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陈延嘉
董宏钰博士《陈八郎本〈昭明文选〉音注研究》(以下简称《五臣音注研究》)即将出版,可喜可贺!这是他的第一部专著,意味着他的学术生涯登上一个新平台。他读硕士时,我教过他文选学课,看到他有新成果,自然十分高兴。他找我写序,我却有点为难。为什么呢?我原是教古代汉语的,但对音韵学没下过功夫,一知半解,能应付上课而已。邹德文教授是音韵学专家,是博导,音韵学是邹先生教宏钰的。得知邹先生要为《五臣音注研究》写序,我写,岂非班门弄斧?可是,盛情难却,只好圣人面前卖字画,说点外行话,以表祝贺之意。
就目力所及,以专著形式研究《文选》之五臣音注,宏钰此书是第一部。对五臣注,传统选学持贬低甚至否定态度。黄侃是现代选学的创立者,贡献巨大。他一面说五臣音注很好,一面又说五臣“必不能为音”,没有举出任何证据。但他又是音韵学家,对音韵有深入研究,贡献和影响都很大,多数人相信他的话。所以,五臣音注长期被忽视。从这个角度看,宏钰此书很有意义,有开拓之功。下面,谈几个具体问题。
首先,五臣之学识如何。注释质量优劣决定于注释者学识高低。传统选学之所以从唐末李济翁始就否定五臣注,是因为他们鄙视五臣的水平,认为他们与李善比,五臣是狗,李善是虎。故李善注可信,神圣化了;五臣注不可信,妖魔化了。宏钰通过对五臣身世及其音注的全面考察,证明他们的水平不亚于李善,只是注释方式不同而已,各有长短。其中吕向《唐书》有传。能写入《唐书》之人绝非等闲之辈。而李善传却附在其子李邕之后。吕向《美人赋》还入白居易法眼,在他的《上阳白发人》中被提及。仅从这两点,即可见吕向的水平。而宏钰钩稽吕向做官后之事迹,更进一步说明他水平之高和影响之大。更重要的是从五臣注的全部实践看,其他四人不比吕向差。至于他们后来的发展,是各种原因造成的,与我们无关。召集人吕延祚是四品高官,是科举考上去的,亦非平庸。宏钰厘清这个问题,似乎与音注没有直接联系,其实关系甚大,为研究五臣音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次,《五臣音注研究》之全面性。过去有人发表过关于五臣音注研究的文章,但只是举例性质。这样做有用,可以言之成理,但对方可以找出相反的例证来反驳,争来争去。宏钰弥补了这个缺憾。他先是整理五臣音注的数据库,就像写著作先搞出一个长编,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他这样做,再分析综合,得出之结论,就更有说服力。他全面整理五音在五臣音注中的数据,一一列出,再进行分析。如唇音有一个轻重音不分的问题,分于何时,有争论。在《唇音分析》一节,在全面整理唇音能系联或不能系联,并画出表格的基础上,进行分析,与李善音、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经典释文》《博雅音》对照,以反切数目、混切数目、百分比数目,对四种反切亦列出表格,不仅一目了然,而且得出“五臣注《文选》中轻、重唇音未分化”之结论,比举例说明更有说服力。
再次,五臣音注比李善音注更好。说李善注、五臣注各有特点,各有贡献,和之两利,已使某些人不快。我的这个看法也许会石破天惊,很可能再令众口喧哗。我在《论五臣注之历史命运》一文中提出:李善注是五臣注的产婆。有人以五臣注比李善注晚出60年为由,认为五臣注“浅和多余”。而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没有李善注的不足,就不会有五臣注,李善注是五臣注的产婆。晚60年不仅不是问题,而且是五臣注在某些问题上超过李善注的条件。在那篇文章里,我没谈音注,宏钰的研究为我提供了新的证据。宏钰的五臣音注研究在超越李善音注问题上,是从两个方面论证的:一是质量;二是数量。宏钰指出,唐玄宗开元二年(714)下诏,规定科举进士试以声韵为考试标准之一。这是一个重大的改革。这样,声韵就必须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唐韵》。李善音注正因为是在60年前,不完全符合这个标准。宏钰在《敦煌〈文选音〉残卷作者与时代再考释》一文中指出:“敦煌地区当时存在着不同的《文选》注本,《文选》的注释还没有形成李善注本一统天下的局面。”“敦煌《文选音》残卷的语音特征,可以断定《文选音》的声韵调系统,反映的是初唐时期北方(西北地区)的语音系统。”面对这种音注各行其是的混乱状况,亟须一个统一的标准,以利于考官判考卷。五臣音注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其音注使用的是统一标准——《唐韵》。这是五臣音注超过李善音注的根本原因,也是五臣注更受举子欢迎的原因之一。这并非贬低李善注。如果李善注音时,有了这个要求,也会用《唐韵》,时代使然,不能怨李善。从数量上看,宏钰指出,五臣音注有6958例,李善音注有4142例(另有分析,不具),相差2816例,差距很大。结论之一是:“五臣音注比李善音注要全面、要细致,这有利于读者读准字音,更好的解读《文选》。”
在五臣能否“为音”这个问题上,我要再说几句。黄侃说五臣“必不能为音”,那么,此音谁“为”?他没说。我认为黄侃的潜在意思是五臣是“窃”者,抄他人的。五臣不是音韵学家,他们的音注抄《唐韵》是必然的。但是我们要问:抄《唐韵》算不算剽窃?不算!一是考场为举子提供《唐韵》之书。如果算剽窃,那是官方允许的。二是从更广的角度看,我们看书,遇到不认识的字,是不是要查字书?注古书时,有不认识的字,要不要查字书?不仅字音必须查,其他字义、典故也要查。汉武帝有不认识的字,也要向枚乘请教。所以,黄侃之说不成立。
最后,理论应用于实际。这表现在两方面:一是以音韵理论探讨文选学有关问题。附录之《从音韵学的角度探讨〈古诗十九首〉的写作年代》和《敦煌〈文选音〉残卷作者与时代再考释》,从题目上就可见以音韵学来解决实际问题的努力。二是解读作品之音韵。这表现在《论王粲〈登楼赋〉音韵与文情的关系》一文中。我见过以平仄解读诗文者,很少,而以音韵解读《文选》者,此是首次。愚以为,理论联系实际更重要。研究甲骨文的学者,他们不是为甲骨,而是为“文”,通过“文”来研究社会。音韵学对诗文而言,也是如此,否则,研究它干什么?音韵学很重要,但如果为音韵而音韵,只是少数人手中的绝学,就会大为减少它的作用。把音韵学用于诗文阐发,就会极大地扩展其范围,审美效果会更强。古人是读书,不是看书。私塾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读《三字经》《诗经》、唐诗宋词,被我们嘲笑,却不知所以然。这样摇头晃脑,不仅不可笑,相反,既便于记忆,又能体验诗文音韵之美,有声音刺激和没有声音刺激是不一样的。虽然孩子们当时没大明白,但是儿童记忆力强,长大后,理解能力增强了,这种声音美之记忆就会被唤醒。我有这种类似的体验。在中文系读书时,有的老师就用方音悠扬起伏的音调给我们诵读诗文,印象极深刻,恍如昨日。我上课时,有的篇章不讲,只朗诵,虽与老师诵读不同,但效果相似,学生从声音起伏、节奏疏疾中体会诗文的情调和氛围。他们几十年后来看我,还提及此事。这是常识,但正因为是常识,而被高深之人轻忽,这个优秀传统丧失殆尽,减弱了语文教学之美。宏钰《论王粲〈登楼赋〉音韵与文情的关系》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从声调、押韵、洪细音三个方面仔细分析《登楼赋》与“文情”的关系,有力地揭示了与王粲喜怒哀乐的关系。这些论述对音韵学者而言都不是大问题,但多数学者却不重视。如一部洋洋大观之李善音注研究,成就很大,却找不到这种与诗文结合分析的文字,有些遗憾。宏钰的理论与实践结合,就是关心读者,满足审美。心中有读者,想着他们的需要,这是我特别看重宏钰这篇文章的原因。
《五臣音注研究》不仅对认识五臣音注有益,而且对音韵史研究而言也开拓了新领域。希望宏钰在面上拓宽,在点上加深,如协韵、联绵词之音变等,“更上西楼看远帆”。
是为序。
2021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