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广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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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而第一

1.1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注解】

子:男子之通称;又,五等爵名。先秦时,其学术为人所尊,则称子,如孔子、墨子、孟子。如不加姓氏只称子,则专指孔子,盖孔子之尊在诸子之上。

学:觉也,效也,从未知到有知,从未能到有能。

时:时时,时常。

习:鸟数飞貌,温习,练习。

说:通“悦”,喜悦。

朋:同志之人。

愠:怒。

君子:成德之名。

【广义】

人生无知,犹在黑暗之中,困而不能。学而后有知,如见光明,豁然开朗,心中自然生起喜悦之情。学而按时或时时温习、践习,则其学坚固,能收为学之效。

有志趣相合的朋友自远方而来,相与论学,使人快乐。孔子认为,学而有得本身就是一件使人快乐之事。人生而无知,深受其苦。我们也常有这样的经验,在学习中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心生苦闷,一旦豁然贯通,明白其中的道理,油然而喜。因为获得知识、通达道理而快乐,这是君子之乐。尤其重要的是,君子对事物之道理的探求应当是开放的,孔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第二)人生天地间,自然会问关于世界与人生的终极性问题,每一种文明都会塑造一种世界观体系来回答这些问题。一个文明的世界观体系往往是封闭的,即所谓有止的,同时也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儒家的知识体系也是如此,其开放性表现在,儒者并不肯定自己所知即终极的知识,而强调其只是人所体察到的道理。人对事物之道理的探究是无止境的。《大学》云:“止于至善。”人之所止在于伦理实践,这一实践分两个层面,在道德情感上满足于忠孝仁义,而在事物之道理的探究上,则须不断地“格物”以“致知”。

如若别人不知道、不理解我所学所求之道的快乐,而我并不以此为愠,这是君子的修养。上言朋友与我共乐此学习之道,下言不知我们所学所乐者,我亦不以为愠。推而论之,此亦是恕道。世上有君子,有小人,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君子有君子的快乐,小人有小人的快乐。君子不以小人不知君子的快乐为愠,不必夺人之爱而强人所难,必欲使之与己同好。

当今之世多元宗教并立,提倡宗教间、文明间的对话、交流和互鉴。儒家行忠恕之道,有来学,无往教。慕我之道而来学,则教以学习、礼让、忠孝仁义之道,此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慕我之道而自信其教,则我亦不往教而必欲使之同于我,各行其道,各乐其乐,此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各有其所好,若不是伤天害理、干犯他人,君子亦乐见其所乐,不为其不知我之乐而愠。

《礼记·学记》云:“建国君民,教学为先。”人生而懵懂,须学而后有知。学而有知,如星火之燃烧,如源泉之畅达,不可阻遏,成人之始也。在儒家的思想体系中,学是基础,《论语》以学作为主题开篇不是偶然的。在原始社会,人类直面洪荒之世,处处都有生存的危机。人生而有知觉之后,必须要对天为什么会打雷,刮风下雨是怎么回事,黑暗何时能够过去,春天什么时候到来,什么样的食物是安全的,如何抵御野兽等问题有所认知,有所应对。从生存的角度来说,知识对于人类,如空气和食物一样重要。人是有知觉的动物,人有知之后,在世界上生活就需要一种知识的确定性,回答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应该如何生活,这个世界怎样才是安全的,等等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不能得到回答,那么人将生活于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中。所以说,求知是人类的本能。

当然,对未知问题的回答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人类知识具有多样性。现代社会所理解的科学知识基于实验与逻辑自洽的理性,而在人类历史上,人类所得到的知识除了实证经验与理性来源之外,同样重要的是还来自信念。宗教构成了人类信念的重要内容。伦理之知则兼有历史社会经验与思想文化信念的性质。孔子之所谓学,其内容主要指的是道理,包括为人的道理与一切事物的道理。没有知识与道理的指导,人类实践就是盲目的。

汉代儒家学者扬雄在《法言》中写道:“圣人之于天下,耻一物之不知。”[1]这里的物,即指事物与事物的道理。汉代崔瑗《河间相张平子碑》:“一物不知,实以为耻。”[2]《南史·陶弘景传》:“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3]后世又概括为“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这些提法皆体现出儒家一向有求知的传统。并且,儒家之所谓知,即指事物的道理,是可验证的、可实践的道理,而非子虚乌有之说,不可杜撰臆造。在人类不可知的领域,比如关于天道与鬼神这样的终极性问题,孔子认为我们应该沉默,保持谦虚,不可有理性的狂妄。“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又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

1.2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注解】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即有若。

《论语》除孔子称子外,有子(有若)、曾子(曾参)、冉子(冉求)、闵子(闵子骞)亦称子,或疑相关条目为此四人门下所记。

弟:通“悌”,以恭敬的态度事亲曰孝,事兄长曰悌。

犯上:干犯或冒犯在上位者。

鲜:少,罕见。

本:树之根,指事物之基始。

仁:《说文》从人从二,本义为二人相亲相爱,引申为人乃至天地最基本的价值观与意义追求。为仁,即实践相亲相爱之道。为,动词。

【广义】

此章言仁是最基础也是最高远的价值追求与精神境界,仁不唯是一家一族的价值追求,而是一种公共的价值。但如何养成仁的精神,成为仁者呢?儒家认为为仁就是要顺人之性情,从一个起点出发,这个起点就是孝弟。爱人,从爱亲始;敬人,从敬亲始。亲之可爱、可敬,不只是出于普遍人格的原因,也出于亲人于我有特别之恩情,在共同生活中结成特别之感情的缘故。这种恩情与感情,是人皆有之的,爱亲、敬亲是人心之自然。一个人若无爱亲、敬亲之心,很难想象他还能爱何人、敬何人?所以,人不可只为自私自利之人,而要在爱亲、敬亲中体会他人之可爱、可敬,这样爱与敬的感情就可以得到培植与滋长。顺此之爱与敬,推及对与我们所交往之人的爱与敬,如此,则可以推己及人,推爱亲之心于爱人之亲,推己爱亲之情而及于人之爱亲之情,以至于天下人莫不爱亲。人各怀其爱与敬,而成就彼此的爱与敬,一家一人之孝悌,也推扩为仁心、公心了。

西方近代以来,《人权宣言》倡导自由、平等、博爱。自由主义认为,人皆有理性,可以自主决定追求什么样的价值,而无须为他人所干涉,这是人的自由。人生而能爱其亲,是成长过程中的自然情感,生而能爱他人,非人之常情。追求自由、平等、博爱需要情感机制作为意志动力。自西方言,宗教扮演了其教人爱与敬的角色,如洛克《教育漫话》所主张的那样。人固然有其理性,但人的成长需要经历理性尚未成熟的阶段。在西方,洛克认为,宗教教会孩子基础性的道德感情。其在西方,通过宗教所教导的博爱,亦自爱亲始。而在中国,宗教在教育中的角色并不突出,中国人的道德情感首先是在家庭中养成的。因此,孝悌之为成仁之本,在中国社会中具有特别的意义。《孝经》谓:“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他人于己之亲情与恩情不可与自己的父母相比。于情于理,爱敬之情自亲始,可谓人类道德情感机制之通则。

此外,“为仁之本”的“本”不可理解为本质。本质与现象的区分源自西方哲学,中国古代所说的“本”一般指的是根本,而非本质。在西方哲学中,现象是变动不居的,而事物之本质永恒不易,是承载事物之存在的载体,指示着事物中不变的存在。中国古代思想不认为事物中有不变的存在,事物皆由阴阳之气和合而成,成物之后亦在变化之中,并不认定某种永恒存在的本质可作为事物存在或变化的载体。

1.3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注解】

令:美善,令色即好的脸色。

【广义】

孔子认为,一个人若以言语与颜色讨人喜欢,往往不是出于本心。仁者正言正行,庄重多于巧令。《论语》后文中还有记载,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第四)又,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子路》第十三)又,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为政》第二)皆可以证明孔子不以巧令、浮华为尚,而以朴实、端庄、严谨为尚。汉代学者认为孔子之志在于省周之文而反诸质,从《论语》来看,孔子确实尚质多于尚文。

1.4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注解】

曾子:孔子弟子,名参,字子舆。

省:反省,省察。

传:指先生之学所传于己。

【广义】

曾子自言其修身之法,每日多次反省自己,为人谋是否出于私心?与朋友交是否失信于人?老师所传是否温习、践习?孟子称曾子“守约”,所谓约,一谓简约,二谓法约,将繁芜之事约为简易之法则,以此作为修身、行事之原则,是谓守约。曾子所守之约以忠信为本,循此则无有私意,而成其廓然大公的君子人格。此三事看似容易,而难以坚持。苟能日日以此反省,成德、成学之道也。

1.5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注解】

道:即导,导之古字,领导、治理。

千乘之国:乘,指兵车,千乘之国即意指能出一千辆兵车之国。春秋时期,作战以车战为主,军队也以车兵为主。每辆战车配四匹马,叫“驷”。中间的两匹马叫“服”,左右两匹马叫“骖”。或说,左边的马叫“骖”,右边的马叫“”。马车的车厢叫“舆”。按周制,天子能出兵车万乘,诸侯千乘,大夫百乘。但诸侯国大小不一,所以其时又以车乘的数量来衡量国力的大小,千乘之国为大国。

使民以时:使民,国家使用民力,指徭役之类,古代国家征用平民从事无偿劳动,包括力役、杂役、军役等。《礼记·王制》:“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东周战争加剧,百姓实际担负的徭役要重得多。以时,指不违农时。

【广义】

孔子认为,治理一个规模较大的国家,执政者应忠于职守,认真负责,维持国家的公信力。还应以爱民为念,节俭国家用度,惜约民力;以爱民为本,勿为他事扰民无度。在今天看来,孔子之言似为寻常。现代国家治理着眼于发展,由科技与产业的发展带动经济发展,以经济发展为基础推动社会发展。但在前现代漫长的人类历史上,科技的进步是极为缓慢的,古人对科技的发展几乎没有预期。因此,中国古代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在国家治理上都主张安民,其差异只在于安民之道不同。所以,孔子这里论政亦以安民为旨归,要求执政者珍惜国家信用,为政事负责,勿扰民生。

法家则主张君主操权柄以驭臣下,持法度以绳百姓,其背景是战国大争之世。孔子当春秋时,主张复周礼以维系天下秩序,上崇礼制,下不侵民。战国时期,天下既乱,礼制崩而不足以守,诸侯争战而天子不能制,孟子复孔子之道即被指为迂阔于事情,荀子转而隆礼法以顺时之变,应世之情。儒家之长不在用权谋以应乱世,而在基础性的社会伦理秩序建构。所以汉代一统之后,儒家之道得以复兴,法家的权术终非长久之道。

1.6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注解】

入则孝:在家门之内,弟子应孝于亲。

出则弟:在家门之外,弟子应敬事于人。

亲仁:亲近仁者。

【广义】

此章孔子言弟子为学之法,应以孝悌之行为先,文字章句之学在后,盖德行为本,文艺之学为末。朱子认为:“力行而不学文,则无以考圣贤之成法,识事理之当然,而所行或出于私意,非但失之于野而已。”[4]孔子此言强调德行先于文艺之学,朱子则突出了学文的意义,二者对“文”的理解或有差异。孔子这里所说的“文”,相对于“行”而言,指文辞章句。朱子注之谓“文”,则扩大到圣贤经典与典章制度,指称的是一般意义的文献与知识体系。就文与行之关系而言,自然是德行重于文学;就文之为道理、知识与制度的载体而言,学文对于人而言就具有基础性意义。

清人以《论语》此章为基础编成《弟子规》一书,作为儿童启蒙教材,当代社会的国学教育也常用此书。或有人批评说,《弟子规》多强调儿童对尊长之顺从,缺乏对于独立人格之培养。愚以为,独立人格与尊敬师长并不矛盾。人格之独立,指的是不为权势与名利而丧失其节操,而非桀骜不驯。人格是有内容的,孝亲敬人,本身即一种高尚之人格。孝亲敬人,恰恰是一个人内心充实自信的体现,内心忧惧的人反而会在与人接触时敏感多疑,或过于自卑,或过于傲慢,有失中庸之道。弟子能够以礼待人,从容不迫,内肃己而外敬人,于人于事有所不苟,成德之教也。《弟子规》所教多卑己而敬人,应是儿童教育的一部分,同时亦须辅之其他经典,增广知识,成其全德。

1.7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注解】

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

贤贤:以贤者为贤,敬贤者。

易色:易,改易;色,好色之心。贤贤易色,就其字面含义而言,谓以好贤之心改易其好色之心。此句有多种歧解,或以色指颜色、辞色,意即改平常之脸色为肃敬之貌以敬贤者;或以此句专指夫妇一伦,指夫能够敬妻之贤德,而不计其色貌。如此,则此一句中夫妇、父子、君臣、朋友四伦俱全。

致:本义为送达,达成,这里指奉献。致其身,将其身奉献于君,即谓尽其身于职守,为国事尽忠。

【广义】

子夏言德行为本,若有德行,即便未曾学文,也已得为学之实。

1.8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注解】

重:庄重,厚重。

威:威严。

惮:害怕,畏难。

【广义】

此章孔子论修养之道,君子须厚重,不得轻浮。君子厚重则有威严,轻浮则学不坚实。其中,“无友不如己者”一句不能理解为不与凡事不如己的人做朋友,如此,则出类拔萃之士岂非难觅朋友,而应理解为有无向道之志。与同样具有向道之志者为朋友,无向道之志,志趣不同,不得强求其为朋友。

“过则勿惮改”一言看似容易,实则最难。人之有过,静心思量,亦常自知,一时或能改正,难在坚持。如颜子之“不二过”,一个错误从不犯第二遍,实非常人所及。正是因为人有过错是常见之事,且很难说改正之后就永不再犯,所以我们需要时时审察,如曾子“吾日三省吾身”。至少要做到对自己实诚,承认错误,不自欺欺人,不推卸责任,归咎他人。

1.9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注解】

慎终:终,去世。慎终,指亲人去世时慎重对待,举丧以礼。

追远:远,远祖,追远即追思、缅怀远祖,指祭祀祖先心存恭敬,不失其时。

【广义】

以孝道事亲,丧则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为人子之本分。如此,则民心质朴,风俗淳厚。以“厚”与“薄”来指称民风、民情,有其极深刻的蕴含。以伦理规则论,则有所谓对与错、善与恶。违背伦理规则为恶为错,符合伦理规则为善为正。这看起来是极简单之事,以礼仪风俗与伦理规则去衡量行为之对与不对即可。伦理之对错是定性的判断,而厚与薄则是定量的判断,难道伦理行为还有多与少的商量余地吗?

的确如此。在特定的社会中,较之伦理规则与礼仪风俗的确定与简单,事情本身与人之行为的性质是非常复杂的。在特定的情况下,也许可以适用多种伦理规则,这个时候就产生了一个人如何选择的问题。正如孟子所说:“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孟子·离娄下》)面对事情,有时候道义所在,别无选择;有时候事理复杂,有多种选择都在礼义之内,这时如何选择就能够体现一个人的情感所系与价值取向。所谓厚,就是指一个人怀有礼义所要求的情感实质,指真情实意的行为,而非诈伪;所谓薄,即所作所为未必违礼违法,但内心的感情实质不足。

因此,曾子此论体现了《论语》重质的取向。当然,《论语》并不轻视文,也非常重视礼制能否得到恰当的实行。只是相较而言,《论语》总体上更加强调礼不应该是虚礼,文不应该是虚文,必须要有相应的道德情感灌注其中。顺此即谓厚,反之则为薄。行为的错误,我们可以责其为不义,不义之行还可以纠正。如若一个人被指责为薄情,这其实比偶犯的行为不当要严重得多。因为薄情是对一个人之本质的否定,而不仅仅是对其某个特定行为的批评。当然,义既然基于情,不义自然会伤及情,所以薄情与寡义是连在一起的。明代海瑞在《治安疏》中批评嘉靖皇帝:“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5]夫妇、父子、君臣,三纲所系,背弃三纲,这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所能作的最严厉的批判。三纲所论不只是义,背后亦须有情来维系。无君臣、父子、夫妇之情,嘉靖之行可谓薄情寡义。

1.10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注解】

子禽:名陈亢,字子禽。或谓孔子弟子,或谓子贡弟子,不知孰是。

闻其政:闻,知闻。闻其政,知闻其政事,有参谋、参预其政事的含义。

抑:反问辞。

【广义】

子禽问于子贡,孔子凡至一国则得闻其政事,这是夫子请求参与其政事,还是其国君或执政者主动就其国事咨询于夫子?子贡没有直接回答子禽的问题,言下之意自然是其执政者问政于夫子,所以子贡解释的是执政者为何问政于孔子。子贡认为,孔子有温、良、恭、俭、让五德,所以能为执政者所信任。

政治往往是社会利益的中枢,能够预闻其政事,这是很多人所追求之事。所以子禽跟子贡请教夫子得闻诸国之政事的奥秘。子贡解释了一个非常关键的要素,即政治事关各方利益,各国执政者均有提防之心,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唯独信任孔子,这是为何?子贡认为,这不只是孔子的学识与政治智慧足以使人向慕,愿意向其请教,更在于孔子之德使人信赖。孔子温和、温柔,使人与之相交而没有任何被轻视、不敬之感;孔子良善,于人无害;孔子恭谨、庄敬,尊敬于人;孔子俭朴、节制,不贪婪、不图利;孔子谦让,不侵占、专断其政治权力。此五者,足以使人信赖,乃至于敬慕其为人,因此能够放心以其国事问政于孔子。

朱子《四书章句集注》在这一章下讨论了一个问题,即孔子既然能够得到诸国执政者的信任,为何很少有机会真正地执政?朱子引张敬夫(张栻)之言曰:“夫子至是邦必闻其政,而未有能委国而授之以政者。盖见圣人之仪刑而乐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而私欲害之,是以终不能用耳。”[6]他认为人心中兼有良心与私欲,问政孔子可见其“秉彝好德之良心”,其不能竟用孔子者是为私欲害之。于此可见理学家对德性之于政治的意义有非常高的估计。闻政与执政区别很大,夫子之德与才足以使人向往,向其咨询请教,执政则关系甚广,不只是德性可以决定的事情。

1.11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注解】

在:在世。

没:即殁,去世。

【广义】

孔子言,父在,观察其志向;父没,观察其行为。如果父亲去世三年之后,尚未改其父之道,就可以说是孝子。为什么是三年?因为父母之丧三年,三年之后,意味着丧期已过,恢复其常行。或疑三年不改其父之道,若其道不善,孝子贤孙岂不终身为恶矣?此实胶柱鼓瑟之谈。《孝经》载孔子之言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若父之道不善,其在世时子当谏之,又怎么会有父没而遵从之事?钱穆《论语新解》谓:“此章或谓乃专对当时贵族在位者言,非对一切人言。无改父之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为。否则父在时,其子岂无日常行为,而仅云观其志?”[7]

诚如钱先生所言,《论语》文辞至为简约,常忽记录其背景。没有语境约束,只从字面逻辑去推,自然可以得出多种不同的理解。其实孔子所言都是有针对性的,只是记载不详,后世所不能知。就此章而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者,从文字考索,应探究可以称为父之道者是什么。道,本义是人行走的道路,引申为事物变化所循之理,人所遵循之法则。若按钱穆的理解,其父为在位者,春秋宗法制下通行世卿制,即其位可以由其子继任,这里的父之道就是指其为政的举措与施政之风格。父之政若可以不改,则子不改父政可见其孝。若父之道指的是父平素所崇尚之德,如忠敬仁义之类,循父之道即遵循父亲所尚之德。

不过,无论是为政,还是论德,皆有其所当然之理,并不为某人或某种伦理关系所私有,因此,为政的举措与德行的崇尚,皆须依理之当然而行事,不必因循前人,亦不必因其为父而占有某种伦理与道理。故此,愚以为这里的父之道即指日常生活而言,与亲子之情有关,如此,父之道方有其独特的意义,而无关于公理,无关于大义。

1.12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注解】

小大由之:事无论大小,皆根据礼制、礼义而行事。

节:节制。

【广义】

有子说,礼仪之为用,以和为贵。这里似乎文从字顺,遵礼而行自然应当有和,但礼本身亦有其复杂的一面,人若对于据何种礼而行存在异议,不能安于礼,礼就不能致其和,此时应当如何呢?先王之道,斯为美,即谓先王之礼的可贵之处就在这里,先王之礼可以致其和,所以小大之事皆可由之。至于后世,礼若不能协调人与人之关系,那么在礼与和之间,就须有所取舍。有子认为,为了追求和而舍弃礼的原则,没有礼的节制,是不可行的。当然,我们可以设想另一种情况,即如若前人之礼不能致其和,改易前人之礼,制作新礼,此亦是一种礼。

朱子认为,这里的和不能理解为和气、和谐之和,而应理解为行礼者的从容不迫。他写道:“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和者,从容不迫之意。盖礼之为体虽严,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为用,必从容而不迫,乃为可贵。”[8]朱子这里强调的是礼本身的可贵,礼出于天理,从容不迫地践行礼,自然就是和。礼既然出于天理,那么只要所有人都严格地遵守礼,自然就有和。但是,愚以为朱子过高地估计了礼作为制度的实践意义。礼作为制度在历史社会中发挥作用的机制是很复杂的。随着社会条件的变化,礼亦应不断地演变。在《论语》中,孔子多次提到夏商周三代之制度的损益。礼制的损益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是出于社会实践中存在某些问题而作出的改变。这也就是说,礼的实践并不总是和的,对和的追求,也并不是更加严格遵守礼就可以达到的。这里涉及非常复杂的社会变迁与制度变迁之关系的问题。

在特定的社会情况下,礼可能是实现社会关系之和的最优解,如此,恢复礼制就是实现和的根本途径。并且,礼本身也是一个复杂体系,对礼的选择性适用同样非常考验人们的实践智慧与内心修养。有子之言点出了礼仪制度之实践中的两个关键要素,一是礼制作为原则,二是和作为礼制实践的价值追求。违背和而追求礼,这可能是舍本而逐末,舍质而求文;违背礼而求和,这就是有子所批评的“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唯有德之人才能在实践中将礼与和、文与质这两方面恰当地结合起来。中庸之道,斯之谓与?

1.13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注解】

信:信用,诚信,这里指对他人的承诺。

复:反复,再复,指承诺之言可以践行。

因:依,亲近、依附于人。桂馥《群经义证》:“《诗·皇矣》正义曰:‘《周礼》六行,其四曰姻。’注:‘姻亲于外亲。’是姻得为亲。”又,《南史》王元规曰:“姻不失其亲,古人所重,岂得辄婚非类?”《张说之碑》亦云:“姻不失亲,官复其旧。”又,徐锴《说文通论》:“《礼》曰:‘姻不失其亲。’”[9]可见,这里的“因”或应作“姻”,与人结为姻亲之义。

亲:这里指可亲之人。

宗:尊也,主也。又程树德《论语集释》以宗为宗族之宗,则意谓结姻可亲之人,则与同宗等。

【广义】

此章有子言处事之道,给人的承诺当近于义,方可践言,不义则本不应该承诺。与人相交以礼为度,逾礼过恭,或取辱于人。与人结为姻亲,当择可为亲者,如此则长保亲家之相互尊敬。

义,常训为宜,指事之宜者。以宜训义,指的是义之于事的作用,这不一定是义的本义。董仲舒云:“以仁安人,以义正我。”[10]《说文》解释说:“己之威仪也。从我羊。”段玉裁注云:“古者威仪字作义,今仁义字用之。仪者,度也,今威仪字用之。谊者,人所宜也,今情谊字用之。郑司农注《周礼·肆师》:‘古者书仪但为义,今时所谓义为谊。’是谓义为古文威仪字,谊为古文仁义字。故许各仍古训,而训仪为度。”[11]此言今有义、仪、谊之不同,而皆源出于古“义”字。从文字起源的角度来说,义字本指“己之威仪”,正如董仲舒所谓“正我”之义。于儒家之义理言,仁为最基础的价值,是一切行为最终的价值目标,也是人之修养最高的境地;义则为做人做事的原则、法度与道理。循义而为,则人可亲,事可成。汉人以同音相训,故训“义”为宜。

从仁与义的关系来说,仁为共通的价值,而义是刚性的原则。仁者,可见其和气;义者,可见其刚勇。当然,君子当兼有二者,即和且刚。或云,义既然是事情之道理所在,人只要循着义的原则去做就可以了,为何在义之上还要说一个仁字?盖世上之事错综复杂,此以为义者,彼或不以为义,用义或宜于此事,或不宜于彼事。所谓宜于事,一者要切中事情的道理,不可枉着道理去行事;二者要周全于事情之终始,即有所谓中庸之道,而不能只顾行一事之理而昧于他理,须众理周全方可识事情之大体。这是义可以训为事之宜的道理。

1.14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注解】

就:靠近。

有道:有道之士。

【广义】

孔子认为,君子应该做到食不求吃饱,更不当追求美食,居不求安稳,更不当追求奢华与享受。君子应该积极地去做事,承担事情的责任,并亲近有道之士,以求为人、为事之正道,如此,可谓得学之实。有人或许会提出疑义,难道吃饱饭就不得为君子了吗?孔子这里是就君子之志而言。平素安居,固然也要吃饱,孔子之言是指君子之志不在吃饱饭,不在追求安居,而在责任与道义。君子即便处于食不能饱,居不能安的境地,仍然能够矢志不移地追求道义,而不以饱与安为自己人生的目的。

追求生活的确定性与安全感是人的本能,是绝大多数人自然的心理倾向。正因如此,在充满不确定性、没有安全感的世界里,宗教对大多数人充满了吸引力。宗教往往有其系统的世界观设定,指导人生前死后之事,使人获得确定性与安全感。但君子志在求道义之正,不在己身之安。《论语·里仁》篇孔子亦云:“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君子不以造次、颠沛为难,而以“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论语·述而》)为忧。如若君子得其道义之正,以道为乐,虽身在贫苦与忧患中,君子亦不畏惧也。正如孔子赞颜渊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

或疑孔子对人的道义要求较高,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难道不能饱食与安居乎?孔子只是道君子之志不在饱食,不在安居,并不是说饱食者与安居者非君子。另外,孔子道君子与小人之别,不在饱食与安居与否,而在其志的不同。这里所说的小人,也并非孔子对人的道德谴责,而只是描述一般人的生活状态。“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君子志不在饱食与安居,而在道义,普通人则以生活之安适为追求,向往生活中的利益与好处。孔子并不否定百姓追求好的生活条件的权利,而是勉励君子不以饱食与安居为志。

1.15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注解】

贫而无谄:处于贫穷而不谄媚于富贵之人。

富而无骄:富贵而无傲慢之态。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淇澳》。《尔雅·释器》云:“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12]古代打磨不同的器具有不同的称呼,治骨称切,治象牙称磋,治玉称琢,治石称磨,皆比喻君子修身严谨,以符合道义与规范。或言:“治牙骨者,切了还得磋,使益平滑。治玉石者,琢了还得磨,使益细腻。此言精益求精。”[13]《大学》云:“‘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也是引《诗经》此句来比喻君子之治学与修身。切磋琢磨之本义虽各有不同,但是其指称君子对自身之学问与修身严加修饬而言,似无不同。

告诸往而知来者:告知所言者,而能推知所未言者。

【广义】

在孔子诸弟子中,子贡称富。子贡问夫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有富而无骄的自满之状。孔子称“可也”,有所赞许,但其志犹有不足,故告之云:“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贫而乐较之贫而无谄,其境界更进一步,富而好礼亦较富而无骄者更进一步。相较而言,富而好礼易,贫而乐者尤难。

富者易奢纵,而能以礼义自我约束,向慕礼义以成德,是富者值得嘉许的志向。贫者无谄,守其本分,此殊不易,至若贫而能乐,可见其内心充实,不假于外,这需要以一定的精神修养为基础。所谓安贫乐道者,安贫以乐道为条件。

人的悲乐之情,取决于对生活的期许与感受。在我们的印象中,似乎中国古代社会中安贫乐道者多,而当下中国社会中,人们虽然生活水平远高于古代社会,但多数人似皆处于焦虑中。富者有富者的焦虑,贫者有贫者的焦虑。以礼为好,安贫为乐者甚少。现代社会虽然相对富足,但人们普遍有一种不安定感。“内卷”这个词的流行表明当代中国社会高度竞争的状态。社会竞争的正面意义是阶层流动与社会公平的实现。但高度竞争,则容易使人产生焦虑感。而中国当代社会的高度竞争可能源于两个方面。一是赛道拥挤。现代社会,人们热衷于追求功利性的成功,而轻视精神价值的追求,定义成功的标准过于单一,从而导致评价人与人才的标准过于单一。人的成长与成功本来应当表现在各个方面,不仅要有外在的、物质的成功,也应当有道德的、精神的、艺术的追求,但多数人对生活的追求,大抵集中在社会地位的提高与物质的追求,价值观单一,社会竞争过于集中。二是社会保障体系需要进一步完善。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可以使人放下生存的焦虑,纾解民困,实现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如此,可使人不必过于焦虑生存的困境,而能够自由地发展自己的爱好,追求内在的精神价值。如再辅之以传统文化的复兴,使人们能够“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如此,则“贫而乐,富而好礼”庶几可以实现。

1.16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注解】

不己知:不知己也,他人不了解、不理解自己。

【广义】

《学而》一篇以知人终。知人可分为知己与知人两个方面,夫子言,君子之为学不患他人不知道、不理解自己,患在自己不能知人。这看似平易,实是极高的功夫。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都希望得到他人的理解。但在孔子心目中,君子不必以己之心怀为意,而要求自己是否能够理解他人。钱穆云:“非孔子,则不知尧舜之当祖述。非孟子,则不知孔子之圣,为生民以来所未有。此知人之所以可贵,而我之不知人所以为可患。”[14]知人,一则可以避免交友之不慎,使己免于过;二则可以宥人,体谅、谅解他人;三则如钱先生所言,唯有君子可知君子,圣人可知圣人,我们应努力提升自己的学识与修养,以期可以理解那些伟大的心灵所创造的文明。


[1] 李守奎、洪玉琴:《扬子法言译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4页。

[2] (清)严可均校辑:《全后汉文》卷四十五,《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719页。

[3] (唐)李延寿撰:《南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897页。

[4] (宋)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9页。

[5] (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二百二十六,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928页。

[6] (宋)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页。

[7] 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5页。

[8] (宋)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页。

[9] 相关考证参见程树德撰,程俊英、蒋见元点校《论语集释》,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64页。

[10] (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43页。

[11] (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许惟贤整理:《说文解字注》,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9页。

[12] 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尔雅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4页。

[13] 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9页。

[14] 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