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暴雨前夜
大楚王朝，平县，大暑。
铅灰色的云团压得瓦当喘不过气，檐角铜铃在闷热的风里哑着嗓子，连桑树上的蝉鸣都突然消失了。十一岁的林小满蹲在灶台边添柴火，看着母亲林张氏在陶瓮前搓手的模样，灶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得母亲的影子在土墙上忽大忽小。
“桑田怕要完了。“林张氏盯着窗外低垂的桑树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蚕纹补丁，“后日便是收割期，这暴雨若连下三日......“
小满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今早去桑园时看见的景象——桑叶被风揉得翻卷，露出苍白的叶背，像极了父亲账本上那些被雨水打湿的欠税记录。她悄悄放下火钳，溜进西厢房的储藏室，鼻尖萦绕着糙米的清香与腌菜的酸气。
三个陶罐并排摆在木架上，她踮脚摸了摸陶罐封口的棉纸：糙米罐的棉纸带着淡淡米香，该是三十二斤；布袋里的麦粉摸起来有些潮，约莫十八斤；五坛腌菜的坛沿水还清亮，是母亲上个月刚腌的。她在心里默算：全家五口人，每日需三斤粮食，这些存粮能撑十七天。
“小满，别碰腌菜坛。“林张氏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声音里带着疲惫的宠溺，“去帮你爹磨镰刀，明日收割要赶在暴雨前。“
“娘，咱们的存粮够撑十七天。“小满转身时，指尖还沾着陶罐上的米糠，“糙米三十二斤，麦粉十八斤，腌菜五坛，按每日三斤算......“
“女娃娃家的，别操心这些。“父亲林铁蛋扛着锄头进来，靴底的泥浆滴在青砖上，“你娘和我自会打算，去把《耕织图》擦干净，别让灰尘蒙了画。“
小满看着墙上那幅褪了色的《耕织图》，图中女子正抱着陶罐算粮，与母亲此刻的模样重叠。她突然指着画中女子：“爹看，图上的娘子也在算粮食呢。去年您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女子持家，本就该知柴米。“
林铁蛋的锄头“当啷“落地，浓眉在眉心拧成个“川“字。他看着女儿眼中跳动的灶火，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在沙地课堂教弟妹识字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这样，用炭笔在地上画满方格，像个小账房先生般认真。
“你呀，“他忽然笑了，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女儿的发辫，“倒像是从《耕织图》里走出来的小娘子。“话虽如此，眼中却闪过一丝惊讶——他从未想过，女儿竟能将家中存粮记得如此清楚。
小满趁热打铁：“爹，让我画张存粮分配表吧。按人头分，每日糙米两斤、麦粉一斤，腌菜配半坛，这样能撑到暴雨停。“她从袖袋里掏出炭笔，那是去年兄长从镇上带的，笔杆上还刻着“满“字。
林张氏看着女儿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上个月她在蚕房分拣病蚕时的模样——也是这样，用碎布头给每个竹匾做标记，像对待珍宝般认真。她转身从柜底取出一块光滑的木板：“用这个画，比桑皮纸经得住潮气。“
暮色漫过院子时，小满跪在炕上，炭笔在木板上沙沙作响。她画了五列格子，分别标着“日期““糙米““麦粉““腌菜““结余“，每一格都用直线界开，像极了老书吏给的空白账册上的格式。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像在催促她快些。
“小满，吃饭了。“长柏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带着猎刀碰撞的脆响，“今晚有烤野兔，你再画下去，肉都被李儿抢光了。“
“马上好。“小满头也不抬，笔尖在“结余“栏写下“17天“，忽然听见母亲在厨房低呼：“铁蛋，快看天上的云！“
她趴在窗台上，看见铅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般翻涌，远处的桑园在暮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父亲站在院子里，望着天叹气，兄长正往灶台搬柴火，弟妹躲在廊下数蚂蚁，唯有母亲还在盯着她手中的木板。
“做得好。“林张氏摸着木板上的表格，指尖划过“糙米 32斤“的字样，“明日收割若抢不回桑茧，咱们就按这表过活。“
小满看着母亲眼中的信任，忽然想起书肆里遇见的沈公子——他留下的账册至今还藏在她的枕下，每一页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打算。原来，无论是桑田还是灶台，都需要有人细细打算，就像算盘算珠，每一颗都不能错。
暴雨在初更时分砸落，瓦片被打得噼里啪啦响。小满抱着木板躲在炕上，听着父亲和兄长在院子里加固桑棚的声响，忽然觉得手中的分配表比任何护身符都更安心。她摸着木板上的炭笔画，忽然明白，所谓持家，就是把每一粒米、每一滴盐都算进时光的账册里。
“小满睡了吗？“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烤红薯的香气，“你爹说，等这场雨过，就让你管家里的粮账。“
小满悄悄笑了，黑暗中，她摸到木板上自己画的小算盘——那是在表格角落偷偷画的，算珠指向“17“的数字。窗外的暴雨如注，却冲不散她心中的笃定：只要算得清存粮，守得住家人，再大的风雨，也能变成账本上的一行行字迹，被时光妥善收藏。
这一晚，林铁蛋躺在炕上，借着油灯微光看着女儿画的分配表，粗糙的手指划过“每日三斤“的字样。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用炭笔在木板上算粮，那时他觉得女子算粮是天经地义。或许，让小满管粮账，本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不分男女，只分用心与否。
暴雨持续了三天，桑田被冲毁了两亩，却因收割及时，保住了七成桑茧。当第四天的阳光重新漫过院子时，小满的木板分配表已经挂在了厨房墙上，母亲每日都会对着表格取粮，弟妹们也知道了“吃完麦粉就没糖吃“的道理。
而小满，正蹲在灶台边，用炭笔在木板上更新着结余——暴雨后的第一天，结余变成了“16天“。她看着阳光下的算珠图案，忽然觉得，生活就像这张分配表，只要用心计算，每一个数字都能铺成通往晴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