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旺达危机:种族大屠杀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图西人、胡图人与欧洲人(Abazungu)[9]

抵达卢旺达和布隆迪后,第一批外国探险者随即发现,当地人虽然拥有类似的语言和文化,但分化为三个不同群体:胡图人、图西人、特瓦人(Twa)。欧洲人常常称之为“部落”,但并不恰当。这些群体其实没有部落特征,充其量只能算小民族(micro-nations)。他们都说班图语族下的语言,比邻而居,没有“胡图人之地”(Hutuland)和“图西人之地”(Tutsiland)之分,而且互有通婚。不过,他们的体貌特征确实有差异,地位也不平等。[10]具体到各群体中的个体,情况会有差异,但各群体都有自身典型的体貌特征。特瓦人的数量较少(占总人口的1%或不到1%),属于俾格米人(pygmoids)。特瓦人或从事狩猎—采集业,生活在丛林地区,或替贵族和国王服务,从事卑下的工作。胡图人在卢旺达人口中占绝大部分,主要是农民。他们具有典型的班图人体貌特征,与邻近的乌干达人或坦噶尼喀人差不多。其余的则是图西人。图西人长得极高且瘦,脸庞棱角分明,是养牛者。[11]图西人显然属于另一个种族,不同于当地的农民。19世纪末,人类学研究充斥着“种族”争论,关于卢旺达三个群体体貌特征的讨论很快就越来越理论化,越来越有传奇色彩。不过,有些说法完全是臆想的产物。关于卢旺达三个群体体貌特征的讨论,大都以伪科学术语为开场。在这三个群体中,特瓦人的体型最小,地位也最低:

(特瓦人)数量在不断减少,是一个很快就会消失的种族……特瓦人具有很多鲜明的体貌特征:矮小,敦实而强壮,体毛多,尤其是胸毛。脸部扁平,犹如猴脸,还长了一个大大的鼻子。他们的样子同他们在森林里抓的猿猴颇为相似。[12]

关于胡图人的描述,也好不到哪里去:

胡图人具有班图人的典型特征…… 一般而言,胡图人身材短小,却很健壮,顶着个大脑袋,宽鼻梁,厚嘴唇,乐天知命。性格外向,爱笑,生活方式简单。[13]

不过,图西人则绝对高人一等:

从种族上说,图西人要好得多。抛开肤色,图西人几乎就不是黑人。一般而言,图西人身材高大,身高至少有一米八,常常达到一米九或一米九以上。图西人身材偏瘦,尤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特征会更明显。图西人相貌堂堂:高额头,狭鼻梁,嘴唇厚度恰到好处,一口漂亮闪亮的牙齿。图西妇女的肤色比其丈夫浅一些。年轻时,图西女人身材苗条,漂亮动人。但是,上了年纪后,图西女人的身材往往就变得臃肿…… 图西人天生机灵,感情细腻,在土著人中实属罕见。图西人天生就是领导者,具有极好的自控力,且精于算计。[14]

欧洲人很喜欢图西人,并认为图西人的种族非常优秀,以至于很难相信图西人是“黑人”。图西人的体型不同于胡图人,[15]而且社会地位高于胡图人。19世纪,欧洲人满脑子都是种族观念,于是就图西人的血统提出了各种奇思妙想。至于证据嘛,有的是猜测的,有的很快就成为 “确凿无疑”的了。

最先对此展开讨论的是著名的尼罗河探险家约翰·汉宁·斯皮克(John Hanning Speke)。他撰写了《尼罗河探源日志》(Journal of the Discovery of the Source of the Nile),其中第八章的标题为“希马人(Wahuma)的历史”,并提出了所谓“优等种族征服劣等种族的理论”。斯皮克发现,湖间地区几个王国的统治集团都有“外来”血统。因此,他提出了一个“理论”:湖间地区的君主制是外来的“属于优等种族的征服者”建立起来的,这些征服者是“高等文明”的传播者。斯皮克认为,无需什么证据,“高等文明的传播者”就是图西人的祖先,起源于埃塞俄比亚南部的盖拉人(Galla)。[16]后来,很多人赞同斯皮克的观点。例如,19世纪探险家塞缪尔·贝克(Samuel Baker)爵士、加埃塔诺·卡萨蒂(Gaetano Casati),20世纪的传教士,包括范登布格特(van den Burgt)神父、戈尔瑞(Gorju)神父、约翰·罗斯科(John Roscoe)。不过,帕若斯(Pagès)神父认为图西人是古埃及人的后裔,德拉热尔(De Lacger)则认为图西人或是美拉尼西亚人(Melanesia)的后代,或是亚洲某个少数民族的后代。在论及“优等种族”图西人的时候,一些作者的说法可能有些夸张:

在卢安达—乌隆迪的心脏地带,那些优雅的、金红肤色的漂亮人长着白人的脑袋,有希腊人的漂亮轮廓,有闪族人甚至犹太人的面部特征。[17]

还有这样的描述:

希马人(Bahima,一个图西氏族)[18]长得漂亮,肤色较浅,完全不同于属于劣等种族的胡图农民。希马人身材高挑,比例匀称,鼻子狭长,宽额薄唇。希马人自称来自北方。希马人聪明漂亮,追求财富,具有超强的环境适应能力,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显示希马人具有闪族人的血统。[19]

一些关于图西人具有“含族人”或“闪族人”血统的“科学”理论,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奇特。不过,当时最受人尊敬的人类学家[20]互相之间争论不休,各自论证各自的理论,其理论也为更多人所知。图西人(以及与图西人有亲缘关系的马赛人等)原本属于“微红肤色的种族”。图西人认为,其起源“完全不同于黑人”,黑人“绝对属于劣等种族”。有人认为,图西人起源于印度。多明我会(Dominican)的艾蒂安·布罗赛(Etienne Brosse)神父甚至认为,图西人起源于伊甸园。[21]多年后,比利时行政官员雷诺·德布里耶(Renaud de Briey)信口开河,竟然推断说图西人极有可能是业已沉没的亚特兰蒂斯岛(Atlantis)的幸存者。[22]此外,在严肃的人类学作品中,还有一种具有神话特征、不切实际的观点认为,图西人起源于中国西藏(其中有一小支图西人起源于冰岛),还“赶着庞大的兽群”。[23]直到20世纪70年代,杰出的法国前驻卢旺达大使才让这一观点“寿终正寝”。

尽管这些观点近乎有点错乱,但影响深远:第一,当时,欧洲人正在同卢旺达社会群体打交道,欧洲人对于卢旺达社会群体的看法和态度深受这些观点影响;第二,这些观点成为一种不受质疑的“科学标准”,决定了德国殖民当局,甚至决定了后来的比利时殖民当局的政策;第三,这些观点对卢旺达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些观点既刻板,又带有价值倾向,对卢旺达人的影响长达60年左右:极大地膨胀了图西人的文化自负,伤害了胡图人的情感。直到胡图人由于遭到贬低而受伤的自卑情感演变为一种颇有攻击性的愤恨之后,这些观点的影响才终结。殖民地政府扶持一个群体而打压另一个群体的做法,实乃一种政治策略,却在欧洲殖民统治期间的和平岁月里埋下了一颗极其危险的炸弹。若把图西人、胡图人的主观情感与殖民当局的客观做法联系起来,我们就会明白这颗炸弹是如何被若无其事地制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