论正事了。
“所谓死局,何意也?”
张让扯过那张帛书,表情依然不咸不淡,只在手指在那帛书上点了两下,开始出言试探。
“张侯何故问我耶?”
高渊失笑,这种事你我心知肚明,但是绝对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何必多此一问呢?
张让在他脸上看了几眼,决定换一种问法:
“如何破局?”
高渊故意晾了他一会,直盯得张让面带不愉,才站起身来,向外走了两步,抬起头来,看向门外。
小院距离北宫很近,趁着夜色,隐约能够看到城墙的轮廓。高渊突然轻叹一声,语意颇有感叹:
“古人云,一如宫门深似海,想这道这深宫高墙,也不知隔断了多少骨肉亲情。”
“这...”
张让眼神一凛,此话明显话中有话。
宫墙隔断了谁?骨肉亲情又是谁?
跟这种老乌龟王八蛋,就不能把话说明,这叫互留退路。
主意给你出了,但是我没给你出主意。我只是随口发一句感慨,你到底从里边琢磨出来点啥,跟我没关系。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话不能说绝,话若说绝,日后高渊与张让也不好相容。
就像是在车轴里涂满了油,轮子转的快慢,都不容易听见刺耳的吱呀声。
毕竟你他娘的第一次跟我见面就直接告诉我,何进跟何太后这份骨肉亲情早断了,赶紧下手宰了何进。
那日后我见了你,就算我是张让,那也得害怕啊。
这便是分寸感。
张让这种老狐狸自然听出来话中暗意,但是立马又有一个问题涌现心头,脸色登时一黑,言语也有些冰冷:
“莫非高小郎,不知道‘鹬蚌相争’的道理?”
高渊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呵呵一笑,双手笼进袍袖,故作一脸惊讶:
“倒是怪了,这鹬鸟天生双翅,莫非吃掉那蚌之后,便不会飞了?”
“飞?往哪飞?”
张让神情一顿,眼神微眯,似有所思。
“自是往东飞?鹬鸟居于水,直飞到这大河之上,渔翁还如何能追得上?”
“嘶~”
这里的暗示相当明显了,雒阳往东,依次是平津渡、孟津渡、虎牢(汜水渡),再往东便是荥阳渡、卷县渡、白马渡、仓亭津。
到时候只要能够到达其中一座渡口,便可以直接登船,顺着大河直流而下。
而此时大河的出海口,可就是青州。
巧了,东莱就在青州。
张让沉思一会,摸过那张帛书,沉声发问道:
“依先生之见,这鹬鸟欲摆脱渔翁,当以何处渡水?”
雒阳城内的渔翁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高渊一脸理所应当,“关隘险阻,逡巡难进,需到荥阳之后,方可渡水也。”
“不行,太远了,太远了!”
张让脸色大变,倏然起身,来回踱步。
自先帝大行之后,没了这颗参天大树为他阻挡士族大夫的集体攻伐,他便身陷必死之局,如何能够不得知?
连日来精神疲惫,脑力空乏,还不是因为寻求破局之法。
今日好不容易窥得一丝生机,但是又卡在这紧要之处,致使他数日以来压抑的情绪都有些失控,面目开始变得狰狞。
以至于话语都有些歇斯底里:
“孟津,鹬鸟只能飞到孟津!”
高渊就等他着急呢,对他的急迫全然视若无见,反而施施然回到座位。双手拢进怀里,连双眼都闭上了,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欲渡无舟楫,那便无计可施了。”
所谓权衡,无非就是得失而已。
张让败则失命,他败不起。
所幸张让久居深宫,见惯了权力倾轧,血雨腥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也不落座,直直走到高渊面前,身子前倾,低下头来,双眼死死盯着对方那稚嫩的脸庞:
“舟楫如何能到?”
“无他,师出有名尔。”
什么师出有名,无非就是应诏勤王,才算师出有名。
张让很清楚,就眼下这个时局来看,若是换做其他的宗室,诸如刘虞、刘焉、刘岱这些人,对于他们这些宦官的态度,与朝堂中的那些士大夫没什么区别,都是欲除之而后快。
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些人从出身就是士家大族,自幼便与士林为伍,本来就不缺底蕴。之后又经各种升迁,累积名望,自诩高洁之士,决然不可能与他们这群窃幸乘宠的“阉毒”同流合污。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天子未及壮年,乃是太后临朝称制。即便是金鈚御诏,天使亲至,这群先朝老臣也可以完全不当回事,甚至可以反过来给你扣个“矫诏”的帽子。
没办法,你身为阉宦、外戚,这就是原罪。
但是刘备不同,与其他宗室相比,他只有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上无累世之名,下不受士族认承。
所获一切殊荣,皆来自天恩垂赐,届时只要天子有诏书送至,刘备就得乖乖接着。
有名望和没有名望,行为逻辑是完全不同的。
刘备没有名望,这是刘备的痛点。
张让没办法以天子的名义指挥那些先朝老臣,这就是张让的痛点。
抓得住对方痛点,就能制造需求,为己所用。
这个道理,在座的二人都懂。
尤其是眼下的雒阳,对于阉党、外戚来说都是一个近乎死局的态势。
其核心重点,便是“主少国疑”。
想要改变这个局面,就只能耐心等待刘辩成长起来,真正亲政的那一天。
若是没有袁绍的拱火,或者何进与张让再聪明一点,看清眼下的处境,明白“合则两利,斗则俱殒”的道理,未必会落得个同归于尽,政归董卓的下场。
张让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来,情绪逐渐稳定,所性不再隐约其辞:
“先生但有需要,不妨直说,但凡让能办得到的,自然无有不应。”
聪明人就是好,不需要多费口舌,一点就通。
高渊睁开双眼,倏然而笑:
“此事易尔,觐见天子,确定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