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女性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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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体量与坐标:近百年女性词的探研路径

有必要从数量角度检看一下整个世纪女词人的研究体量:

(1)据朱德慈《近代词人考录》[35],卒年在1900年以后的近代女词人有二十家左右;

(2)据王慧敏《民国女性词研究》[36]附录《民国女词人钩沉》,可考的民国女性词人共168家,其中悉其生平者96人,生平未详者72人;

(3)据曹辛华《民国女性词人考论》[37]:“民国女词人中知其生平与词作者159人,未悉生平而知有词作者100人,其他填词情况待考者181人。”

这几项数字叠加并去其重复已达四五百之数,若参以施议对《当代词综》、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等总集,则可知共和国前三十年中,进行“地下潜伏式”创作的女词人数量也甚可观,而自“新时期”迄今约四十年内,女性词人、词作数量更呈几何级数式迭增。即便相当保守地估计,近百年女性词人的总数也应在千家以上,而词作的总量更是一个难以蠡测的庞大数字。在总量无法数计的情况之下,划定“时间的”“人物的”“群体的”基本坐标且勾勒出二十世纪女性词的“绰约轮廓”[38],是体认面貌、解决问题的正途。

面对如此巨大的研究体量,圈定研究对象必须给出相对严格的标准:一方面,词作应达到能体认“自家面目”的程度(包括结有词集或未有词集而存词较多者);另一方面,词人/群体/现象在精神趣向、文本质量、艺术品格任一方面具有值得书写之特质。以此标准绳衡,点出百家左右女词人进入研究视域绝无问题。其中,冶异绝俗、逸思遄飞的吕碧城,意气轩举、寄托幽微的丁宁,吐属典雅、声情从容的沈祖棻与冷隽廓落、兴慨多方的陈小翠可并称为“四大家”[39],其他诸如陈家庆、冯沅君、李祁、叶嘉莹、张珍怀、盛静霞、茅于美、段晓华、青凤、添雪斋、发初覆眉……无不尽一时才调而各具面目。这些晨星般闪亮的名字不唯可照亮天之一隅,更运划出足以绾摄百年风华的溢彩流光的星轨。

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似还有一些问题需要深度廓清:

如二十世纪最具人望、负“三百年来林下作,秋波临去尚销魂”[40]之美誉的沈祖棻能否毫无争议地占得百年女词人首席?若能,她的成就是否真正超越了“漱玉词宗”,可以凭借五卷《涉江词》越千年而上,被推尊为女性词史第一人?她与同世词家特别是学人群体在藉由词载运“心底的涟漪或狂澜”[41]的方式上有何异同?而细探沈词,拨开交叠着柳永、秦观、晏几道、周邦彦、张炎、王沂孙等两宋名家身影的表层技艺,其精神内核是否更和与她在身世、情怀等多方面有着诸多共同之处的李清照灵犀暗通?沈氏一生创作,虽偶有“何须文字方成狱,始信头颅不值钱”“无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腾盼凯旋”之变徵[42],但终毕生未出宋贤户限,那么在“古调自爱”“几可乱真”中,是否存在词人刻意的自我局碍?另外,其师汪东民国时所作《〈涉江词〉序》中有“窈然以舒”“沉咽多风”“澹而弥哀”的激赏[43],那么在建国后她是否确如徐晋如等学者所言英气凋零、佳作难继[44]

类此将镜头由“大词史”调转而内向聚焦于词人心灵的个案研究当然是这一课题关注的重心,可再举两例。丁宁在编定于1951年的《还轩词》自序中云:“第以一生遭遇之酷,凡平日不愿言、不忍言者,均寄之于词。纸上呻吟,即当时血泪。果能一编暂执,亦暴露旧社会意识形态之一法也”[45],而怀枫女士“惊霆骇浪人间世”“已拼生死共存亡”的人生后三十年的酷烈遭际又何止“呻吟”“血泪”!创作于1953年之后的《一厂词》及若干补遗是一定要给予特别关注的;再如集诗、书、画、词、曲诸隽才于一身的陈小翠,幼承家学,早年有“翠楼新句动江东”“坛坫声名海内传”[46]之誉,中晚岁命途多蹇,“文革”时因不堪凌辱,引煤气自尽,故生命最后时段所作词应予格外珍重。

关于百年女词人的月旦品鉴,是深度个案研究以外又一大题目。前人评骘文字如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点吕碧城为“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左又宜为“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沈祖棻为“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更对吕碧城《晓珠词》不吝揄扬:“圣因近代女词人第一,不徒皖中之秀”“杜陵广厦,白傅大裘,有此襟抱,无此异彩。”[47]再结合以点将录传统体例,钱先生心中近百年女词人位次即吕一、沈二、左三。施蛰存则云:“并世闺阁词流,余所知者有晓珠桐花二吕、碧湘翠楼二陈、湘潭李祁、盐官沈子苾、潮阳张荪簃,俱擅倚声,卓而成家,然以还轩三卷当之,即以文采论,亦足以夺帜摩垒,况其赋情之芳馨悱恻,有过于诸大家者。此则辞逐魂销,声为情变,非翰墨之功也。昔谭复堂谓道咸同兵燹成就一蒋鹿潭,余亦以抗日之战成就一还轩矣”[48],将《还轩词》目为“并世”女性词压卷,可谓极尽说项之能事。当代文史学家周采泉在《金缕百咏》其一中起首便写道:“间气中兴矣。女词人、祖棻双蕙,怀枫一紫”[49],提出又一种“前五强榜单”。诗词名家陈九思为陈蕙漪《蕙风楼烬余幸草》撰序云:“当代女词人者三,曰螺川诗屋周錬霞,飞霞山民张珍怀,蕙风楼主陈蕙漪乃文,皆名重一时”[50],则将女性词坛分此鼎足。刘梦芙《冷翠轩词话》专撰《女词人二十二家》,点出秋瑾、吕碧城、刘蘅、温倩华、陈小翠、丁宁、李祁、陈家庆、周錬霞、沈祖棻、吕小薇、张珍怀、潘希真、宋亦英、茅于美、阚家蓂、施亚西、叶嘉莹、刘柏丽、王筱婧、林岫、梁雪芸,“缀珠采玉,列为专辑”[51],选擢女词人较多而自出手眼。凡此数种各异其趣的“排行榜”,背后俱潜含一部小型女性词名家论而理论浓度特高,极富研究价值。前文提出“四大女词人”之说不妨也可视作对前贤诸种评骘的呼应与别解,而倘能在此基础上取径入深,排定二十世纪女词人“点将录”[52],则肯定更进一步号准了女性词史的脉象。

此外,在对百年女性词文学生态整体把握的基础上,可生发出的诸多理论命题包括:“无妇人气”一类对女性词的褒扬话语包含了怎样的逻辑?继续虚悬李清照这个性别标准,去衡量今日女性词之短长到底还有无必要?男性评论者对才女的过度表彰是否调低了文学批评品质?传统男∕女气质的二元划分及由此衍生的批评路径是否已不适用当代?从这些问题入手,应可对传统文史价值观念与当代女性主义理论“错位”与“失衡”的现象作出适当程度的调整,并提供重建性别文学批评框架及话语的一种可能。

“二十世纪女性词史研究”绾结着“二十世纪诗词研究”与续写“女性古典词史”的双重理论维度,故而可成为理论价值、研究体量皆相当丰厚的学术富矿之一。传统诗词史本位当然不能离弃,而由于“女性”“二十世纪”等身份、时空特质,女性主义、“第二性”等现代性别理论也应适度引入,以期形成立体全景的观照视角。比如,遍览百年而溯流千年,女性词人中最醒目的当为那些不蹈闺阁习气者,余者则无藉藉名:“……千篇一律之闺情词,纤巧无格,读之令人厌倦。”[53]其实,豪言壮语之新篇并不乏空伪,搓酥滴粉之旧什亦可包孕性灵。重点关注和着力陈说那些“突出一军”也即前文所言“老凤新声”“林下雅音”固为题中应有之义,但也须谨防由此陷入矫枉过正的功利态度而忽略了格调婉约而灵光照人的侧面。近年诗词界复古风大炽,相当一批“八五后”“九零后”女词人正以创作实践复归闺音,同时也面临着似曾相识的同质化困境,对此更不能简率地拢划阵垒、一笔抹杀。百年女性词史研究理当在重大与纤薄、豪壮与婉约、深厚与清浅种种离合的神光中洞见理念,提点命题,而其中最重要的意义是:“照我思索,可认识人。”[54]


[1]1900—2000年是物理时间,而文学史的发展当然无法从此截然割断。因而,百年词史的上下限应该也必须在此基础上有所延伸,即十九世纪最后若干年至二十一世纪初。见马大勇师《行走在古典与现代之间》,《二十世纪诗词史论》,时代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6页。

[2]分别参见《文学评论》2007年第5期、2011年第6期。

[3]相关论文如王泽龙《关于现代旧体诗词的入史问题》、马大勇师《论现代旧体诗词不可不入史——与王泽龙先生商榷》、吕家乡《新诗的酝酿、诞生和成就——兼谈近人旧体诗不宜纳入文学史》《再论近人旧体诗不宜纳入文学史——以聂绀弩的旧体诗为例》、刘梦芙《二十世纪诗词理当写入文学史——兼驳王泽龙先生“旧体诗词不宜入史”论》、陈友康《周策纵的旧体诗论和诗作——并回应现代诗词的价值和入史问题》等,不一一注明出处。

[4]以上文提到的研讨会为例,即便持反对态度者,也大抵承认这一研究方向成立的合理性以及对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补益作用。

[5]前者如丁绍仪《词综补》“闺秀”部分,后者选集如陈维崧辑《妇人集》、总集如徐乃昌辑《小檀栾室汇刻百家闺秀词》与《闺秀词钞》等。

[6]仅简述之,文献之宝贵者如施议对《当代词综》、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王蛰堪等《二十世纪诗词文献汇编·词部第一辑》、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等,理论探研之典型可举王慧敏《民国女词人研究》、曹辛华《论民国女词人创作状态与观念的新变》、刘纳《风华与遗憾——吕碧城的词》、叶嘉莹《从李清照到沈祖棻——谈女性词之美感特质的演进》、施议对《江山·斜阳·飞燕——沈祖棻〈涉江词〉忧生忧世意识试解》、徐晋如《易安而后见斯人——对〈涉江词〉在20世纪词史中地位的一种认识》等。

[7]宋若莘、宋若昭:《女论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黄晓丹:《从林下之风到闺房之秀——盛清女性写作背后的身份认同》,《齐鲁学报》2013年第5期。

[9]文英:《朱淑真与生查子词》,《妇女世界》1943年第4卷第11期。

[10]如对李清照词,在诸褒掖中尚有“然出于小聪挟慧,拘于习气之陋,而未适性情之正”之语。见杨维桢《东维子集》卷五《曹氏雪斋弦歌集序》,民国商务印书馆涵芬楼版。

[11]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92页。

[12]引自“菊斋网”微信公众平台。

[13]李清照《打马赋》:“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渡淮水。”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56页。

[14]严迪昌:《清词史》,第590页。

[15]严迪昌:《清词史》,第590页。

[16]杨义:《李白代言体诗的心理机制》,《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2000年第2期。

[17]叶嘉莹:《从李清照到沈祖棻——谈女性词作之美感特质的演进》,《文学遗产》2004年第5期。

[18]转引自薛峰《周錬霞的华美人生》,《文艺报》2011年4月8日。

[19]刘梦芙编:《二十世纪中华词选》,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1984页。

[20]胡兰成:《今生今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页。

[21]刘义庆等:《世说新语校笺·贤媛第十九》,徐震堮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

[22]《羽仙歌》即《洞仙歌》之别名。组词悼念父亲陈栩,故取“羽”字。

[23]孟棨、叶申芗:《本事诗·本事词》,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8页。

[24]李调元:《雨村诗话》,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530页。

[25]沈曾植:《菌阁琐谈》,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修订本)》,第532页。

[26]王鹏运:《小檀栾室汇刻百家闺秀词序》,见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百家闺秀词》,南陵徐氏光绪二十二年(1896)刻本。

[27]严迪昌:《清词史》,第593页。

[28]邓红梅:《女性词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29]严迪昌《清词史》:“本来,流变是一切事物得以发展的活力所在,反之,一味因循沿袭只能导致衰竭凝滞,进而必也失去其保持传统。”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

[30]王士禛:《池北偶谈·论坡谷》,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45页。

[31]陈小翠词《大江东去·题东游草》语。

[32]邓红梅:《女性词史》,第6页。

[33]叶嘉莹:《从李清照到沈祖棻——谈女性词作之美感特质的演进》,《文学遗产》2004年第5期。

[34]邓红梅:《女性词史》,第15页。

[3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

[36]博士学位论文,南开大学,2012年。

[37]2009年上海中国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言。

[38]马大勇师:《20世纪旧体诗词的回望与前瞻》中语,《文学评论》2011年第6期。

[39]关于“四大家”之“四”与“大家”之辨说,可参见马大勇师《南中国士,岭海词宗:论詹安泰词——兼论“民国四大词人”》一文,《求是学刊》2015年第2期。

[40]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13页。

[41]严迪昌:《近代词钞》,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0页。

[42]沈祖棻《鹧鸪天》词。是篇为1947年“六一惨案”而作,参见马大勇师《论现代旧体诗词不可不入史——与王泽龙先生商榷》,《文艺争鸣》2008年第1期。

[43]汪东:《涉江词》,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序”。

[44]徐晋如:《易安而后见斯人——对〈涉江词〉在20世纪词史地位中的一种认识》,《甘肃联合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

[45]丁宁:《还轩词》,刘梦芙编校,黄山书社2012年版。

[46]邵祖平:《陈小翠女诗人寄赠所著〈翠楼吟草〉,率题八绝为谢》,《翠楼吟草》,刘梦芙编校,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96—98页。

[47]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合肥教育书社1999年版,第709、713页。

[48]《还轩词》,第100页。

[49]周采泉:《金缕百咏》。其中除沈祖棻、丁宁外,双蕙指陈蕙漪、刘蕙愔,一紫为周錬霞紫宜。转引自刘聪著辑《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錬霞其人其诗》,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2 年版,第82页。

[50]陈九思:《〈蕙风楼烬余诗草〉序》(自印本)。转引自刘聪著辑《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錬霞其人其诗》,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2年版,第82页。

[51]《二十世纪名家词述评》,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页。

[52]见文末附录一《近百年女词人点将录》、附录二《望江南·咏近百年女词人》。

[53]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12页。

[54]语自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27页):“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后人集沈氏此四句手迹,刻为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