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十三娘(二)
这天人间闹市走来一个奇异的姑娘,她硬披一身不合身的狐裘,嘴角含一丝讥笑,迈着四方步走出了一种风流倜傥君子端方。
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细辛:“你干嘛非要出来呀,你喜欢十三娘?”
秦艽:“不抓她回去我得受罚。”
“哦,你能从我身体里出去吗?对了,她为何说你罪大恶极,你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
“碾死太多冒充蝴蝶的蛾子做标本。”
“……”细辛忽然道:“突然觉得把肉身借给你是我的荣幸,随便用不客气。”
秦艽:“谢谢。”
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好找,是一间老旧的书屋。
“开了几十年啦,近来老板生了病,便歇业回家休养去了。”被拦住的路人大叔奇怪看着不时自言自语一番的姑娘,“姑娘是何老的亲戚?”
“细辛”摇摇头,“您可知何老的家在何处?”
何老的住处也很好找。
十三娘永远不会忘记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
曾经她被一个人捧着,就是站在这棵树下,那人把她轻轻呵护在掌心,她贪婪地吸收着他身上的烟火味道和独特的气息,偷偷长大一点,听他和缓地道:“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从前近在眼前,想来也不过是倏忽之间,树底下仍旧是一片花圃,只是那棵柳树好像粗壮了一点。
一个男子出现在十三娘的视线里,他没看见十三娘,捧着一棵兰草径直走向那片花圃,“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细心矮身埋土。
直到十三娘颤抖着出声:“何易。”
男子起身回头,眼中写满了震惊,“十……三娘?”
往昔如昨。
“我在地狱的时候食量排十三,你就叫我十三娘吧。”她坐在歪脖树上,撕咬着一只活鸡,彼时不过六七岁,颇瞧不起把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凡人孩童。
不耐烦地道:“你过来点好不好,胆小鬼,我又不吃你。”嗷呜一口咬断鸡脖子,鲜血淌一嘴。
何易眼中有泪,却不敢哭,躲在树干后面打哆嗦,终于有大人回来,何易如见救星,“阿爹,有有有妖怪。”
何易爹放下柴,分暇看儿子一眼,树上什么都没有。
“莫胡闹,好好在家照顾你娘。”大老粗唬斥一句,又提斧子出了门。
小何易的母亲病得很重,他家里穷,爹爹急着筹钱请大夫,一日往返山中好几次。
有时候也带小何易上山采草药,十三娘就是小何易在山里挖回来的,当时有条野狗刨开土挖出一粒通红的花种,小何易见了觉得好看,便带回来种在自己家花圃。
阿娘最喜欢花了,这粒种子如此漂亮,一定会开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花。
到时阿娘见了,指不定病就好了。
没想到种子一夜抽芽,一夜破土,又一夜拔高,何易清晨起来浇花,眼睁睁看见从长到他膝盖那么高的奇异花盘里爬出来一个小姑娘。
花盘上是一张同小姑娘一模一样的人脸,有鼻子有眼,有一张利嘴。
可是除了何易,愣是没有别人能看见。
隔壁到处找鸡的阿婆路过他家门前,瞅一眼花圃,“哟,小阿易,你家这向日葵过些日子都可以吃啦,对了,你看见我家的鸡没?”
何易抬头看着树,十三娘嘴边粘着鸡毛,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孩子,问你话呢,好端端发什么呆哟。”阿婆在何易后脑勺拍一把,继续找她的鸡去了。
“哈哈哈哈,傻瓜,除了你没人看得见我的。”十三娘将柳条当秋千荡。
“为、为什么啊?”
“你种了我呀,我们植物不似你们人,一生只认一个主。”
何易哆哆嗦嗦:“你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孩子。”
“我本是地狱生发的一粒魔种,那个佛祖跟前什么什么使者要带我们回去烧毁,我半路上咬破他的口袋漏了出来,落在那荒山野岭,努力了几年也不曾开花,亏你把我带回来,谢谢啊。”
十三娘跃到他面前,一对比发现他比自己还高一点,不服气地踮脚,“你是如何灌溉的我?”还挺成功。
何易哆嗦得更厉害了,“……粪。”
十三娘:“……”
后来何易就被自己养大的小花暴揍一顿。
何易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呜……”
十三娘插着腰,头上两个花苞髻一抖一抖,“大老爷们,哭什么哭,没出息,快去浇我!”
何易浇完了花就迫于压力跟十三娘躺在歪脖柳树上晒太阳,小男孩小心翼翼,“你以后别偷吃阿婆的鸡了,好不好?”阿婆养鸡不容易,就指着鸡下蛋卖钱。
何易道:“我把我的地瓜让给你吃。”
十三娘哼哼唧唧,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我可是妖怪,不吃肉会死的,不让吃鸡我便吃你。”
何易犹豫一阵,“真的吗?”
“我们妖怪从不骗人!”
一条瘦小的胳膊伸过来,袖子挽到手肘,何易咬牙闭眼,仍旧打着哆嗦,“那你吃我吧。”
小十三娘笑开了眉眼,“啊呜”一口,在他胳膊上留下两排浅淡牙印。
何易没感觉到意料中的疼痛,偷偷睁开一只眼,小姑娘圆乎乎的脸明晃晃放大在眼前,跟日光一起明媚,“你这个傻子哟。”
何易跟十三娘成了朋友。何易没有玩伴,同龄的孩子都忙着上学堂,何易上不起学,每天守着娘亲睡着了以后,便跑到镇子上的学堂外蹲着偷听一会儿。
十三娘跟他一起去,往往不到半个时辰头就开始一点一点,呼啦倒在何易身上。于是何易听完学,还要把她背回来。
夕阳西下,少年背着女孩一步一步走,路过书摊,忍不住驻足。
十三娘睡得迷迷糊糊,“怎么不走了?”
她道:“你想要这些书?”
家里哪有闲钱给他买书,何易摇摇头,“才没有,明明是你太重了,我停下来歇歇脚。”为什么每天吃地瓜还能长这么胖。
果然又遭到一顿暴打。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十三娘兴冲冲蹲在何易床头,豪爽甩给他一个包袱,“快看这是什么?”
一大摞新书,带着墨香。
何易吃了一惊,“这是从哪来的?”
十三娘洋洋得意:“我去拿的,厉害吧?”
“……”何易脸红一阵白一阵,“你你你怎么能偷人家的东西呢?”
恋恋不舍摸着簇新的书,何易道:“我们给人家还回去。”再穷不能穷志气。
那天闹市街头,何易站在书店门口,在店老板不堪入耳的辱骂下,在行人的围观中,面红耳赤,“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偷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只手死死扼住双目充血的十三娘。
十三娘愤愤不平,回家的路上,她问:“你为何要拦着我吃了那些欺负你的人?”
何易仍牢牢牵着她手,“本就是我们有错在先,他们说几句也是应该。”
“他们为何要叫你小偷?”
何易停下,耐心与她说:“你不打招呼也不付钱就擅自动别人的东西,就是偷,就像你小时候吃阿婆的鸡是如此,这次的书也是,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十三娘似懂非懂,“可是你喜欢呀。”
“有很多事,不是喜欢就可以,等你以后慢慢就懂了。”
他笑着揉揉她的头,“没关系,回家吧。”
十三娘站在原地没有动,看了他一会儿,学着他的样子弯腰鞠躬,“对不起,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她小心翼翼问:“你还肯背我吗?”
何易在她跟前矮身,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拍拍肩膀,“上来吧。”
十三娘咧嘴一笑,一蹦三尺高。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何易忽然道:“十三娘。”
“啥?”
“我要挣好多的钱,给你买肉吃,给娘抓药,还要买一屋子的书。”
十三娘搂紧他的脖子,重重点头,“嗯!”虽然不知道钱为何物,但是阿易说要给她买肉吃,真好。
阿易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但是挣钱好难啊,不懂凡人为何总为“钱”所累。
何易长大了,逐渐也能帮着大人干活,做一些短工,他干活的时候,十三娘便跟在他后头忙前忙后。
有钱人要盖房子。
何易和另一个年轻人合力抬一根房梁,抬了半天纹丝不动,正有些气馁。
十三娘:“放着我来!”单手抱起死沉的房梁木一溜小跑。
同伴:“……”哇哇大叫着跑开,“救命啊!房梁成精长腿跑啦!”
何易:“……”
一个活计干完,何易把报酬大头交给爹,剩下零散几枚铜钱交给十三娘,十三娘便兴冲冲跑回家,将钱投进一只陶罐,晃一晃,听见零星一点响。
何易走在她身后,回到家刚好能看见十三娘举着陶罐朝自己笑。
何易便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又添一个攒钱的目标——娶她。
不能委屈了她,别家姑娘有的东西我的小花也要有,漂亮的首饰,稀有的胭脂,大红嫁衣上绣凤凰。
她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不能叫她跟我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