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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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要做一个美梦哦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一片欢声细语中不知道谁先起头。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吴明慧看了一圈起身走进厨房,倒出一壶热水出来,依次给人泡上了蜂蜜水。

“天之涯,地之角,知角半零落......”

许国平迷离着眼,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张安琴的后背,她一向不是贪杯的人,谁知却是今晚醉得最快的。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雷青青已经困迷糊了,趴在桌上,手还握紧着杯壁,张美珍的头和她抵在一起,手挥动顺应节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敖玉华和袁嘉琳对唱,眼底尽是笑意。敖玉华幼时缺少的归属感与温暖在此刻到达心底,仿佛拥有一座金闪闪的宫殿,但倘若别人用宫殿跟她换,她也必然不会同意。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于是张铃悦的眼角泛起泪珠,她忽然确信了一件事:她们必然会遇见,必然会成为挚友。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吴叶的银镯上的铃铛先替她休息,双手撑着下巴,一点点晃着脑袋,接过吴明慧递来的蜂蜜水,眯着眼道谢。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刘雪灵头脑异常清醒,看着倒了一片的人,笑得说不出话,听到最后一句哼歌时,她又忍不住站起身反驳,晃晃悠悠的一拍桌子,给趴着的几位给吓一个踉跄,“什么别离?不许别离!只能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吴明慧摇摇头要上前去扶住,“您嘞小心一点吧,还真蛮横,别离都不准。”

刘雪灵摆摆手,“不用扶,我又没醉,你看看我对面这几位,要扶先扶她们回去,免得等会着凉了。”

“好好好,你没醉,那先喝了这个再和我把她们扶回房?”吴明慧失笑。

刘雪灵郑重点头。

袁嘉琳揉眼上前去拉住吴明慧,“我要拍拍,等一下!”说完把蜂蜜水一饮而尽,又蹦跶着跑进卧室。

吴明慧没办法,摇着头按住有些激动的刘雪灵。

她觉得有些新奇,自小与刘雪灵相识,她一向表现得漫不经心,仿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她像是抱着糖果罐子不让任何人碰的孩童,当真是新奇。

或许,在她们一群人里她才能这样坦然、放松。

袁嘉琳又乐颠颠的出来了。

手上的相机稳稳拿着,九个人有四个趴在桌上、两个红着眼,一个迷迷糊糊的唱歌拍手、一个忙着反驳歌词还有一个忙着按住反驳歌词的人。

“咔嚓。”

与相门声一同响起的是不知为谁而放的满城烟花。

此时的街道仍旧喧闹不止,烟花骤然奔向夜空发出巨响,绽开绚丽的鲜花,流光溢彩,仿佛要把夜晚的上海滩点缀成最耀眼的星河。

几人愣住。

敖玉华眨巴眨巴眼睛,“你相机爆炸了?”

袁嘉琳一瞪:“你才爆炸了!”

刘雪灵拽住吴明慧的手幸灾乐祸,“她相机爆炸了。”

袁嘉琳猛地偏头过去,“你才爆炸了!”

吴明慧叹气,“是烟花。”

“爆炸?”

“你才爆炸了!”

“是烟花,不知道谁放的烟花。”

“她相机炸成烟花了?”

“你才爆炸!”

“......”

吴明慧很无奈,她看着吵起来的三人揉起眉心,有些头疼,偏头看到吴叶一下把脑袋栽到桌上时,更头疼了。

而张铃悦似乎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还乐呵呵的准备煽风点火。

不过鉴于醉着的几人还趴在桌上,她只能先任由三人吵着,示意张铃悦和她把人扶回房间。

吴明慧理所应当的想:她们肯定是为了逃避做事儿,不然怎么一对眼就耍起酒疯来。

这是她们习以为常的一个夜晚。

它仿佛在时间中永存。

直到未来某一刻,记忆与烟花一同回响,只觉,满心无奈,满纸唏嘘。

民国十六年二月二十二日,上海工人第二次武装起义爆发,军阀李宝章,勾结公共租界工部局帝国主义势力,对罢工工人实行残酷镇压。

上海工人、学生、市民奋起反击,然起义计划外泄,起义再次失败。此后李宝章的大刀队,任意搜捕残杀工人,上海陷入一片恐怖之中。

“同学们!清醒过来吧!上海的黎明被黑暗笼罩,工人兄弟为推翻压迫、争取生存而战,我们绝不能置身事外!用我们的呐喊为起义助威,用我们的行动为自由开路!”

漫天扬起的传单,刺眼醒目的标语张贴在大街小巷。罢课的这些天来,上海滩的街道上围满了青年学生,他们高举起义的旗帜,发表着深切悲痛的演讲。

“军阀统治腐朽不堪,起义的号角已经吹响,我们要打破旧秩序!我们要公平!我们要自由!我们要尊严!”

连日来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被学生霸榜,字字泣血。

尤其自印的报纸占多数,抛去其他板块内容,整整一张都是对军阀统治的痛诉。

“咔嚓。”

敖玉华站在袁嘉琳身侧,脸色凝重,街道人来人往,几乎堵得水泄不通,震耳欲聋的喊话似乎要把天捅大洞来。

“砰砰砰!”

不远处骤然响起枪声,侦缉队的零散的踏步声由远及近。

袁嘉琳迅速拉住敖玉华的手腕,带着人闪身进了巷子。

“跟好了,我可不想去街上捡你。”她声音低低的,脚上跑得越来越快。

“少说点冷笑话。”敖玉华频频回头,尖叫和枪声混在一起,血红的液体没一会蔓延开。

春雨来的急,大颗大颗落下时敖玉华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她跟着袁嘉琳一路往前穿过几条狭窄的小路、三栋矮楼和两处菜园时终于停了下来。

两人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袁嘉琳松开手,小心翼翼的去擦拭相机上的雨水,敖玉华揉着酸痛的手腕,“你之前也这样?”

问的是她之前出现场时遇到侦缉队也是这样星飞云散。

“不算,之前侦缉队至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我又不呆,难不成留在那等你们去牢里捞我?”袁嘉琳竖起拇指反驳。

“你们新闻系这么危险?”敖玉华伸手接过屋檐上流下的雨珠。

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两人瞬间噤声,警惕的缓缓回头。

看到来人时顿时松了口气。

宁蔚和白首青。二人都是大四的学长,在校期间敖玉华几人的课题基本由他们负责。

“临时建立的救助点就在附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奔着这里来的呢。”宁蔚打趣着,伸手递出一把油纸伞。

敖玉华眼尖,先看见的是他衣角的血迹,目光又落到白首青身上,灰色长衫的袖口处一抹深褐色十分显眼。

“慧姐姐没和你们一起吗?”袁嘉琳感谢地接过然后问。

白首青摇头,“他们选址在学校附近,位置宽裕,设施更加完备,就算大刀队去到那边,学校也能拦下。”

“这边药品足够吗?”袁嘉琳又问。

宁蔚严肃,“就临时搭建的救助点来说,闸北区目前就有四处,药物器械本身并不多,按照目前的情形看,最多支撑五天。”

袁嘉琳望向敖玉华,“有法子吗?”

敖玉华咬唇,“把握不大,他不会想做菩萨。”边说边摇头,“募捐可以吗?”

白首青思考后答,“可以,只是实施难度要大一些。”毕竟被军阀势力笼罩下,市民们人人自危。

“侦缉队巡逻范围大,但中间间隔的时间长,可以先登报,定位置时间,再统一筹集。”袁嘉琳分析。

宁蔚和白首青相视,“那我们先回去联系,你们小心。”

两人点头,“好。”

巷子里的光线并不好,下着雨格外潮湿,蒙起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路来。墙头的树枝探出头,还有忽然惊飞的麻雀,眼前一棵碧绿的芭蕉,硕大的叶子正逗弄着露珠。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张铃悦和刘雪灵跟在于康、路枫的身后。

里弄内通道狭窄曲折,两侧低矮的树刚发嫩芽,石板路上有几只麻雀啄食。

走上好一会才进入屋内,上到二楼,于康回头向他们点头,于是推开门。

里间并不宽敞,窗户紧闭,乌泱泱坐满一群工人。他们脸上都有疲倦之色。门口坐的几人,脸色暗沉,布帽上有不少烟叶碎屑,不用靠近就能闻到身上浓郁的烟草味;穿着短衫长裤的两三人正在端茶,动作干脆利落,手上的皮肤粗糙,还有纱线勒出的细小伤痕;一抹白色在这群人中格外显眼,及膝的制服裙、还未取下的帽子,她面色和善带笑,上前把他们迎进屋来。

“罗姐,这三位是一同来参加会议的人员,都是自己人。”于康介绍道。

被称为罗姐的人点头,朝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关上门。

中间坐满的人散开,路枫上前从包里翻出图纸、笔墨出来。

一张虹口的简易地图。

“起义时间暂定3月21日。现设有三个指挥部,南市、浦东和闸北。介于前两次起义都以失败告终,这次的部署更加严密。”路枫手握钢笔在地图上圈出三处,朝众人开口。

“先锋队负责攻占主要据点,如警察局、兵营等。我们作为防御部队负责增援、填补防线,为了避免敌人反攻,确保已得阵地的安全。”

烟草工人李大庆探头,“这个放心,他们纠察队里还有不少是我们的工人呢,就算是死,咱也能守住了。”

他身后的工人跟着附和。

罗姐安抚住李大庆激动的心情,“别动不动死的,也不知道呸一呸。”

他挠着后脑勺憨笑两声。

“虹口这边的路线并不复杂,这两处为临时医疗点,这处是后勤点,到时候武器枪支也从这里分发。”路枫指着火车站、祥德村和吉祥路,一处是交通要道,能够更快转移伤员和运送物资;一处是废弃村庄,靠近前线但位置开阔不易受到炮火影响,又能更好撤离。

而吉祥路164弄为虹口指挥部。

于康把另一份的信纸拿给罗姐,“这是目前定下的分工部署,罗姐这就麻烦你拿去告诉其他工友了。记住要盯防有没有大刀队的眼线在你们之中。”

“好,明天去上工我就安排下去。”罗姐郑重的伸手接过,小心翼翼的展开。

“这边先交给你了。”于康拍了拍路枫的肩膀说。

他点头。

于是三人朝屋内人告辞,并婉拒了赵油生送出门的好意,径直下了楼。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石板,傍晚时分街道的灯光亮起,走在狭窄的弄道里能闻到饭菜的香味,或是一家聚集在一起谈笑的声音。

三人都未带伞,于是迎着雾气和细雨朝外走。

“虹口这边的联络点已经全部完成,接下来我和阿雪要去闸北,你要先回去吗?”张铃悦偏头问。

于康眉眼低垂,始终盯着脚下的路,他抬头一笑,“陈家饭店、新雅饭店、翠茗堂和满春阁四所饭店九时联合会议,我需先回去准备。闸北那边偏僻,这个点过去小心一些。”

“好,之后再联系。”张铃悦微微点头。

刘雪灵靠在车门旁,指尖轻点着,脸上有些不悦。

然而当事人似乎没有察觉,“不上车吗?”

刘雪灵想装作充耳不闻,可她的教养并不允许,只能没好气的,“稍等。”

川岛一崎双手撑在方向盘上,不忘回头关心,“可以打伞。”

“你的语气真令人讨厌。”刘雪灵仍旧觉得心烦。

他耸肩,“有伞可以打。”探头拿过递给她,“这样呢?”

顿了顿,刘雪灵一把接过,小跑着到交谈的两人面前,“于哥是不是还要等一会,这伞你先用。”

于康感谢,“改天还你。”

刘雪灵一笑,“小事,先走了。”

话音一落,不大不小的喇叭声又响起一声,刘雪灵眉头蹙起。

张铃悦饶有兴致的看她,“很少看到你这样郁闷的表情。”

“又不是没有司机,不知道他来做什么,看样子只能明天再去闸北那边了。”既怕在川岛一崎面前暴露些什么,又不乐意和他多待,她有些咬牙切齿的回到。

“好。”张铃悦同意。

两人很快上了车,刘雪灵和张铃悦坐在后排,川岛一崎一路想搭话,看到两位姑娘脸上的倦色时又收回想法。

窗外车水马龙,街道的店铺门口挂着昏黄的灯,光晕在雨幕中摇曳,照着行人匆匆的脚步。鸣笛声像是为这场雨伴奏,不知道今晚是否会做一个美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