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衣人
李有有陷入梦中，周遭白茫茫一片，一片虚无。只有耳畔却听到阵阵哀嚎，他便在迷茫中循着声音去找，兜兜转转眼前景象竟然清晰明了。
很奇妙的感觉，他似俯视整个场景，却又身在其中。虽然环境陌生，但又明确在古井中。只是，古井却与寻常不一样，竟九根锁链从井口拖出，伸向不知处的远方。另有一柄利剑从井口刺入，剑锋刺入大地，剑柄高入云霄。
井下困着一只庞然大物，李有有站在面前无法窥其全貌，但那是一条巨龙，宛如一座大山的巨龙。巨龙鳞片呈灰白颜色，让其显得非常虚弱苍老，巨剑刺穿巨龙身体插入大地，龙身下方燃烧着红黑色的火焰。
九条胳膊粗细的锁链符文闪耀，穿过关键处，连着不知无尽远方，让巨龙完全不能动。从环境来看，它被困此处时间不短，想来非常煎熬。巨龙嗅到气息，睁开巨大的眼睛，宛如挂在天空的太阳。只是双眼浑浊没有神采，就好像阴天的早上，太阳被冬日封印了一样。
巨龙太庞大，而李有有又太渺小。李有有在巨龙面前，如一粒微尘，所以巨龙看不到李有有，但确认了气息，熟悉的令人讨厌的气息。
熟人，又是它困在古井的仇人。世人尊称他为圣师，他带着万族剿灭了众神，灭了整个龙族的恶人，却单单留下了它，所以又是它的恩人。
它成为他的坐骑，跟他征战四方，最后他却任人将它困在此处。诛魔剑刺穿命门，捆龙索穿过要害，巨龙因此痛苦不已，却又无法求死，只能慢慢承受无尽的折磨，最后因生机断绝而亡。它背叛全族追随他，换来的只是他袖手旁观，只说机缘如此。
狗屁机缘！
“你终于来了。”巨龙声音苍老，很是中气不足。
“谁？”李有有随意敷衍，目光扫过火焰，似有异样的光芒闪耀，于是伸手捡起一物，竟是一片龙鳞。龙血火焰温度极高，但李有有浑然不惧，不过一个梦而已。
“额……”巨龙微微一顿，随即大笑起来，笑声滚过天空，如一道道春雷炸响。
李有有把龙鳞揣入怀中，伸手捂着耳朵，大声喊：“耳朵聋啦。”
巨龙听不到，只顾哈哈大笑，笑得浑身颤抖，九条锁链浮光掠过，诛魔剑锋芒毕现，笑声转为哀嚎，天空骤然阴云密布，顷刻间下起滂沱大雨。巨龙仍不肯停歇，最后笑到没力气，方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他死了！将某镇压又如何，某受尽煎熬万箭穿心又如何，某还活着，他却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是谁？老和尚吗？”李有有百无聊赖坐在龙头前不远处，等老龙又哭又笑，折腾到没力气，方才开口。
“老和尚？哈哈哈哈哈哈，老和尚！哈哈哈哈哈！笑死某家，笑死某家。”老龙像听到世间最可笑的事情，又狂笑起来，不过它力气耗尽，只笑了几声就罢了。
“大泥鳅，你再笑，我可恼了。”老和尚的死是李有有心头最痛，可眼前这厮却笑得这般癫狂，如何不让人生气。不过，李有有笨嘴拙腮，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老龙面露讥讽，眼中浮现一丝怜悯，冷冷道：“渺小的人类，你在侮辱神灵！”侮辱神灵，只有一个下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哎哟老爬虫，早没神啦。”
早没神啦！
老龙想起来了，他们在梦里见过很多次，甚至可以说，老龙看着李有有长大，从病弱奶娃娃长到十几岁，那是老龙被困于此为数不多的乐趣。不过这几年，一人一龙第一回见。
“是你？！”
“可不是我。”
“你身上为何有他的气息，你是他的弟子？你竟是他的弟子？！啊啊啊啊啊啊！”老龙瞬间疯了，他引为知己的少年，竟是仇人弟子！！！
“老家伙，你越来越癫了，老年痴呆了吧。我老早跟你说过，他不肯收我做弟子。”李有有翻了个白眼，这老龙越发不着四六，才几年没见。当时口口声声，他是它唯一的朋友，这会儿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狗屁朋友！哄孩子的话自然不算数！
老龙无法接受现实，恨不能把眼前少年生吞活剥，可转念一想，那人已经死了。它还活着，那人却死了，可那人为何会死呢？该与天地同寿才是，这才几年，就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不对，大快龙心，大快龙心！不过，心底却有些空落落的，许久才回过神来。不对，他们还有千年之约。
老匹夫死了，那约定怎么算？
刚要问，却没了少年身影。
李有有躺了三天，彭渔阳守了三天，金玉言被骂了三天。
这三天桃花镇暴雨倾盆，电闪雷鸣，桃花合适暴涨，小镇居民苦不堪言。
老彭守着李有有不眠不休，不坐堂，不出诊，镇上村里病人苦不堪言，他们看不起回春堂，回春堂也不愿接待穷鬼，少不得金银花跑断腿，甚至寒山与秋实也忙的不停，一人看店，一人出诊。
金玉言眉头紧皱，因为雷雨声中，隐隐有龙吟。
龙，随着神庭覆灭，早就消失了，但凡与龙有关之物，都会引起动荡。若有人传出，桃花镇藏着一条龙，那么接下来她将面对什么？她这小身板，能挺住吗？
李有有睡了三天，面色竟比先前红润，老彭抓着手腕摸了好几次脉，才确定他无事。既然无事，就开始破口大骂，指头一下下戳李有有脑门，都都给戳青了。李有有满脸苦笑，最后只能摇着彭渔阳的胳膊，一声声“师兄”喊着。
彭渔阳看着小孩儿湿漉漉的眼睛，心忽然就软了，语气瞬间柔和下来：“富贵儿啊，下回不许了哈，凡事有师兄在呢，可不许冒险了听到没？躺好几天，嘴里没味儿吧？吃不吃糖，师兄才弄得甘草陈皮糖，来一颗，两颗呀……行行，都给你，乖啊，要不要再睡会儿？不睡了啊，不睡就起来，师兄带你吃好的去，黄泥炉喝羊肉汤去。”
他那语气哟，听得人牙根都酸了。
偏李有有夹着嗓子，跟老头儿有来有回，真是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一老一少才不管他们，手牵手离开驿站。
李有有不禁眼睛湿润，从前老和尚就这样牵着他，走过大街小巷。老彭余光看到，却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少年纤瘦的手掌。
馒头山上，袁玉质眼皮一直跳，自从委托李有有卖布，就开始跳。当然，作为一只未化形的小妖，她没有眼皮儿，就是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她想让梁间燕子打探，可两只燕子忙着吵架，根本插不进嘴。夜里，山上山下暴雨倾盆，浓郁的水元素中夹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强大气息，手痒难耐开始抽丝，晶莹雨丝带着隐隐紫色，让她非常满意，渐渐入神忘了李有有。
风收雨息，彭渔阳亲自送李有有上山，山上一片鸦雀无声，两只燕子罕见得闭了嘴。不过彭渔阳上山就开骂，没放过一草一木。“你们山主几天不回，都不知道找一找？一个个吃着馒头山的饭，准备砸了馒头山的碗吗？山主心善，把你们捡回上来，合着一个个当祖宗呢？只此一回，再有一次，你们试试！”
李有有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彭渔阳越骂越起劲，直到馒头山上起了风，方才止住话题。
老头儿怒气冲冲走了，临了留了一句：“泼妇！”阿玄才要笑，被乌衣一巴掌扇中，从梁下掉落，引得一群麻雀哄笑。
李有有将失而复得的金子交给袁玉质，乌衣与阿玄看得眼冒金光。完了李有有坐在廊下藤椅上，看着暴雨清洗过的馒头山，摸着怀里一块龙鳞，不由陷入沉思。怎么梦里的东西，出现在了怀里？为什么是梦，为什么是他的梦，那么以往的梦呢？尤其更小的时候，他病着，多半时候都在睡，梦里已经走遍群山，他恍惚中也没少捡东西，那些东西呢？
且不说以前，桃花镇很普通，与这些年走过的小镇并无不同。可他梦里看到的古井，巨龙，诛魔剑和九条缚龙索，是真的吗？如果是，那又为什么呢？
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这些问题，当时还可以问一问老和尚，现在无人可问。他回来路上试探过老彭，老彭只给了四个字，胡说八道。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所掩饰？
李有有神飞天外，被阿玄急切叫声唤醒，山下有客。
馒头山神奇，外来者无允许不得入山，任是凡人还是修行者，都如此。老和尚虽然去了，但规矩仍在，手段也在。李有有犹记得，他少年时老和尚不在，有人来访，未得到进山许可便强行闯山，馒头山地动山摇几乎崩碎，但那人却被护山大阵反噬，几乎身死道消。
据说，那人来自神庙。
阿玄带了两只妖上山。
一只是小狐狸，不过又伤了，伤得更重，已经昏迷不醒。
一只小老鼠，小老鼠从神秘黑衣人手上，把濒死的小狐狸抢了来，冒着暴雨在山中逃窜两三天，终于逃到了馒头山下，而那些黑衣人则消失不见。
李有有利落给小狐狸疗伤，山上器物一应俱全，小狐狸又捡了一条命。不过，想要恢复如初，大约需要几个月静养。
小狐狸醒来第一句话：“恩人，求你救我奶奶……”不过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
小老鼠趁着李有有救妖的功夫，山里山外走了一遭，原来老神仙就住这里。山不高，也不美，很平常的一个小山头，只是山下那株大柳树有些吓人。
一人一鼠坐在廊下喝茶，小老鼠虽知道得不细，但也了解大概。那日李有有救了狐狸便晕了，小狐狸醒来就跑，胖厨娘也没阻拦。
小老鼠趴在远处屋顶看得真切，单纯好奇这只在桃花镇大摇大摆的妖，便跟了上去。小狐狸穿过杨树林，便恢复了人形，沿着山路慢慢朝深处去。
不过，山中忽然暴雨，山路难行，少年身上本就有伤，本该找地方避雨。不过，他似乎很着急，一路艰难赶路。小老鼠实力高些，摘了一片草叶遮雨，在草尖树叶上跳跃，很快它发现了黑衣人的踪迹。
但那些人没发现它。
黑衣人跟着小狐狸，借着暴雨掩映，小狐狸完全没有发现。
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一处小村落，不过小狐狸长了个心眼，他并未直接进村，而是绕到了村后。小老鼠敏锐发现，黑衣人不跟了，随后出现一位货郎，挑着担子进村进了农家避雨。
小狐狸山后转了一圈，从后面入了村，在一处破旧的院落门口停下。远里住着一位瞎眼老婆婆，正跟才进门讨水的货郎说话。
小老鼠站在远处一株大树顶上，心里一沉，因为它能清楚看到，货郎仍在村头农家避雨，那么完全一样却又出现在村尾的货郎，是谁？
小狐狸进门看到货郎，心中疑惑不已，但仍装作若无其事跟老婆婆说话。婆婆摩挲着少年的脑袋，让他赶紧进屋换衣服煮姜汤。
货郎似乎说了什么，小狐狸脚步不稳，差点摔倒脚步踉跄进了屋。
然后，天就黑了。山里的夜来得太快，又因为暴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小老鼠视野却更加清晰，它本就是夜晚的精灵，深夜才是它的时间。
货郎借宿山中，深夜时候小狐狸被货郎提着出了村，小老鼠悄悄跟着，伺机将小狐狸偷了出来。小狐狸不肯走，他说走了那些人会伤害奶奶，两妖争执中惊动了货郎，货郎笑眯眯的，竟有意外收获。
这货郎，外貌看不出破绽，脸颊黝黑，面容憨厚，穿着粗布衣衫，肩头搭着旧毛巾，脚上的布鞋磨得不成样子，身上气息全无，唯有看到小老鼠的一刹那，双眼暴射的精光，彰显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小狐狸不敢动，小老鼠仗剑扑向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