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书生与桂
沈氏家族一家独大,是最古老的捉妖师家族,几百年来,无论声望还是实力,仍首屈一指。也因为太有名,沈家的后人,总会背负常人难及的压力。
几乎所有捉妖师自幼都抱有一个念头——若是能压沈氏族人一头,便可径直飞上枝头。
即便沈欢喜这样,尚不成气候的小孩子,也算代表了沈氏。出门在外莫说交友,能不被他人骗已经是最好了。
沈欢喜登记名字的时候,笔尖干了,半天划不出个墨点。她四下没找到水,便伸出舌尖舔了舔,被墨汁臭的干呕了两下,又很乖巧地自己捂住了嘴,这下脸上又多了一片黑手印,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独当一面的模样。名册上年岁一栏,倒是意外地写着“一十有五”,实际年龄倒是比看上去大些,可参加万泉大会了。
等终于忙完一系列捉妖师的繁杂登记手续,她可以说是欢呼雀跃地上楼,刚爬了两节楼梯,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满面期待地发问,“掌柜,听闻万泉洞的客栈都是人妖混住,那我隔壁住着的是……”
掌柜翻了翻手边的入住簿,道:“是个赶考书生。”
“书生啊……挺好吧,清净。”她的笑脸瞬间失落地垮下来,没有半点“挺好”的意思。
入了八月,除却万泉大会,还有一桩人间盛事,便是读书人跃龙门的日子——秋试。悦泉楼院子中有株百年老桂,正应了“蟾宫折桂”的好彩头,故此每年八月,除去捉妖师,楼里住着的还有参加秋试的读书人,想着沾沾喜气,算是日常迷信。
只是,能住进悦泉楼中的读书人,都是使了大银子的。
普通书生可挤不进那般的名额,最多就是蜗居在一晚只要二十枚五铢钱的小驿馆。
此时已经是下半夜,沈欢喜躺在床上,仍能听见隔壁书生苦读的声音,她自幼耳力惊人,一时被吵的全然没有睡意,百无聊赖地开始细听隔壁读的是哪些名家。
“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
这是《周易》。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患……”
患不知人也……
这是《论语》。
“患……患……呃……”
卡住了?
“背不出来了,能否提点两句?”隔着薄墙,书生发出小心翼翼的声音,像是和谁在对话。
半晌,竟真的有个细小的女声轻轻回话:“患不知人也。”
孤男寡女,半夜温书?
这书生,真的是来考试的吗?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沈欢喜虽是如此想着,却忍不住贴在了墙上,书生不知说到了什么话题,笑将起来,声脆如同珠玉落盘。沈欢喜也鬼迷心窍一般,跟着嘿嘿笑起来。
北窗下隐有月光,投于龙爪菊盆景,翠叶层层,天光晶映,如沉秋水。恍惚似有一道暗影匆忙略过,尽数被盆景月光捕捉,沈欢喜眼前一暗,脑门被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只手贴了一张符,霎时卸了她全身的力道。
“好听吗?”
沈欢喜不受控制地倒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唯有耳侧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床前来回踱步。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循循善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莫惹麻烦。”
“嗬!”
沈欢喜仿佛是做了一场长梦,睁眼便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坐起。
窗户漏了一点光进来,同时跟着渗进细碎虫鸣。她几乎是第一反应就去贴墙听耳,安静得很。
她摸了摸脑门儿,是做梦吗?分明是有人拿像是符纸一样的东西拍她脑门儿来着,她在床上摸索片刻,随即脸色就变了,是有一页纹理粗糙的符纸,借光一看,其上符文尽褪,成了一张白纸,仔细嗅嗅,还有朱砂的气味。
一片黑暗中,她披衣下床,脚刚踩到地面就立即收回,这冰凉的触感是地砖吗?她的鞋呢?难道是踢到了床底下。她往床下看去,鞋子倒是没看见,但有哪里明显是不对劲的。
她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在地上点了点,即刻荡开一圈波纹。沈欢喜浑身一绷,床、衣柜、书架开始一点点凹陷,沈欢喜赤脚一跃,踩到了衣柜上方,此时站在制高点上展眼望去,屋内的一切都在下降,青砖地面仿佛成了湖水,正一点点吞没这个房间。
沈欢喜面上也不惊惶,盘腿坐在柜顶仔细观察,直到她的视线触及床头挂着的七星剑,脸色才瞬间沉下去。
虽然只缠缚着粗麻布,连剑鞘都无,露出的剑柄也是黑乎乎一片,可却实打实排在了捉妖兵器谱上的顺位前三。
她千里跋涉到万泉洞,一路上并非无人打过七星剑的主意。只有一个人跟得最紧,怎么都甩不掉,原因无他,怪只怪沈欢喜打不过他。
现在那人,又来了。
她解开右手的灰布条,一点荧荧之光点燃在她的指尖,那只手瞧着细白与寻常姑娘无异,一晃却有一只金色的眼珠嵌在掌心,那厢沈欢喜已经闭上了自己的眼。掌心的眼珠转了转,猛地转移到了手背。
在身后?
沈欢喜飞身一脚,从房梁上滚下一人,哦呀一声怪叫砸在地上。房间一晃,恢复如常。
沈欢喜自高处蹦下,狠命一脚砸上去,那人利落滚开,身形一闪躺在了她床上。沈欢喜猛地刹住步子,她的右手发出一阵低低兽鸣,掌中的眼珠一眨,瞬间变成了一张口,喷出零星蓝色火苗。
借着月光,床上的人露出脸来,是个歪鼻子男人,他也不恼,从容不迫地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燃着与沈欢喜手心同色的火苗,不同的是他只食指上细长一簇,“你我已然打了一路了,我并无恶意,不如坐下来,咱们仔细聊聊?”
沈欢喜没有吭声,一掌拍过去,蓝色的火苗直冲来人面门。
那人纹丝未动,只是张嘴轻轻吹了一口气,来势汹汹的火苗就被化了力道,散成缕缕青烟。他有些被呛到了,咳了两声掩嘴道:“室内玩火,皮。”
烟尘散去,窗户大开。
沈欢喜直接从五楼飞跃而去。七星剑还留在床头。
那人眉头皱了皱,皂靴踏上窗台,身形伸展意欲追上去,东方传来一阵金鸡司晨的嘹亮声响。他耸了耸肩,复又折回房内。
天将拂晓,院中的老桂枝叶猛然抖动,一时间碎花似霰,惊得鸟雀乱飞。
沈欢喜为躲敌在树上窝了半宿,眼下终于盼到天光,迫不及待地拨开乱枝,正对上一双圆黑的眼珠愣愣盯着她。
白衣金带的书生束着发,斜倚在窗台,书摊开在腿上。桂树枝叶伸展,与书生所在的窗台不过一指之隔,他似乎是起了把玩花枝的念头,探手过来捏住了被沈欢喜压弯的枝条。
一朵细小的香桂,借了一阵风,落到他指尖。
“你……”沈欢喜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脚下一滑跌了下去,地上浮起尘灰。
书生垂目看了半晌,缓缓捏紧了掌心的花。沈欢喜扶着腰站起来,第一时间是看向五楼的窗台,却见那窗已然紧闭。
沈欢喜依旧保持着扶腰的姿势,脖颈后仰,抬高了头,入目是宽厚的叶细碎的花。她眼中一直不断浮现的却是那双圆黑的眼珠,眼白如此纯碎,像是于清泉中投入的几枚白石片。水光潋滟,仿佛眨一眨,就有清泉汩汩而出。
他,长了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
“不好!”沈欢喜摸了摸身上,她竟然只顾自己跑路,把七星剑落在客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