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学派的起源与流衍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章 碧泉书院与湖湘学派

第一节 碧泉书院创立与湖湘学派诞生

湖南省湘潭市西南四十公里,在连绵起伏的丘陵深处,有一座树木葱茏的小山,山下有一汪三丈见方的水潭,叫碧泉潭。潭中水草丰茂,鱼虾隐现,潭水汩汩涌出,色如碧玉。

碧泉本为一汪美丽清澈的自然水潭,但从南宋初年开始,它就获得了开创性的文化内涵,成为湖湘文化乃至中国文化一处重要的文化地标。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冬天,福建人胡安国因躲避战乱携家眷来到了湘潭碧泉。胡安国一看到碧泉,便被它的惊世之美深深地吸引住了:碧绿的潭水从群木苍翠的盘曲石山下涌出,“凝然清光,微澜无波”,当地人因其色而号为“碧泉”。潭前有一条蜿蜒延伸的小溪,两岸草木摇曳,清澈的潭水流进小溪,一路欢快地流淌,然后注入涓水,汇进湘江,再经洞庭,入长江,奔腾万里。登上盘曲石山极目四望,发现这里地处湘水之西,巍峨的南岳衡山就在不足百里的视野内。回顾清浅的溪水,胡安国不禁感叹:“此非沧浪之水乎?何其清之甚也!源可寻而濯我缨乎?”[1]此刻,他想到了屈原诗中那位摇着船桨唱歌的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在战乱频仍的年代,胡安国选择了与世推移,隐居讲学,以图保存中华文化的种子。

胡安国一家来到湘潭碧泉,本来是一个偶然的事件,机缘是他有两个湘潭籍弟子——黎明和杨训,正是在这两个弟子的迎引之下,胡氏一家来到碧泉定居。[2]然而,这样一个偶然的事件,却开启了湖湘文化兴盛的大幕,让学术和文化的种子在湖湘大地上广撒遍播。

当时,胡安国派弟子跟当地人联系,买下了这块风景优美、令他“徘徊不能去”的土地,清除榛莽,种植松竹,疏通被败草淤泥堵塞的水道,并在碧泉附近修建了一座居住生活与读书讲学合一的院落,这就是碧泉文定书堂,也是碧泉书院的雏形。后来,胡安国去世之后,其子胡宏将书堂扩大改造,更名为碧泉书院。从此,一个享誉千古的理学学派——湖湘学派诞生了。

朱熹是第一个给这一学派命名的人,他提出南宋时期以胡安国、胡宏、张栻等人为代表的理学学派为“湖南一派”“湖南学者”或“湘中学者”。后来黄宗羲在论述胡氏父子和张栻等人所代表的学派时,亦沿用朱熹“湖南一派”的称谓,并且明确提出了“湖湘学派”这一概念[3],湖湘学派的学术则称为“湖湘学”或“湖南学”。

湖湘学派产生于南宋初年,是那个时代最早出现,同时也是影响最大的理学学派。南宋理学家真德秀在《劝学文》中说:“窃惟方今学术源流之盛,未有出湖湘之右者。”[4]学术史家黄宗羲说:“湖南一派,在当时为最盛。”[5]《宋元学案》为这个学派专列六个学案,即《武夷学案》《衡麓学案》《五峰学案》《南轩学案》《岳麓诸儒学案》《二江诸儒学案》,为该派学者个人列传者达数十人之多。

湖湘学派的创始,直接的原因就是宋、金民族文化冲突,是在宋、金军事和文化冲突达到极点之时形成的。

公元1126年,即宋钦宗靖康元年冬天,宋朝都城开封被金兵攻破。翌年初,金兵北撤,掳走徽宗、钦宗二帝以及宗室、后妃、大臣等数千人,此即让当时朝野痛心疾首的“靖康之难”。

靖康之变,北宋灭亡,连皇帝都被掳走,这对当时的知识分子造成了极其巨大的信念冲击和精神打击。堂堂中华礼仪之邦,被野蛮的异族侮弄,历代圣贤创制和维系下来的中华伦理文化崩坏坍塌,这是他们心中无法接受的。同时,在这种民族危难的特殊时期,各色人物接踵登台,各种嘴脸纷纷显露,阴险小人更是置国家安危和民族大义于不顾,关键时刻为祸贻害,让正人君子痛心疾首。理学家们在这个信念和精神备受打击的时代,反而更被激发出民族自强情结,在强大民族责任感的激励下,探究义理,著书立说,讲学授徒,培养人才,以表达他们的亡国之痛,寻求救国之方,并寄望于收拾河山,重振华夏文化,再树民族尊严。在这方面,湖湘学派表现得非常典型。

在宋朝“靖康之难”前后的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湖湘学派创始人胡安国及其儿子胡寅、胡宁、胡宏等人在生活上饱受战乱之苦,而作为有良知和担当精神的士大夫知识分子,他们在心理上则遭受了巨大的文化和伦理冲击。

胡安国,字康侯,谥文定。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生于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早年即受到良好的儒学教育,24岁中进士后步入仕途。靖康之变前夕,胡安国已经非常讨厌官场的黑暗和权贵的污浊,一再辞拒朝廷任命,决心过一种“望云倚杖,临水观鱼”的隐居生活。然而,动荡的时局和民族矛盾的激化使他改变了这种“独善其身”的想法。金兵入侵,国家危难,朝中主和、主战两派势如水火,胡安国在写给杨时的信中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主战的政治主张,并“幡然有复仕意”,决定前往京师,为国效力。胡安国到达京城后,受到宋钦宗的召见。在奏对中,胡安国一方面从理学家内圣为本的立场出发,提出“明君以务学为急,圣学以正心为要”,强调正心务学的重要性;另一方面,胡安国又主张“为天下国家者必有一定不可易之计”,提出了振兴朝纲、抵御外侮的具体措施。同时,他还直指君过:“陛下南面朝天下越半年矣,而绩效未见,纪纲尚紊,风俗益衰,施置乖方,举动烦扰。大臣争竞,而朋党之患萌;百执窥观,而浸润之奸作。用人失当,而名器愈轻;出令数更,而士民不信。”[6]如此大胆犯颜直斥君过,胡安国的确有胆量。不过,这种耿直的性格,在尔虞我诈的朝中是难以长久立足的。不久,门下侍郎耿南仲等人就将胡安国排挤出朝廷,出任右文殿修撰,知通州。胡安国离开京都后十余日,金兵就把都城包围了。当时胡安国的长子胡寅尚在京城任职,有人替胡安国担忧,胡安国说:“主上在重围中,号令不出,卿大夫恨效忠无路,敢念子乎?”[7]闻者为之动容。

金兵攻占京师,掳徽宗、钦宗二帝北去,宋高宗继位,改元建炎。建炎三年(1129),金兵再次南侵,胡家向南迁移到湖南湘潭境内之碧泉。

碧泉在洞庭之南,潇湘之西,距衡山不到百里,水清山幽,远离战乱,在当时确是隐居传道的好去处。胡氏父子怀着对腐败朝廷的失望和对兵火战乱的恐惧,面对如此幽美的环境,遂萌生隐遁治学、传道授徒的想法。

绍兴元年(1131),朝廷诏胡安国为中书舍人兼侍讲,胡安国向宋高宗进呈《时政论》21篇,包括《定计》《建都》《设险》《制国》《恤民》《立政》《核实》《尚志》《正心》《养气》《宏度》《宽隐》等,表明了胡安国坚决主张抗金复国的决心以及振兴民族、治国安邦的真知灼见,他非常自信地说:“虽诸葛复生,为今日计,不能易此论也!”[8]

然而,宋高宗没有抗敌兴国、收复失地的决心,胡安国感到很失望。绍兴二年(1132),高宗欲启用故相朱胜非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胡安国上奏坚决反对,因为他了解朱胜非,此人在靖康之变时尊用张邦昌,讨好金人,危害国家。胡安国说得非常尖锐:“今强敌凭陵,叛臣不忌,用人得失,系国安危,深恐胜非上误大计。”[9]宋高宗只得改任朱胜非为侍读。但胡安国崇奉《春秋》大义,卧家不出,不愿与“污臣”为伍。此事得罪了朝中的当权者,胡安国不久就遭到贬黜,被排挤出了朝廷。

胡安国离开京师,回到湖南,决心退出官场,从事学术和教育事业。胡氏父子在这里讲学授徒,改变了湖南封闭固陋的风气。可以说,湖湘学派由福建人胡安国、胡宏父子在湖南创立,虽然是一次偶然的家族迁徙使然,但也是宋金军事、社会、文化和伦理全面冲突的结果。胡安国隐居之后,在学术研究上潜心撰写湖湘学派标志性著作之一《春秋传》,其最直接和强劲的心理动力,就是宋金民族文化冲突。

胡安国身处宋金民族文化冲突的动荡时期,对中原沦陷、遗民涂炭的惨况“常若痛切于其身”[10],因此,他“志于康济时艰”[11],非常关注现实政局,立志为君主寻求治国安民、兴邦北图的良策。胡宏《皇王大纪序》说:“我先人上稽天运,下察人事,述孔子,承先圣之志,作《春秋传》,为大君开为仁之方,深切著明,配天无极者也。”[12]胡宏说其父写作《春秋传》之目的是为君主开“为仁之方”,即推行仁政王道的治国方略,这是对胡安国《春秋传》撰著意图的最好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