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春:四时之始
《公羊传》曰:“春者,何?岁之始也。”春季,意味着一年的开端。正因为是“岁之始”,所以在《春秋》经中才享有独特而优越的书法地位。传文故意设问,其实是为了凸显“春”在四时序列中的重要作用和影响。《解诂》曰:“春者,四时本名。”天道运行,循序演进,人类予以观察,作出经验总结,并为之标记,作出刻度有四时分别。徐《疏》曰:“凡四时,先春,次夏,次秋,次冬,百代所不变,故言矣。”四时运转有秩序,可以无穷推演下去,而绵延不绝。大自然所呈现给人类的这一规律,亘古存在,将来也还将继续存在。采用四时作为日用时间的一个基本单位,可以让人们直观出宇宙本根的无限性和无底性。
《解诂》曰:春“以上系‘元年’,在‘王正月’之上,知岁之始也”。徐《疏》曰:“春、夏、秋、冬皆是四时之名,而夏、秋、冬三时,常不得配‘王’言之,唯有春字常在‘王’上,故怪而问之。”按照人赋予自然的时间秩序,年与月的中间,应该是季节。而春又是一年之首,具有启动、生发的性质和开端的标志性意义。明天道,则知《春秋》。由此可明白,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引董生曰“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40]一句之意义深刻。所以,只在“三王之道”“人事之纪”的层面上读《春秋》,还是浅薄了点,《春秋》经里更有宇宙论、本体论方面的深邃蕴涵。《解诂》能够从“春”字里读出“天地开辟之端,养生之首,法象所出”之大义,几乎涵盖了万物存在所经历的从源始、本体、未发状态到萌动、表出、已发、具象的整个自然过程。春是“四时本名”。按照天象学中北辰星宿的指向,“昏斗指东方曰春,指南方曰夏,指西方曰秋,指北方曰冬”,可确立四时推演的基本秩序。以四方对应四时,不乏董仲舒宇宙图式的影子,只是天道之“养”的功能在秋,而不在春。春夏秋冬,运转一轮,则四时具备,恰好完成一岁的周期,并且,《疏》曰“四时皆于万物有功”,强调春季的重要,但也不否定夏、秋、冬三季的基本功能,不能视其为可有可无的时间存在。实际上,四个季节因为天象天道轨迹的不同而都能够各自发挥作用。“岁”这一名词则是“兼总其成功之称”罢了,故《解诂》曰:“岁者,总号其成功之称。”四时是分,是散,而岁则是合,是聚,而成为一个更大的时间单位。这个“岁”,就是现在的“年”,它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称呼,《疏》指出,“唐虞曰载,夏曰岁,殷曰祀,周曰年”,四种用法中,唯有殷商的“祀”于今不存,夏、周之制依然流行,唐虞叫法,人们也都懂。
徐《疏》曰:“元是天地之始,春是四时之始,王正月,公即位者,人事之始。”经文把“元”“春”置于“王”“正月”“公即位”之上、之前,则属于有意“尊重天道,略于人事”,天道逻辑最高、最大,强势而优越,因而成为人事社会所必须取法、效仿的律则来源。据徐《疏》引,孔子曰:“《易》始于大极,大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大极,亦即太极,太极动而生出阴阳之气,阴阳之气再化生出天地万物,构成纷繁世界。《易说》云,“天地有春、夏、秋、冬之节,故生四时也”,其《疏》则曰:“天地开辟,分为四时,春先为端始也。”天道运行的基本方式,并不是一条直线式的逻辑演绎,毋宁有节制、有卡点,故可设置并标识出春、夏、秋、冬这四个时间段。太极发动,阴阳之气和合、交媾之后,便可以开辟出人间万物。万物最好的生长,是在春季。《易纬·乾凿度》曰,“震生万物于东方,夫万物始生于震。震,东方之卦也。阳气施生,爱利之道,故东方为仁矣”[41],则是孟喜、京房“卦气说”的折射。震—东方—春,巽—东南—立夏,离—南方—夏,坤—西南—立秋,兑—西方—秋,干—西北—立冬,坎—北方—冬,艮—东北—立春。以易之本卦配四方、四时,而揭示天地万物之发生学原理,使《春秋》经传具有了宇宙生存的性质。在《虞夏书·尧典》中,先圣“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42],原始生民,走出混沌状态,确立时序,而便于日用生活,则是人文化成之首要标志。作为社会进步的另一个重要标志则是法的诞生,人类在一个共同体里存在和生活,需要约定一系列共同的规则。“法象所出”,徐《疏》引《周礼·天官·大宰》云,“正月之吉,始和,布政于邦国都鄙,县治象之法于象魏,浃日而敛之”,亦见于《夏官·大司马》。据郑玄《注》,“吉谓朔日”;浃,同挟,浸透、渗透之义,“从甲至甲谓之挟日”。政令、律法发布于正月初一日,挂在象魏上,便于民众知晓,十天之后再予收起。象魏是古代天子、诸侯宫门外的一对单体高耸建筑物,也称阙、观,经常用于悬示政令典章,因而后世以其为律法之标志。《疏》曰,“象魏之法于时出之”,这就意味着法虽大,但也应该与“时”相结合,可见,上古中国,君王治典之公布和颁发往往都是有严格的时间要求的。适时制定,适时颁布,适时执行,方可适时见效。
春季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位居四时之首,是“岁之始”,四时之端。但自然的时间秩序一旦被公羊家赋予王道王教的逻辑,并纳入王权政治的架构体系中加以叙事,其蕴意也就大不一样了。董仲舒《天人三策》(一)曰:“《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43]经文由“春”而“正”,代表着由天道王教的逻辑向人道正义悄悄转移。春天是“天道之端”,而正月则是“王道之始”。前者启发后者,后者充实前者。徐《疏》曰,“天端即春”,春为天时季节之首要,公羊家由此而引申出来的一条政治逻辑则是,王的身份当为族群之元首、万众之领袖,其职责是缔造国家社稷。时重春季,人则尊王,春季、人王都是至关重要而值得敬仰和崇拜的,因而都需要谨慎对待。公羊家既已“贵元重始”,那么则必然要求对天地之初、四时之初、人道之初、政教之初、国家之初、心意之初始终保持一种谨慎、虔诚的态度,其仪式典礼之繁复,几近于一种宗教信仰。而这一切折射、转换到人世生活的世界里,则必然形成对王权政治、对一国之主或最高元首的礼赞与讴歌。然而,这种礼赞与讴歌又绝不可以从现代政治的视角予以批判和挞伐,好像这就难免有专制政府或极权统治的帮凶之大危险,难免有为独裁帝王张目而助纣为虐之大嫌疑。但实际上,《春秋》经写于上古文明发生之初、勃兴之初,在孔子之所传闻世、所闻世、所见世,诸夏中国的周边依然布满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夷狄部族,他们无政府、无组织,还不知礼乐,因而是野蛮的而尚未发展、尚未进化成文明之区。国家的形成、君臣伦理的确立,对于夷狄而言,似乎还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甚至连设王制、立政府、征税赋、有大夫、知礼让、懂仁义都是一种莫大而了不起的进步,《春秋》经文时常利用独特的书法、辞法予以表彰和鼓励。[44]经文书“春”在“王”之前,恰恰是借助“天之端”而实现对人主的限制,这无疑是具有现代民主要求和开明政治倾向的一种善意,应该被我们肯定。所以,今人解读公羊家的“尊尊”之道,应该顾及其背景、时机、前提与条件,必须回到当初的发生语境里去,既要有理解之同情,也要有同情之理解,才能避免许多空洞乏味、不切要害的无端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