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诗为神启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在第一句即开宗明义:“高歌吧!女神!”[1]赫西奥德《神谱》的开篇也是“高歌吧!(我们从)从赫利孔的缪斯开始”。[2]熟悉这两部作品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些“高歌的缪斯女神”并不是诗歌的主角,她既没有在《伊利亚特》人神混战的特洛伊战争中卷入任何纷争,也未在《神谱》的奥林匹克诸神谱系中占有显赫地位。但赫西奥德却在《神谱》中明确指出:“诗歌在开篇和结尾处都要歌唱缪斯”(《神谱》34—35)。[3]泰奥格尼斯说:“我的主啊,勒托的儿子,宙斯的孩儿(指阿波罗),我从未忘记在诗的开篇和结尾之处歌颂你,不,不仅是开篇和结尾,我在诗中也要歌颂你。”[4]
一 诗中的真理
这是希腊古风时代诗歌非常关键之处,这直接关系到诗歌的地位以及诗人社会角色的重要性。对希腊古风时代的诗人来说,“创作诗歌”是一个不严谨甚至是有些荒谬的概念——诗歌不能说是诗人“创作”出来的。根据诗人们的自述,他们并不是自己作品的真正作者,真正的作者是奥林匹亚众神,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司掌文艺的缪斯女神了。神明是借诗人之口和诗人之琴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这些神在古希腊人心中不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而是现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奥林匹亚众神是城邦和家族的主要依靠,是生活秩序的制定者和是非的断定者,是古希腊人平安与欢乐的缘由,同时也是他们战争与苦难的源头。对古希腊人来说,绝不会“置身事外”地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信仰,因为对他们来说没有“宗教”的概念,没有人会去质疑“神”的存在,这种思考本身就是亵渎神灵,不可饶恕。因此,“诗歌在开篇和结尾处都要歌唱缪斯”不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套话,而是诗歌的根基了。
正因为诗歌源于“神授”,真正的作者是诗人身后的众神,所以,这种神圣性也使诗歌本身具有高度权威。诗人之所以才华横溢也是因为得到神明青睐的缘故,他们能与神直接沟通,能按照神的旨意向人们讲述真理,诗人也因此拥有崇高地位。诗歌阐述的“真理”和“事实”具有高度合法性,这正是诗歌在希腊古风时代的教化基础。
还以《荷马史诗》为例,奥德修斯对歌手得摩多科斯说:
……歌唱木马的故事
那是由埃佩奥斯在雅典娜帮助下制造
神样的奥德修斯把那匹计谋马送进城,
里面藏着许多的英雄,摧毁了伊利昂。
如果你能把这一切也为我详细歌唱,
那我会立即向所有的世人郑重传告,
是善惠的神明使你唱歌如此美妙。(8:490—495)[5]
得摩多科斯将木马计的故事娓娓道来,奥德修斯听后赞叹道:
能听到这样的歌人吟咏真是太幸运,
他的歌声娓娓动听,如神明们吟咏。(9:4—5)[6]
在中国读者眼中,这部行文优美、人物细腻、故事曲折跌宕的优秀文学作品是极具想象力的神话故事,但对古风时代的希腊人来说,《荷马史诗》的价值远不止于此。《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被称作“希腊人的圣经”,是希腊最有影响和权威的文献,是人们道德行为和处理日常事务的依据。曾有这样一则趣事:雅典与麦加拉因萨拉米斯的归属产生了争执,他们找到斯巴达来进行仲裁,斯巴达人的结论是萨拉米斯属于雅典,原因很简单,因为在《伊利亚特》中的战船一节,萨拉米斯紧紧跟在雅典之后,所以,萨拉米斯应当归属雅典,而麦加拉最后竟然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裁定。虽然这种处理方式现在看来有点“简单粗暴”,但由此我们可以意识到这部作品绝不仅仅是经典文学著作,而是影响巨大的民族圣典。
《荷马史诗》和《神谱》的超然地位从何而来?正如之前所说,史诗开篇即高呼缪斯女神,诗篇的权威正是来源于在希腊社会中地位最高的奥林匹亚众神。这是古希腊文明与中国古典文明大不相同之处。在我们的传统中,中央集权是政治常态,“皇权”才是最高权威。“神”一直是个摇摆不定、言说不清的概念。“天”与“道”之类的概念贯穿古今,但始终未在实践中被供奉到最高地位。“子不语乱力怪神”,这代表了中国士大夫的基本态度。同时,我们也无法在中华本土文明中疏理出稳定的关于神的话语或理论体系。即使在佛教、道教最兴盛的时期,其地位的确定也要依靠帝王的恩典。神如果不是最高权威,其地位其实颇为尴尬。因此,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神”的位置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常为点缀、修辞,或是作为故事角色。
而在古风时代,奥林匹亚众神对希腊人而言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哲学或神学概念,也不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以万物为刍狗”的绝对的“道”。在古风时代,希腊人认为,奥林匹亚神是有实体的,与自己共同生活在一起,这就像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一般自然而然。人们相信神的启示、神的奇迹,相信神会根据自己的喜好予人恩赐,比如给诗人作诗的才能,或者告诉诗人一些凡人智慧所无法企及的事情。而这些诗歌本身的不凡也处处彰显其超越普通大众之处,更让那个时代的希腊人深信这些诗歌出于缪斯女神的恩赐。
所以,《荷马史诗》和《神谱》开篇歌颂缪斯女神,不仅是致敬和颂扬,更重要的是,宣示和为自己的诗歌定位:这些诗歌是神的话语,它讲述的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和“真理”,大家需要着尊重,用心聆听。不仅仅是这两篇最重要的史诗,其他古风时代的诗歌作品同样也颇具“神性”。如泰奥格尼(Theogins)声称,自己是“缪斯的仆人和使者”[7];梭伦说过,诗人都是“通过奥林匹亚缪斯的恩赐,精于这美好技艺”。[8]
古风时代,很少有人质疑这些诗人话语的真实性,“灵感”一词的原意就是神的启示。诸神眷顾自己喜爱的诗人,赐给他们灵感以创作美好诗歌来荣耀自己,或者借诗人之口来表达己念,这是多么合理的事情啊!诗人在诗歌中会非常细腻地表述与神的沟通,生动地再现神在他们身上的作为,让人很难去怀疑这样一群卓越的精英会集体撒谎。
非常有趣的是,不仅早期希腊人对此深信不疑,一些当代的西方学者在某种程度上竟然也相信诗人所说的这些经历真实存在,也认为这些神真的存在并且赐予了诗人灵感。Bruno Gentili认为:“批评家们经常错误地将其认为是一种寓言或是修辞方式”;K.Latte更为明确地说:“赫西奥德《神谱》中记录的缪斯在赫利孔山并不是试图作为诗歌灵感来源的寓言,而是诗人叙述自己的切身经历。沿着这一思路,所有出现在古风时代和古典时代的直接或间接引用的这种经验就都能被解释了。”[9]这个主题一直是争论不休的话题,不管是之后的希腊古典时期或者是当代学者,不同的时代会偏向不同的重心,但从未真正取得一致结论。但可以明确一点,如果诗人所描述的神的作为是事实,那么理解古希腊诗歌就真的简单了很多!
二 缪斯的恩赐
“诗为神启”不是一个简单的观念,赫西奥德的《神谱》开篇中最具影响也最具争议的几句诗歌可以做出更为细致的诠释。
曾经有一天,当赫西奥德正在神圣的赫利孔山下放牧羊群的时候,缪斯教给他一支荣耀的歌。也正是这些女神——神盾持有者宙斯之女,奥林波斯的缪斯,曾对我说出如下的话,我是听到这话的第一人:“荒野里的牧人,只知吃喝不知羞耻的家伙,我们知道如何把许多虚构的故事说得像真的,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知道如何述说真事。”[10]
短短十余行诗歌所包含的信息极为丰富。首先,作者赫西奥德被缪斯女神称作是“荒野里的牧人,只知吃喝不知羞耻的家伙”,为什么缪斯女神要这样评论被她们选中的幸运者呢?诗歌表达了这样几层意思:没有得到女神恩赐的人就如荒野中的兽类一样,他们既不能也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什么,只知道吃喝果腹,维持低级的生存状态;然而,得到女神恩赐的人则完全不同,即使是这样一个懵懂愚昧的平凡人也能马上“从嘴唇里流出甜美的歌声,令人百听不厌”,甚至万世传扬,这就是神的大能!没有诗人解释过为什么他们能得到诸神的恩赐,为什么神选中的是他们而不是其他人。从诗人的背景来看,那些称颂奥林匹亚众神的诗人没有高度一致之处,既无关身份与地位,也无关道德与才能,神明的选择也许只是随意为之,这非常符合古希腊神话中诸神随心所欲的个性,他们想选中谁就选中谁,这也更彰显神的大能!可能从缪斯女神的角度来看,凡俗的世人,不管其身份地位、才华品质如何,若未能得到某位神明的青睐,他们和荒野中只知道饱腹的牧羊人其实并无差别,因为神的能力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
缪斯女神选择了赫西奥德,“教给他一支荣耀的歌”,这支歌指的就是《神谱》这一作品,能歌颂神的谱系是极为荣耀的事情,所以,这是“一支荣耀的歌”。重点是“教”这个词,再次重复了诗歌的权威性。这支歌不属于人间,而是来自神的教导,如果没有女神的教导,人无法得知“万物的法则和不朽众神的美好生活”。[11]人不仅无法得知神界的事情,即使对人类历史上发生的事情也无法掌握。例如,《伊利亚特》第二卷的战船部分,诗人详细列出10万希腊联军以及1013艘战船是如何由希腊各个部落组成的,诗人自己根本无法获知如此详细的船只和士兵清单,除非缪斯女神告诉他。
居住在奥林匹亚山的缪斯女神啊,
你们是天神,当时在场,知道一切,
我们只听到传闻,不知实情,请告诉我们,
谁是达那奥斯人的将领,谁是主上,
至于普通士兵,我说不清,叫不出名字,
即使我有十根舌头,十张嘴巴,
永不疲倦的声音,一颗铜心也不行,
除非奥林匹亚的文艺女神,提大盾的宙斯的
女儿们提醒我有多少战士来到伊里昂。[12]
九大抒情诗人之一的伊比库斯(Ibycus)也以此为证说明神的启示[13]:“没有凡人能讲述这个巨大的船队从奥利斯港湾(Aulis)穿越爱琴海来到特洛伊的每个细节。”只有当“一种神圣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才能“歌唱将来的和过去的事情”。此处“吹”这一动词要特别提出来分析。在许多创世理论中都有神把灵气吹入人体,于是赋予了人之特殊灵性的情节。如《旧约·创世纪》第二章第七节“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在中国的女娲泥土造人的传说中,同样有吹气这一情节。英语中的Inspire(启示、灵感)原意就是“把气吹入”的意思。
缪斯女神的父亲是宙斯,母亲是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该词本身就有记忆的意思),缪斯女神司掌“文艺”(Art)一职合情合理,由缪斯来告诉诗人“事实”也因此有了权威性。如品达在颂歌六[14]中所说,“神圣的缪斯,你知道所有的事情——因着你的父亲雷神宙斯和母亲记忆女神,你有特权”。所以,在诗歌开篇歌颂缪斯女神,就将诗歌本身从文艺作品提升到“真理”的高度。诗歌讲述的是真理,而且是直接从缪斯女神那里得到的“授权”,所以具备了教化的首要功能。
以上诗文中最受争议的一句是“我们知道如何把许多虚构的故事说得像真的,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知道如何述说真事”,这几行文字给诗歌自身埋下了一个极大的隐患,成为日后饱受攻击的焦点。即使奥林匹亚众神真的存在,即使诗人都如实地表述了神明教授给他们的事情,谁又能知道这些是真是假呢?对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我们将在诗教的没落这一章节中展开详细论述。我们暂且按照古风时代希腊人的主流思路,相信荷马和赫西奥德的讲述,相信他们所说的都是缪斯女神告诉他们的真实的事情。
三 “君尊”的诗人
《神谱》中诗人继续说道:
伟大的宙斯的能言善辩的女儿们说完这话,便从一颗粗壮的月桂枝[15]上摘给我一根奇妙的树枝,并把一种神圣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让我歌唱将来的和过去的事情。[16]
缪斯女神将“真理”授权给诗人,但这还不够,接着女神“便从一颗粗壮的月桂树上摘给我一根奇妙的树枝”,这不是普通的枝条,月桂树是阿波罗神的象征,阿波罗作为传说中宙斯的继承者,代表的是官方、正统与王权。古希腊各个城邦的重大事件都要到德尔菲神庙祈祷再做出抉择,而德尔菲神庙供奉的就是阿波罗神,所以,这个树枝代表的是缪斯女神授予诗人的权杖。权杖作为西方文化象征权力的重要符号经常出现,如埃及法老手持的权杖;又如《圣经·旧约》中上帝赐给先知摩西的也是一柄权杖,摩西用它大展神迹奇事,带领犹太人走出埃及,在迦南美地建立了国家。在现代西方的一些魔幻文学作品中,权杖常常成为权力的道具。但是,在古希腊,只有两种人可以手持权杖:一是代表世俗最高权力的巴西琉斯[17](领主、国王);二是吟诵史诗的游吟诗人。缪斯女神在这里赐给赫西奥德月桂枝也意味着赐给诗人人间的权柄。
在古希腊众多出土的陶器上,游吟诗人总是手中持杖,这是他们特有的形象特征。吟诵史诗的游吟诗人有他们专门的称呼“Rhapsode”——专门的一个行当,衣着光鲜,前呼后拥,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四处吟诵讲解《荷马史诗》。在稍后一段时期的陶器中,教师也是手中持杖,或者是将杖倚放在椅子旁边,这象征着诗人教化的权力。一系列证据可以证明,史诗的游吟诗人慢慢地成为一方教化力量,其身份兼具后世的教师一职。
但是,《神谱》接下来似乎开始小小地“跑题”,突然说起了人世间的国王(巴西琉斯):
伟大宙斯的女儿们尊重宙斯抚育下成长的任何一位巴西琉斯,看着他们出生,让他们允吸甘露,赐予他们优美的言辞。当他们公正地审理争端时,所有的人民都注视着他们,即使事情很大,他们也能用恰当的话语做出机智的裁决。因此,巴西流斯是智慧的。当人民在群众大会上受到错误引导时,他们和和气气地劝说,能轻易地拨正讨论问题的方向。[18]
《神谱》不是关于人间领袖的篇章,而且整个作品中巴西琉斯也只是昙花一现。所以,从表面上看,诗人在这里突然提及巴西琉斯有些突兀。其实,这只是一个类比,是对诗人地位的一个提升,缪斯女神赐给诗人的不仅有卓越的才华,还有人间的权势,就如女神赐给巴西琉斯们的也不仅仅是权势,还有卓越才华,这种一致性地将诗人的地位提升为类似于人间的“王者”。这与柏拉图的《理想国》中的“哲学王”也有默契之处:最有才华的人和民众领袖是同一群体,他们的才华不仅证明他们理当获得尊贵地位,同时他们也有能力引领人民、教化人民。巴西琉斯们拥有的禀赋,如“优美的言辞”“恰当的言语”“公正”“机智”“和和气气”以及“轻易地拨正讨论问题的方向”,正是诗人多多少少应当具有的品质。
这不能说只是美好的设想,因为在古希腊的各个阶段都会出现这样的典型代表。如古风时代的梭伦,公民领袖和诗人身份的重叠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作为雅典民主政治的奠基人、“古希腊七贤”之一的梭伦同时也是挽歌体的代表人物。他在题为《萨拉米斯》[19]的诗歌中说:“……我来自美丽的萨拉米斯的报信人,用言辞优美的一首诗歌来替代我的讲话……”这是一首长诗,其背景是雅典城邦与麦加拉城邦为争夺萨拉米斯的所有权进行了长期艰苦的征战,败多胜少,因此,雅典通过了一项法律,未来没有人可以书面或口头再挑起萨拉米斯的战争,否则就会被处死。梭伦难以忍受这一耻辱,当他发现许多年轻人想重新征战却因这条法律缺乏勇气时,他偷偷地写了这首诗,反复背诵,然后突然冲进集市,当一大群人聚集后,他登上传令官的位置(一块石头)背诵这首诗歌。普鲁塔克说,这首诗达到了预期效果,这项法律被废除了,梭伦被选举为执行官,萨拉米斯被攻陷。
作为伟大诗人的梭伦也是伟大的领袖,他有非常的智慧和勇气,能恰当地使用“优美的言辞”“和和气气”,能“轻易地拨正讨论问题的方向”,正是《神谱》中诗人与巴西琉斯影像的重叠。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古风时代诗人与诗歌不同凡响的地位,这正是古风时代诗歌能成为教化之源的重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