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他上学比别人晚一年,记忆里上小学之前,生活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子,白色的人。一年到头见到最多了除了爸妈就是医生护士。
“31床!”护士推着她们的小推车过来,声音柔和地招呼他。
31床就是他的代号,在这里大家像没有名字一样,用数字区分。李蔚洋偷偷问过32床,你叫什么名字?我是李蔚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但32床的小孩儿每天看起来都极累,要么是在睡觉,一旦醒来就是愁眉不展,皱起眉头以后原本就大的脑袋在他麻杆样的身体上显得更大,而且由于这双八字眉,看上去就像快要爆炸的气球。面对李蔚洋的搭话,他只是漠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听不清,李蔚洋把自己的手写板玩具递过去。那孩子接过来,拿笔在上面乱画了一阵,突然就把板子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李蔚洋到底没有获知他的名字,32床的家长赶来时他有些不知所措,心虚地躲在被子里装睡。还好他已及时捡走了自己的玩具,并安全地藏在被窝里。
那天32床不知犯了什么病,任凭他外婆如何温声细语地哄他、厉声呵斥他、轻声恐吓他,都毫无效用,他就是哭,然后时不时尖叫,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最后李蔚洋真的快要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他听到32床的外婆声音里满载疲倦和怒意地威胁道:“你再不听话就叫人贩子把你抓了去,手脚砍断拖出去讨饭。”
32床的声音已经很小很小,哭了小半天也该是哭累了。李蔚洋认为他到这个程度已足够听话,完全不需要用这些话来对付,对小孩来说,这些话的分量有点太重,属于杀手锏范畴,不该这时候拿出来使用。
第二天等李蔚洋睡醒,32床已经重归平静,不再尖叫也不再哭泣,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要么睡觉,要么愁眉不展地躺着坐着,保持沉默。如果远远看他,或许会认为他是一个皱缩的小老头。
因为邻床不喜欢交流,李蔚洋的床位又处于边缘,导致他被迫失去了交流权,在最容易跟陌生人成为朋友的年纪被迫静下心来与自己独处。他看图画书,在玩具板上写写画画,表现得比其他孩子都要更通情达理,医生护士对他的评价都是文气,父母真有福,养到这样懂事的小孩。
父亲很忙,来医院的任务总是交给母亲。但李蔚洋有时候宁愿她少来一些,每次妈妈在医院的时候,他反而要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唯恐自己显得病恹恹又触动了妈妈心里那根母爱的心弦,那样她又会哭。
母亲眼窝很浅,总是容易哭。李蔚洋打针她要哭,李蔚洋药物副作用吐她也哭,李蔚洋太瘦了留置针扎不进去她还是哭。不知道是成为母亲使她的情绪变得更柔软,还是她生性如此,就是擅长落泪。
李蔚洋则很少哭,他在住院的这些年里逐渐进化掉了一些痛觉,一针扎得不对,没关系,再来一次。有时候护士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冲他尴尬地笑笑,李蔚洋只是冷静地看着她,等待她再试一次。那些错误的针孔有时会留下淤青,妈妈坐在床边时就轻轻用指腹帮他揉那些淤青,以期它们早日消退。
有时候李蔚洋觉得,或许是自己身上被扎的针眼太多了,水会悄悄从针孔里排出去,所以自己的眼泪总是流不出来。妈妈哭的时候他也想一起哭,其他小孩不就那样吗?只要他们哭闹不停,父母就不会流泪,只会越哄越生气。李蔚洋是宁愿妈妈生气的,他觉得那样哭总有一天会哭坏眼睛。但他的眼泪无论如何流不出来,越挤就显得表情越滑稽。他就只能哄着母亲,妈妈,我不疼的,你看,我没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哄,妈妈哭得越止不住。到后来他学会沉默,这种沉默很讲究,他不能盯着母亲的脸,不能盯着母亲的手,他需要平视前方。一般前方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就算有,也不值得看那么久。他两眼看前方的时候就只是放空,假装自己在看更远的地方。
妈妈的这种多愁善感让李蔚洋在她视线范围内养成了一种小心翼翼的习惯。不要皱眉,不要发出哼哼声,不要让手无意义地颤抖,如果手在抖,那就藏进被子里。有一次他听到母亲忧心忡忡地问护士,为什么李蔚洋今天睡得格外久,是不是用的药里有副作用,导致他醒不过来。但其实李蔚洋只是在逃避,他不愿意在母亲的视线中醒着,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但是母亲的这种担忧会穿透他紧闭的眼皮直射进来,让他在床上平躺得战战兢兢,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只要母亲稍一转头,看看他紧闭的眼睛,很容易就能发现他在装睡。
可李蔚洋的母亲就是没有发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坐在病床边上,轻轻按摩儿子因为输液而变得冰凉的手背,完全没有发现他眼皮下快速转动的眼睛,和因为装睡一动不动僵硬平躺的姿势。那是李蔚洋最后一次装睡,他意识到装睡这件事只是折磨自己,他既不能逃离母亲蹙起的眉头,也无法使自己的境遇有任何好转。
母亲在李蔚洋住院后辞去了自己的工作,李蔚洋情愿她别这样。就去上她的班,在三四十号人的教室里教孩子画画,做手工。那是当时人人都说好的一份工作,稳定又清闲,而且美术老师是一个很微妙的身份,是老师这个人群里不会被学生讨厌或是害怕的那一类,学生们不论成绩好坏,都能够真心实意地享受这门课程。李蔚洋还小,不懂得这些成年人世界的体面与否,他只是觉得母亲为了在医院陪他,把自己要做的事全都放弃以后,他和母亲之间的连接变得更紧密,紧得有点勒脖子。就像她特意求来的长命锁一样,沉甸甸地挂在他的脖子上,说是能压住小孩子的魂、锁住小孩子的命,却让他喘不过气来。
彼时李蔚洋还不知道,自己得以喘息的契机来得如此之快。
那天32床很反常。他看起来精神焕发,早早地就坐在床上,吃饭也不用人劝,吃药也用不着喂,自己一皱眉就把一切咽下去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李蔚洋不敢随便跟他搭话,唯恐他突然又尖叫起来。之前他没精神时尚且震动四方,现下有了精神,李蔚洋怕他能把警察都招来。所以32床突然把他硕大无朋的脑袋转向李蔚洋时,他下意识地就把眼珠子转开了,非常害怕跟他对视上。
“李蔚洋。”32床说道。
这一声把李蔚洋叫得头皮一紧。如果只是叫31床,李蔚洋还可以假装精神不振没有听清,毕竟人人都有一个编号,编号不容易混淆但特别容易听岔,你不知道他是在叫一个人还是在念一个药瓶上的数字。他们每个人都用不同的药,打不同的点滴,谁又知道李蔚洋的药水里副作用不是耳聋呢。可是32床偏偏叫他的名字,叫李蔚洋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扭过头。
“你上次听到了啊?”李蔚洋决定先发制人,“那你怎么不理人?”
“没力气说话。”32床说,“不想说。”
“但你喉咙听起来很响的。”
“那不是我在叫。”32床趴在床沿,手肘搁在护栏上,大脑袋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这时候看来格外瘆人,有点像故事里说的外星人。
“不可能。那就是你在叫,我看着你叫的。”李蔚洋不信。
“那是我的嘴巴,但不是我在叫,你信吗?”
“不信。”李蔚洋诚实地摇头,“你的嘴巴别人怎么用?不丢人,楼下打针的时候,每个人都叫、都哭。”
“我不是怕丢人,我说真的。”32床似乎觉得支撑这个大脑袋有些累了,他轻轻把脑袋侧放,耳朵贴在栏杆上,如此就是把头架在了床边,“你信我我就接着说。”
“你说吧。”李蔚洋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信,但他起码是真的想听。
“有别的东西在用我的身体。它也不是能用全部,它只能用一部分,比如那天就是它在用我的嘴巴。有时候它会想用耳朵,有时候是鼻子。它用了的那部分,我就不能再用。”32床面无表情地说,依旧把脑袋靠在栏杆上,整个场景说不出的怪异,反而让他的话多了几分可信度。
“你是说,有个东西它会……它会跟你抢着用你身上的地方?”李蔚洋不知道怎么表达,到现在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确认32床在跟他编故事。
“我会在这里是因为它。”那个大脑袋上的眼睛嵌得极深,几乎凹陷进去,在说话的时候却越来越暗,此刻已经基本失去了光彩,“它要我在这儿的,这样它就能全抢走。”
“那是什么?”
“你也有的。”32床声音已经很轻很轻,看起来是困了。
“我没有。”李蔚洋矢口否认,无论是不是编的,这种吓人的东西没有人想要。
“你有的,而且比我还要多。”
“没有,肯定没有。”
“有的,有的。”
“我……”
“有的!有的!有的!……”
32床突然变得非常暴躁,他抬起那颗大头,直勾勾地盯着李蔚洋,双手疯狂拍着床栏,整张床因为他的大幅度动作嘎吱嘎吱直摇,正在输液那只手已经开始出血。
李蔚洋坐在床上,被32床突然的暴起弄得无所适从,只好屁滚尿流地爬下床,来不及穿鞋就往病房外跑。
他迎面撞上一个人,成年人的重量直挺挺地杵在路中央,李蔚洋结结实实地撞上去。
那人掰住他的肩膀,看清他的脸之后问他:“洋洋?你怎么跑出来了?”
李蔚洋说:“32床发疯了,他发疯了!”
但说完这句话李蔚洋自己也傻在了原地。他努力睁了睁眼,然后叫:“爸爸?”
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走,回病房。”
回到病房时,李蔚洋本以为会听到32床狂躁的叫喊声和他拍击病床产生的巨大噪音。
但很神奇,他回到病房时,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孩子或睡或醒,总归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除了32床以外。
根本就不存在32床,那张床铺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连被褥都没有,一旁的床头柜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刚才……”李蔚洋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
父亲就像往常那样,并不质疑他的说法,也不会责骂他是说谎的坏孩子。也许是他来得太少,现在只想表现出自己温柔好父亲的一面。他把李蔚洋抱上床,给他盖上被子。
李蔚洋在被子下不安地搓着自己肮脏的脚底板。
“洋洋。”父亲开口,“你想去念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