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就是星期五。参加项目启动会议的提醒消息从大迟电子邮件信箱中自动跳出来。大迟提前十分钟上楼，在迷宫一样的办公室之中找到会议室。会议室门开着，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最里面是投影屏幕，会议桌的一周是一圈椅子，爱德华已经坐在那里等了。大迟和爱德华打了招呼，找个靠门口的椅子准备坐下来。爱德华笑着对大迟说：“不要坐那把椅子。”“为什么？”大迟很不解，“这椅子有毛病吗？”。“是，也不是。那椅子是布莱特的专属。”爱德华解释给大迟听。这把在会议室的椅子，的确有点毛病，就是一侧的扶手歪了。通常的椅子，布莱特坐下去，屁股都会卡在扶手上。正是因为扶手歪了，这把椅子不会把布莱特卡在里面，于是就成了他在此开会的首选椅子。久而久之，这把椅子就成了布莱特在会议室的专座。至于这把椅子扶手怎么会歪，有各种猜测。有人说不知道谁嫌扶手有毛病，从自己办公室换到会议室的，也有人说扶手的毛病就是因为布莱特经常坐它的缘故。

说话的时光，参加会议的人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室。大迟看到老韩也来了。一位包着头巾的印度人看样子是此次会议的主持，他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进会议室后就忙着连接投影仪，然后开始调试设备。大家相互寒暄，打着招呼问好。“看来我来的不晚，”门口传来一句洪亮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沉重的脚步，大迟可以感觉到地板都在微微颤动。布莱特！虽然大迟与他从未见面，大迟猜到是他。身高差不多六英尺，身宽也有三英尺，双开扇的会议室大门，他一个人能堵了一多半。双手抱着一个超大号的咖啡杯，确切地说，应该是咖啡壶，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夹，这位彪形大汉一摇一晃地走进会议室。大汉显然也发现了大迟，腾出抱着咖啡杯的一只大手伸过来：“新面孔喔，我是布莱特。”大迟连忙与他握手回应，感觉自己的手掌只够握住他的几根手指。还好，布莱特没有用力。打完招呼，布莱特抱着他的咖啡壶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专属座椅上，椅子随之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抗议。布莱特晃动着身体，把椅子挪近桌子，眼睛在桌面上一扫，抬头便问站在投影幕布前的印度人：“咦，巧克力呢？”“什么巧克力？”印度人显得有些困惑。“哎呀，你不知道吗？”布莱特把咖啡壶放在桌面上，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规矩，你居然不知道！新项目启动的时候，项目经理要准备好巧克力分给大家。等到项目结束，项目经理要买个蛋糕来庆祝。巧克力是项目启动仪式的一部分，蛋糕是项目收尾仪式的一部分。”可怜的头巾一脸难为情：“对不起啊，这个我没有准备。我这是第一次在这里做项目经理。”“没有关系啊，”布莱特一副很谅解很大度的样子，“下次项目会议记得补上就好。”他一边说还一边转头对大家眨眨眼睛，“你们都不反对吧？好的，就这么着了。”

会议开始，印度人介绍了新项目的内容，为客户新的反向贷款业务开发软件。通常情况下，顾客都是向银行贷款买房子，银行一次性放款给房屋经销商，购房的顾客拿到房子后再按月或者双周给银行还贷款，当然还有利息。反向贷款正好相反。顾客以手上的房产做抵押向银行申请贷款，银行评估后按月或者按双周给顾客发钱。等到合同结束的时候，银行结算剩余的款项，或者收走房子。总的来说业务流程和普通房贷一致，但是资金流的方向却正好相反。利率管理方式照旧，但是利息计算方法正好相反。会议接下来就是公布项目时间的大致安排，介绍了业务分析，软件开发和程序测试的人员。会议结束，大迟特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到布莱特端着自己的咖啡壶摇摇晃晃地走了，自己才起身。出门的时候大迟斜眼一瞅，布莱特的专属座椅上留下了一个清新完整的臀部印记。

从会议室出来，大迟没有下楼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去了老韩的办公室。“你参加完项目会议怎么想？我怎么觉着这反向贷款新业务很像美国的次级贷呢？”大迟开门见山说起自己的想法。

“没错，这其实就是美国的次级贷啊。”老韩点头笑着回应。

“既然如此，银行还做这业务？他们不知道风险吗？ 2008年前车之鉴，现在才过去多少年，都忘记了吗？”大迟不无忧虑地继续发问。

“银行和金融机构是我们的金主。客户提出要求，我们就帮助他们业务在软件上开发实现。没什么不妥。”老韩可不像大迟那样紧张，“次级贷的风险当然有，但是触发条件是房价下跌。你看目前加拿大的房价有下跌的迹象吗？反向贷款和按揭贷款一样有贷款期限，也有续约期限。贷款可以是10年或15年，但是续约就是三五年的事情。如果房价掉头向下，银行可以通过不续约来防止损失。这种情况对于银行其实构不成什么风险。银行真正的风险在于房价急速地大幅下跌，比如在续约前房价发生腰斩。”

“尽管这种事情发生概率可能比较低，但是还有风险啊？发生一次银行就要关门了！”

“你以为银行都是傻子吗？还等到房价下跌的时候，在自己手上留一堆不值钱的房子？银行早就把这些反向贷款打包成理财产品卖给客户了。如果真发生了危机，倒霉的是那些买了理财产品的客户。再说了，银行还有自己的业务保险呢，出了问题，还有保险公司分担损失。银行那帮人专业玩金融的，无论什么情况首先会把自己的利益保护得好好的。”老韩让大迟放宽心，“你这是刚刚参加项目启动会。这类问题在我们之前和客户谈业务需求的时候都谈到过，开过好多次会了，你只是没参加也不知道而已。”

大迟心底的忧虑被老韩轻松化解。他解释说自己头一次参加项目启动会议，很多东西的确不清楚，比如说启动会议的巧克力。

“什么巧克力？”老韩哈哈笑起来，“看来你也被布莱特唬住了。没有这么一回事儿，布莱特看到项目经理是新人，故意编造的所谓规矩。他这个人经常开玩笑。”

“原来如此，看来这人说的话不可靠。”

“也不好这么说。布莱特还是有些本事，这些年同他合作下来，我的总结是他的话咋一听有道理，仔细一想是歪理，但是最后你还经常得按他说的那样做。”

说起布莱特，大迟问老韩知不知道会议室里他那把专属座椅。老韩笑着说，这个典故你也晓得了？他可是公司里著名的椅子杀手，已经坐坏好几把椅子了。一般人在椅子上就老老实实坐着好了，有时为了坐得舒服一点，充其量也就是向后仰一仰。但是布莱特不同，本来他坐进去就已经很费劲，但是他坐在那里还不老实，不但经常身体向后仰还要不时转上一转。不过也难怪，他那个样子，哪把椅子能坐得舒服？我亲眼见到过他坐坏一把椅子。他坐进椅子后像往常那样要转上一转，不知怎么他转得角度大了一些，身子一歪，为了保持身体重量的平衡，他试图用手肘把身子撑起来。可怜的椅子当下就垮掉了，扶手裂了，带轮子的椅子腿五根断了两根。大家都说他应该去办公家具公司做质量检测。“你看，现在有什么事情我都是去找他，不要他来找我，我怕他进办公室来坐我的椅子。”老韩为自己的决策颇有些自得。

项目启动会议之后，很多从前的文档通过邮件转发过来，软件开发的工作算是正式开始。大迟的格子间里也开始像周围的同事一样不时传出敲击键盘的声音。

这天大迟正在埋头整理程序的逻辑，耳边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你是大迟吗？”

“是的。”大迟抬头一看，是一位亚洲女孩，一张朴素而清秀的脸，一头长发简简单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她穿着一条红裙子站在大迟旁边，裙子里透出隐隐约约的内衣和娇小的身材。虽然不知道名字，大迟记得曾经在某次的公司晨会上见到过，是来公司实习的大学生。当初公司总经理史蒂夫在会上好像说过他们将参加到测试团队的项目中，并不是自己所在的研发团队。难道自己最近提交的程序在测试中出了什么问题？大迟疑惑地问她：“找我什么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你住在南面，每天开车上下班，想和你拼车。”原来是这么回事，大迟马上把自己上下班行走的路线告诉她，“你住在哪里呢？”“麦肯锡少校街和肯尼迪路交界的地方”。大迟一听，方向倒是一致，不过自己习惯是走404高速，如果拼车，就得先走段普通公路再上高速。从地图上看，恰好是长方形的两个对边。路程上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普通公路上多些红绿灯，会多花些时间。

“好吧，”大迟一口答应下来，“下班时候来找我”。

实习生听到大迟同意了自己拼车，欣喜地道过谢转身要走，大迟忽然想起了什么，“哎，你的名字？”

“Yuki”。

实习生走后大迟翻出公司的通讯录，没找到这个名字。看来实习生刚来，通讯录还没有更新。大迟忽然想起一个笑话。那还是他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同事讲起的。那时候他也和同事拼车上下班，不同的是同事开车。途中收音机广播里的主持人邀请所谓专家介绍如何开车省油的妙招。其中一个就是加油时候不要加满，只加半箱油。同事听罢嗤之以鼻，眉飞色舞地对大迟讲：“半箱油，你知道是多少吗？现在的小轿车油箱容积就是四、五十升，半箱油就是二十多不到三十升。二三十升汽油有多重？一升水就是两斤重，五十升水也就是一百斤，油比水轻，就是说还不到一百斤，一个小姑娘的体重额。你自己想想看，你会为省油拒载一位搭车的小姑娘吗？”

等到下班的时候，大迟一直没有看到实习生露面，大迟正疑惑她是不是在加班时，桌面上的电话响了，是实习生Yuki打来的，说自己在公司楼下等大迟。大迟放下电话，匆忙收拾下桌面的东西赶快跑下楼来。Yuki已经提着自己的背包站在大楼门口了。

“抱歉让久等了。”大迟习惯性地客气道。那实习生没有回话，只是笑笑。大迟走在前面，实习生Yuki跟在后面，两人来到停车场。大迟掏出钥匙一按，自己那辆车的车灯就亮了：“就是这辆，上车吧。”大迟看到实习生Yuki走向车的右边，本以为她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没想到她却继续向后走，打开了车门，直接坐到了后排。大迟发动汽车，出了停车场就按照从前查找的地图路线行驶。距离不算远，这一路上实习生都保持沉默。大迟专心开车，倒也没有什么影响。将要到达路口时候大迟首先开了口：“路口到了怎么走？”“左转。”转弯过后，大迟继续问，“接下来怎么走？”“我们到了。”“到了？”大迟望着宽阔的马路心里诧异，“我们停在哪里？”“就靠边停下好了，没有关系，很近的，我可以走过去。”大迟停好车，实习生Yuki说了句谢谢就打开车门下车。大迟目送她穿过马路后，自己再掉头把车开回到主路。大迟注意到她走路的样子很匆忙，脚一甩一甩的，像只兔子。他心里想这个女孩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