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事: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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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抓瞎子

我按照自己的计划,先赶到了黄河渡口,在那边给人搬了几天货,挣了几个小钱,然后就继续去别的地方。每到一处,我都会找人打听,当地有没有什么道法高深的世外高人。

今年汛期水势太大,泽国千里,等汛期过去,遍地都是逃荒的灾民,大家都要吃饭活命,到处抢着找活干,黑心老板死命地压工钱,混饭吃的人照样趋之若鹜。

我饥一顿饱一顿的勉强度日,在外面流浪了大概一个月,就来到了向城县附近。

在河滩这边,向城县是个很繁华的地方,位于南北水陆枢纽,商贾云集。一大帮逃荒的灾民都涌到向城县,卖儿鬻女,沿街乞讨。我肯定不会去要饭,就想在县城里找个活儿干干,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这辈子,我第一次来向城县,人生地不熟,一边走,一边在留意有没有地方招人干活。这么一分神,不小心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长得那叫一个敦实,站我面前,和一堵墙似的。这女人长得胖,但描眉画眼,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的脂粉香味能飘出二里地。她这一身横膘得有个一百七八十斤,俩人一撞,这女人挺着大胖身子岿然不动,我反倒被撞了个趔趄。

胖女人手里的一只盒子,被撞到了地上,盒子里面,是一只已经断成两截的手镯。

“别走!”胖女人抓着我的衣领,指着那只断成两截的手镯,就跟我掰扯起来。她说这手镯是她姥姥留下的,前清的时候,她姥姥在宫里伺候一位贵主,手镯是贵主赏她姥姥的东西,价值连城,值老鼻子钱了。

我觉得,凭胖女人这长相,她姥姥也注定不会多好看,歪瓜裂枣的怎么可能让挑到宫里去?而且,地上那只手镯黑漆马虎,和羊圈里捡来的东西一样,就这,还价值连城?

这时候,我心里猛然一惊,不由自主想起了以前听人说的“抓瞎子”。

所谓的抓瞎子,就是一些豪门大户故意挑选无依无靠的外来者,碰瓷讹人,叫人家白干活,不给工钱。

被人抓瞎子,不是件好事,但遇见这样饿殍遍野的灾年,被抓了瞎子,最起码不会饿死。

我年龄小,而且因为八羊案的关系,不敢跟人横眉竖眼的理论,只能忍气吞声。胖女人果然是抓瞎子的,暗中还带了两个打手,硬把我给弄走了。

我想着,暂时在胖女人这里干活,不给工钱无所谓,只要能有饭吃,可以活下去就行,谁知道,等胖女人把我带回去之后,我肠子都悔青了。

胖女人是开青楼的,人家都喊她胖妈。胖妈的青楼叫怡红院,在向城县这边首屈一指。

我被带回来的时候,怡红院还没有开盘子,二楼的窗户都是打开的,粉头们估计是刚刚起床,守着窗户喝茶嗑瓜子。

“胖妈,这次抓瞎子,竟然抓回来个小青皮?啧啧,挺年轻啊。”

“喂,瞎子,叫什么名字?姐姐这儿有点心,上来,姐姐喂你吃。”

“对对对,小青皮,到姐姐这儿吃点心,再找个富态些的姐姐,挤奶给你喝。”

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也没有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听她们叽叽喳喳地拿我开玩笑,我的脸就有点火辣辣的,抬起头,涨红着脸说道:“什么瞎子小青皮的,我有名字!”

“瞧瞧,瞧瞧,这次抓来的小青皮,还有几分暴脾气呢。那你说说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七!别乱叫我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我的余光一瞥,看到二楼最东边的那扇窗子里,有一个姑娘。

她只有十五六岁,圆圆的脸,额前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桃心髻。她长得很白皙,有一颗俏皮的小虎牙,脸颊上一左一右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看着我,悄悄地抿嘴笑,水汪汪的大眼睛弯得如同月牙。

她笑起来的样子,好看的紧,我抬头望向她的时候,她就轻轻地冲我挥了挥手。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桃红。”

“你以为你来这儿是当大爷选姑娘的?还问人家叫什么名字!”胖妈的大巴掌直接就盖到了我的后脑勺上:“干活去!”

我暂时留在了这里,做一些端茶送水,跑腿打杂的活儿,胖妈一口咬定她的镯子是和田羊脂玉的,必须让我干三年活顶账。她害怕我逃跑,青楼里的两个打手时时刻刻都盯着我,晚上还跟我一起睡觉,没有一丁点逃走的机会。

我在这儿待了几天,就差不多混熟了,楼里的姑娘,有的刁蛮,有的俏皮,她们说话都太露骨,经常拿我开玩笑取乐。

她们开我的玩笑,我也不恼,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姑娘每天都嘻嘻哈哈的,好像没有一点烦心事,但每次起床时,自己的枕头有没有被泪水打湿,也只有自己知道。

她们都是苦出身,有些是被家人卖进来的,有些是走投无路,若是有碗干净的饭吃,谁也不愿意做这个。

我不恼她们,但也不跟她们说那么多,我只喜欢和小桃红聊天。

小桃红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十三岁的时候,她被胖妈买了下来。胖妈是打算拿她当摇钱树的,所以,平时小桃红什么也不用做,好吃好喝,还专门有个叫青青的丫头照料她的起居。

小桃红的饭量很小,和猫一样,一顿只吃那么一点,剩下的鸡腿鱼肉,她都悄悄留给了我。

她不太爱说话,我说什么,她都认真地听,听到高兴时,她会抿着嘴笑,听到难过时,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会闪着泪光。

我们俩很熟了,什么话都说,有时候青青不在,我会握着小桃红的手,小桃红也不躲,只是低着头,红着脸傻笑。

快到入秋时,小桃红好像闷闷不乐,经常在窗台跟前,双手托腮,愣愣的出神。我问她怎么了,小桃红不肯说。

“你有什么事不开心了,你得告诉我啊?难道一个人闷在心里?”

“没事,我真的没事……”

“你是不是不肯说?你不说,我就走了。”

“小七……你别生气,别生气……”小桃红轻轻拉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慢慢地顺着胳膊朝下滑,最后轻轻捏住了我的手:“我不想让你烦心,才不告诉你的。”

“你有什么烦心事?”

“再过些日子,就要立秋了,立秋一过,就是我的生日,我十五岁啦。”小桃红的语气,顿时低沉了下来:“胖妈说,我十五岁时,就要……就要挂灯了……”

我一听,就感觉头顶好像响起了一道炸雷,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知道挂灯就是接客的意思。

我愣愣地呆住了,心里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担忧和怕。

小桃红才十五岁,她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儿,正是一生最美,也最有朝气的时候。要是挂灯,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会像楼里别的姑娘一样,从抗拒,排斥,再到妥协,默认,彻彻底底地向命运屈服,没有了灵魂,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人间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