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过继
周默三岁那年的腊月，寒风卷着枯叶在周家村的土路上打着旋儿。村东头周家的院子里，一场足以改变两个孩子命运的谈话正在进行。
“铁山啊，你大哥那边......“周老爷子蹲在门槛上，铜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五个丫头片子了，这回又生了个闺女。“
周铁山闷头劈柴，斧头落下得一次比一次重，“爹，这事儿您提多少次了，我不同意。“
“你大哥家不能绝后啊！“周老爷子叹了口气，皱纹里夹着愁苦，“村里人背地里都笑话咱们周家，说你大哥是'绝户头'。你两个儿子，过继一个怎么了？“
斧头狠狠劈进木墩，周铁山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天儿和默儿都是我儿子，哪个也不给。“
屋里的李秀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谈话，手里纳的鞋底针脚越来越密。周默安静地坐在她脚边玩几个木块，周天则满院子追着一只花母鸡，笑声清脆得像屋檐下的冰凌。
“你娘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大夫说是心病。“周老爷子压低声音，“她就盼着铁河能有个儿子继承香火......“
周铁山的手顿了顿。他是出了名的孝子，母亲卧病在床多日，他每天早晚都去问安。
“让我再想想。“最终他这么说道，声音沙哑。
晚饭后，周铁山蹲在院子里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李秀娥端着一盆热水出来，轻轻放在他脚边。
“洗脚吧，水要凉了。“她轻声说。
周铁山没动，良久才开口：“秀娥，爹今天又提过继的事。“
李秀娥的手一抖，抹布掉进盆里，溅起几滴水花。她没接话，只是慢慢蹲下身，给丈夫脱鞋。
“我知道你不愿意，“周铁山继续说，眼睛望着远处的黑夜，“但大哥那边确实......“
“默儿才三岁。“李秀娥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他打小就不爱说话，去了那边谁疼他？大嫂连生五个闺女，心里憋着气，能对默儿好？“
周铁山不说话了。夫妻俩沉默着，只有洗脚的水声轻轻回荡。
第二天一早，周老太太亲自上门。她比年前更瘦了，脸色蜡黄，走路需要拄拐杖，但眼睛里的固执丝毫未减。
“山子，娘求你了。“她一进门就哭，枯瘦的手抓住儿子的胳膊，“你大哥不能没后啊！将来谁给他摔盆打幡？清明谁给他上坟烧纸？“
周铁山扶母亲坐下，眉头拧成了疙瘩。
“天儿是长子，按规矩不能过继。“老太太抹着眼泪，“默儿那孩子......反正出生时就差点没活成，你大嫂说了，一定当亲生的疼。“
李秀娥站在灶台边，手里的菜刀剁在案板上，一声比一声响。周天好奇地看着大人们，周默则缩在角落，抱着一只瘸腿的木马——那是周铁山去年给他做的生日礼物。
“娘，您别这样......“周铁山的声音开始动摇。
“你要气死我吗？“老太太突然提高嗓门，接着剧烈咳嗽起来，“我这把老骨头......临死前就想看着周家香火有人继承......“
咳嗽变成了喘息，老太太的脸色由黄转白，最后竟晕了过去。周铁山慌了神，背起母亲就往村医家跑。
那天晚上，周铁山很晚才回来，眼睛通红。李秀娥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定了，腊月二十六过继。“他哑着嗓子说，“大哥找了村里的老秀才写契书，族长做见证。“
李秀娥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但她没再说什么。在周家村，女人的意见从来就不重要。
接下来的日子，李秀娥变得异常忙碌。她连夜给周默做了两套新棉衣，纳了三双鞋，甚至连明年过冬的棉裤都准备好了。每一针每一线都浸透了母亲的泪水。
周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格外黏弟弟。五岁的孩子不懂什么叫“过继“，但他知道“去大伯家“不是好事。有一次，李秀娥发现他把周默的小包袱藏在了鸡窝里。
“天儿，别这样。“李秀娥拉出沾满稻草的包袱，轻轻拍打。
“弟弟不去大伯家！“周天突然大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伯家的姐姐说，去了就不让回来了！“
李秀娥一把抱住两个孩子，肩膀剧烈抖动。
腊月二十六这天，雪下得很大。周家大院里却挤满了人——过继在村里是大事，更何况是周家这样的大家族。
周默被打扮一新，穿着李秀娥做的新棉袄，小脸洗得干干净净。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这么多大人围着有些害怕，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来，默儿。“周铁山蹲下身，想抱儿子。
周默却突然躲到李秀娥身后，露出半张小脸警惕地看着父亲。这段时间家里气氛异常，连三岁的孩子都能感觉到不安。
族长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契书：“立过继文书人周铁山，因兄长周铁河无子......自愿将次子周默过继与兄为子......自此承祧宗支，永不反悔......“
老秀才的字写得工整，内容却冰冷刺骨。李秀娥站在一旁，脸色比雪还白。
“现在行改口礼！“族长高声宣布。
周铁河和大嫂王氏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面前放着一杯茶。按照规矩，周默要跪下给他们敬茶，改口叫“爹娘“。
“默儿，去。“周铁山轻轻推了推儿子。
周默不动，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快去啊！“周铁山声音严厉了些。
李秀娥蹲下身，颤抖的手整理着儿子的衣领，“乖，去给大伯......“她哽住了，深吸一口气，“去给新爹娘敬茶。“
周默看看母亲，又看看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扑进李秀娥怀里，小胳膊死死搂住她的脖子。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孩子的哭声回荡。围观的村民有的摇头，有的叹气，但没人说话。这是规矩，千百年来都这样。
“不懂事的孩子！“周铁山硬起心肠，一把扯过周默，几乎是拖着他来到周铁河面前，“跪下！“
周默被按着跪在冰冷的地上，茶杯塞到他手里。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茶水洒了一半。
“叫爹。“周铁山命令道。
周默只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
“叫啊！“周铁山扬起了手。
“算了算了，“周铁河连忙说，“孩子还小，慢慢教。“他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算是完成了仪式。
李秀娥站在一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冲上去抱住儿子，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在这个宗法大于天的村子里，母亲的爱抵不过“传承香火“四个字。
仪式结束后，周铁河家摆了酒席。按照习俗，周默从现在起就是他们的儿子了，要留在新家。李秀娥和周铁山不能久留，以免孩子恋旧。
“我们走了。“周铁山干巴巴地说，不敢看儿子的眼睛。
周默被王氏抱着，已经不哭了，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他似乎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走，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跟着回家。
就在这时，周天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抱住弟弟的腿，“默儿跟我回家！默儿跟我回家！“
两个孩子哭成一团，周天死命拽着弟弟不放。大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分开。最后是周铁山狠心扛起周天，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李秀娥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周默站在陌生的堂屋里，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没有再哭，只是用那双黑得惊人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母亲离开。
那眼神，李秀娥一辈子都忘不了。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来时的脚印。周铁山背着已经哭睡着的周天，李秀娥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周默早上换下来的旧棉袄——那上面还有孩子身上的奶香味。
这一夜，周家村东头的两户人家，没有一盏灯是早早熄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