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人论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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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编

一 我的美国文学观

在翻开美国文学史的以前,我们应该先要明白了解“美国文学”这个名词在真正世界文学史上是没有独立的资格的。它只是英国文学的一个支派,正像苏格兰文学和爱尔兰文学的不能脱离英国文学一样;或者又可说它是在地理上别一个国家里所产生的英国文学,正像意大利人梅脱林克的作品始终是法国文学,波兰人康拉特的作品也只算是英国文学的一样理由。

我们更应该知道,美国文学史是一个极简短的历史,直到十八世纪的初叶才是它真正开始产生文学的时期,虽然英国殖民始于十七世纪的初年(一六〇七年),美国独立的宣言公布于十八世纪的中叶(一七七六年)。当殖民时期中(一六〇七——一七七六),万端草创,真是筚路蓝缕,忙着跟土人奋斗,跟野兽搏战,再加之以饥饿、热病等种种困苦,那时的美国人只知为生存而努力;到了后来,诸事粗定,又接着跟母国争政治上和商业上的利权,再加之以跟法国和印第安人的开战,所以这时候所产生的文学,只是开垦的纪录,政治和宗教的历史,没有幻想,没有情感,因此没有真正称得起伟大而有价值的文学作品。

从“印花条例”(Stamp Act)公布之后(一七六五)以迄在华盛顿奠定国都(一八〇〇)时的半世纪,在美国历史上是叫革命时期。这是个战争和建设的时期,政治的紧张吸引了大部分群众的注意,雄辩家和演说家应着潮流的需要,接踵而生。现实的问题占据了思想界优秀分子的心灵,他们没有功夫静坐在书楼里,让他们的幻想去逗留在文学作品所不可缺少的真的、美的、善的境界里。有一种大力逼迫着每个人要做,不准他梦,叫他工作,不准他说嘴。所以在这时期中文学还是暗淡得很。

直到十九世纪的初叶,美国的国基既定,并且各方面都有长足的进展,于是文学界也产生了灿烂的明星。然而,我们若说美国的怎样发展,毋宁说是英国文学的老根上浇上了法国浪漫运动的肥料,顿时增长了特殊的生活力,所以它伸长到这新世界里来的枒枝上也跟着开出了炫人目光的奇花。从此把垄断一切思想的清教余毒,慢慢地扫除干净,引进了真正有文学价值的浪漫精神。

到了十九世纪的末叶,科学的影响改变了欧洲大陆跟英国文学的色彩,把浪漫派的海市蜃楼改成了描绘人生真相的写实派。这种潮流的激荡,当然也随着大西洋的海流送到了美国,所以浪漫派作家而外,近代的美国也产生了多量的写实派。

就现在为止的美国文学而论,我们该承认,他们还没有发现过怎样伟大的作家,可以在世界文坛上,与文学先进各国的大师争永生的光芒。然而,我们该明白他们是得天独厚的娇子,因为他们的种族是各种民族糅合而成的,他们的血脉里流着赛克逊、脑门和丹麦的血液,他们的祖先有意大利人、德国人和塞尔德人;这种杂和的结晶,将来当然有产生异常天才的可能,决不可拿他们很简短一世纪的成绩来断定这个广大的国家是文学的荒碛。

现在我们且把它已有的成绩作个鸟瞰式的观察。

第一点,我们应该指出普通做美国文学史者的错误,他们把一切凡有作品的作家都乱七八糟地收在文学史里。政治家像林肯、弗伦格林,演说家像克莱(Clay)、惠勃思脱(Webster)等都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然而他们是实行家,是戴着充满了理智的头脑,提起笔或张开嘴时只想用技巧的措辞来发扬他们政治上的主张,我们决计不能承认这种作家是文学家。不论他是浪漫派、写实派、唯美派、象征派,或其他无论什么派,凡是真正的文学家,是象牙塔里的讽咏者也好,是十字街头的呐喊者也好,没有一个不有轻灵的想像和泛溢的情感的;这种怀着作用的宣传作品,只靠着冷冰冰理智的力量去号召群众,在文学上决没有永生的价值。

把这些芜杂的分子打扫干净了,我们才可以准确地观察真正的美国文学。可是,我们上面已经说过,美国文学只是英国文学的一支,至今还没有看见真正美国文学出现的曙光。当然的,文学是生命的纪录,那一国的文学当然会映射出那一国生活的现象。美国的诗人虽幻恋着夜莺(美国没有的鸟)的歌声,却也没有忘记了他自己本土的反舌鸟;他们的小说里,描写纽约、奥海奥、麦萨区萨次等地的生活也未尝不是十分生动;然而,不论他们的幻想粘附在本国的那一个城镇,我们始终感觉到他们仍旧婉转地依靠在英国文学坚强的膀子里;他们再也拉不开它的拥抱;它把他们从黑暗中救出来,叫他们做心悦诚服的追随者。

概括地说起来,美国人的文学作品是理想的、甜蜜的、纤巧的、组织完善的,然而,他们没有抓住人生的力量。他们的诗人,除了少数的一二人以外,是浅薄得只发着月亮般的光芒,只在技巧上求全。他们成功的小说家既不多又是软弱,戏曲家,还没有诞生。

为什么美国文学不能抓住他们美国的人生?这的确是个极有趣味的问题。屈罗洛泼(Trollope)以为,因为在美国市场上英国的作品过多,美国作品好比幼稚的工业,自然地在剧烈的竞争里被屈服了。然而,事实告诉我们美国作品的产量未尝低落,美国作家也得着极优异的待遇。他们的根本弱点还是缺少天才;他们只注意在人生浮面的、不相干的现象;他们对于小说的观念完全搅错了,虽然他们未尝不努力地工作。

在美国幻想家的梦境里,的确发现过很多巧妙的东西,然而他们的脸蛋总不肯正对着人生的重要问题。他们的国家是新生的,是强有力的,是粗糙的,可是他们的态度却是高超的、细致的、技巧的,这不是极端相反了吗?从欧文(Irving)的第一部罗曼斯起一直到霍威尔斯(Howells)的非浪漫小说止,每一部作品中最可取的长处,总就是美国民族最缺乏的善德。他们的性质多少不免偏近于阴性;他们是幻想的、巧妙的、深沉的;他们的技巧是松泛的、搀杂的;他们对于美国人生和一切人生的骚动却是漠然。除了几个特出的作家,像卫德孟(Whitman)、陶罗(Thoreau)、麦克·吐温(Mark Twain)、怀氐安(Whittier)、罗威尔(Lowell)和爱摩生的一部分作品确是拨开了些人生的真相以外,其他美国的一切作家,精神是美丽而精细的,可是很少表现出他们曾感知人生的现实,也很少感受了人生巨大的意义,抖动着他们的心弦。

在西方开垦的勇士,写的作品却像躲在书楼里的书虫。大海里奋斗的水手却是爱好日本画的专家。开矿的工程师,雕刻着精巧的花岗石。在沙漠里用汽机征服荒碛的伟丈夫却会在美丽的花园里歌咏着美丽的小蔷薇。富有经验的法官,审着最悲惨的离婚案,却会做极美妙的恋爱小说。这些是美国作家表现人生的一斑!

单提小说讲,美国作家的小说自然也有各种不同的好处,然而要找一部完善的,简直很难;精巧了不免软弱,坚强了不免粗糙。欧伦·濮(Allan Poe)、霍桑(Hawthorne)、霍威尔斯(Howells)、詹姆士(James)等的作品,形式上是很可爱的,可是细考它们的质地却是十分薄弱,没有都大的生活力。在那一面找,确乎美国也有几部强有力的小说,然而在技巧方面又未免太不讲究了;比方说,《黑奴吁天录》,感动力虽是伟大,可是全部的组织和字句的应用未免有很多的疵累。因此美国作家的小说,虽有惊人的产量,始终不能攀登文坛上第一流的位置。

或有人说,美国是个物质文明的世界,在那里面的人,整天的谋利奔忙,脑筋里只充满了金钱的映象,精神上贪恋着一切物质的诱惑,处于这种环境里,决计产生不出特殊的文学作品的。然而,我们以为这种见解是没有认识文学的意义的人说出来的。文学是什么?我们简单地回答:“是一切人类灵魂的呼声。”除非金钱的毒焰,烧死了每个美国人的灵魂,我们不相信美国产生不出真正国性的伟大文学。我们该明白它只是踏进文艺之园未久的少年呀!

编者按:该文摘自《真美善》第3卷第1期第1—9页,1928年11月16日出刊,署名“虚白”。该文后来被曾虚白收入《美国文学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出版)一书,为其第一章“总论”。曾虚白生于1895年,卒于1994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1923年在上海与其父曾朴创办真美善书店,1928年至1931年主编《真美善》杂志。在该杂志,他翻译发表了爱伦·坡的《意灵娜拉》(第1卷第3期)、德莱塞的《走失的斐贝》(第1卷第5期)和欧·亨利的《马奇的礼物》(第1卷第12期)等。上海真美善书店分别于1928年和1929年出版了他译的爱伦·坡等著《欧美小说》和德莱塞著《目睹的苏俄》。上海中华书局于1931年出版了他译的魏鲁特尔(Thornton Wilder)小说《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