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鳞七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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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归墟谣 ·穑歌

晨雾未散时,青梧已将黍粥的香气搅散在草庐的每个角落。

林夜倚在修补了一半的门框上,看那孩子踮脚扒着灶台,用木勺偷舀锅边的米油。婴孩额间的朱雀纹淡了许多,倒像是被烟火熏褪色的旧年画,反倒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

“当心烫着。”青梧拍开那只不安分的小手,转身将竹帘卷起半幅。海风裹着咸味涌进来,吹散了梁上悬着的干鱼腥气。她望着远处泛金的黍田,忽然觉得归墟的浪声都软了几分——自那场潮蚀后,命轮树的新芽竟顺着海床爬上岸来,在滩涂上开出一片雪似的碎花。

林夜的四象锄靠在墙角,刃口缠着几缕牵牛花藤。他拎起木桶要去浇田,却发现泉眼旁蹲着个陌生身影。那人蓑衣上沾满星屑状的露水,正用龟甲舀水净面,抬头时露出张被海风皴裂的脸:“可是种穑人?西极沙田的黍苗生了黑斑......”

青梧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来客颈后若隐若现的玄武纹本该让她警觉,可那双眼里的焦灼做不得假——是个真正的庄稼把式才会有的神情。婴孩突然从她腿边钻出来,举着半块黍饼含糊不清地嚷:“吃!甜的!”

日头攀上桅杆时,三人已坐在黍田边的礁石上。老农叫吴七,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层层揭开是几株蔫头耷脑的黍苗。林夜捻开卷曲的叶片,四象瞳里泛起微光——叶脉间游走着靛蓝细线,像是星轨虫的卵,却又带着命轮树新芽的清气。

“像是被海雾腌过。”青梧掐了截根须含在舌尖。咸涩中竟品出一丝归墟潮汐的韵律,这让她想起重建草庐那日,在海底瞧见的发光藤蔓。婴孩突然扑向浪花,裤腿卷到膝盖,白生生的脚丫踩碎一片银鳞似的晨光。

吴七的龟甲在沙地画出西极田垄的走势,林夜的四象锄无意识地在旁勾描。锄尖触到某处暗纹时,沙粒突然凝成微缩的星盘,惊得老农蓑衣都抖落半边:“这...这是玄武脉的引水阵!”

青梧的木勺停在半空。灶台飘来的焦香里,那孩子正把黍饼掰碎了喂给白鹭。她忽然轻笑:“老人家,晌午吃罢海菜团子,我们随你去西极看看。”

潮水退至脚踝时,吴七的舢板载着三人离岸。婴孩趴在船帮,指尖掠过水面绽开金纹——命轮树的新根在海床下游走,偶尔蹭过船底,惊起一串珍珠似的气泡。林夜的四象锄横在膝头,刃口鳞纹映着波光,竟显出几分温润的玉色。

“夜叔看!”婴孩突然指向远方。

海平线上浮着座翡翠般的岛,岛周旋着千百只衔穗的白鹭。青梧的瞳孔微微收缩——那分明是归墟深处新生的小洲,命轮树的嫩枝正托着岛屿缓缓上浮。吴七却见惯不怪似的:“上月刚冒头的岛,沙鸥最爱在那处褪羽。”

炊烟在身后淡成缕云时,舢板已泊在西极滩头。青梧踏上沙地的瞬间,黍田里突然腾起星屑般的萤虫。林夜的四象锄轻点地脉,青光顺着根系游走,惊起藏在叶底的夜光蝶。婴孩追着蝶群跑远,笑声惊醒了沙丘后打盹的旱獭。

“就是这片。”吴七蹲在田垄间,黍叶擦过他龟甲般的掌纹。青梧俯身细看,黑斑在日头下泛着奇异的彩晕,像是沧溟珠的残光凝在了叶肉里。林夜的四象瞳忽明忽暗,他看见地底有银泉脉脉流动,泉水中浮沉着细小的命轮叶。

暮色染红沙丘时,三人枕着黍垛看归墟吞日。婴孩在垛间钻来钻去,发梢沾满金穗。吴七摸出个陶埙,吹的竟是朱雀脉的古调。埙声里,命轮树的新枝探上岸来,卷走几株病苗,送回带着海露的嫩芽。

“明日埋些海藤灰。”青梧掐灭指尖的朱雀火,换了根草茎在地上画阵,“再引道归墟的潮气......”她的阵法被婴孩一脚踩乱,小东西抱着刚捉的沙蟹献宝似的举过来。

夜潮拍岸时,草庐的灯火成了海天间唯一的光。林夜修补着被海风掀翻的篱笆,看青梧教那孩子辨认星图。命轮树的根系在窗下沙沙作响,送来几颗会发光的黍种,种皮上天然生着炊烟状的纹路。

婴孩睡熟后,青梧忽然轻声道:“那黑斑不是病。”

她摊开掌心,白日采的黍叶在黑夜里泛起涟漪似的蓝光,叶脉间浮出微缩的辰极殿倒影。林夜的四象锄微微震颤,刃口鳞纹竟与叶脉共鸣——这哪是什么病害,分明是归墟新生地脉在黍苗上烙的图腾。

咸风穿堂而过,梁上干鱼轻轻摇晃。青梧将病叶夹进《穑经》扉页时,忽见窗外有白鹭衔着发光藤蔓掠过。命轮树的嫩枝在月色下舒展,恍如三百年前那个不知杀戮为何物的清晨。

吴七家的土灶上煨着海带汤,咸香混着藤灰的苦味在屋内盘旋。

青梧挽起袖子,将晒干的海藤碾成粉末。婴孩蹲在石臼旁,趁她不备偷蘸灰末,在泥地上画歪歪扭扭的白鹭。林夜倚着门框削木铲,四象锄的刃口裹了粗布——自打西极归来,这凶器竟成了翻土的农具,鳞纹里还卡着几粒金黄的黍种。

“夜叔,灰要扬匀!”吴七的儿子阿礁抱着陶罐进屋,十五六岁的少年,脊背晒得黝黑发亮。他腰间别着个龟壳水壶,壶面刻着歪斜的潮汐纹,倒是与婴孩的涂鸦有几分神似。

日头爬上中天时,四人已站在黍田深处。青梧赤脚踩进垄沟,藤灰从指缝漏下,被海风卷成螺旋状的烟。婴孩学她的模样撒灰,却把半筐灰末扬到了阿礁的麻鞋里,惹得少年追着他在田埂疯跑。林夜的四象锄插入地脉的刹那,青光顺着根系游走,黍叶上的黑斑如退潮般淡去,露出底下新生的翡翠纹。

“奇了!”吴七摩挲着叶片,老茧刮过叶脉的簌簌声惊起几只蓝尾雀,“这纹路倒像归墟的浪纹。”

青梧望向海平线,命轮树的新枝正托着翡翠岛缓缓旋转。岛周的白鹭忽而群起,衔着发光藤蔓掠过黍田,藤梢滴落的汁液在灰土里凝成星屑。阿礁突然指着田垄尽头:“快看!黍穗自己在摇!”

众人奔去时,见三株黍苗无风自动,穗头金芒流转如小太阳。婴孩伸手欲摸,穗芒突然炸开,迸出三百颗微缩的沧溟珠虚影。虚影在空中拼成星图,正是吴七龟甲上刻的引水阵,只是阵眼处多了朵黍花图腾。

“这是地脉在说话。”青梧的指尖拂过虚影,星图突然坍缩成光点,落入她腰间装藤灰的鱼篓。林夜的四象锄轻点地脉,新翻的土里突然钻出条银鳞小蛇,蛇尾缠着半片命轮叶,叶脉竟与黍苗的翡翠纹严丝合缝。

暮色染红沙田时,阿礁在滩头架起篝火。铁锅里炖着刚捞的紫贝,汤面浮着吴七珍藏的腌海葡萄。婴孩捧着蚌壳当碗,被烫得直吐舌头,又偷偷把咬过的鱼丸塞给脚边打转的沙狐。青梧借着火光翻看《穑经》,忽然指着某页残缺的潮汐图:“明日退大潮,该去翡翠岛取藤种了。”

夜半潮声如鼾,林夜躺在黍垛上望星。自命轮树新生后,归墟的星辰似乎更亮了,星轨间游动着翡翠色的光鱼。草帘忽被掀开,阿礁抱着陶瓮溜进来,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把发光藤种:“我爹不让我去翡翠岛,咱们自己......”

晨雾未散,舢板已悄悄离岸。婴孩缩在青梧的斗篷里打盹,怀里的沙狐崽叼着半块黍饼。翡翠岛在雾中若隐若现,近看才知那些“白鹭”竟是发光的藤精,衔着的也不是树枝,而是凝固的星潮。阿礁的船桨触到岛礁的刹那,整座岛忽然泛起涟漪——竟是悬浮在海面的巨大水母!

“抓紧!”林夜的四象锄插入胶质岛体。藤精们惊飞而起,抖落的磷粉凝成虹桥。青梧踏上桥面的瞬间,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渗出带着海露的蜜液。婴孩趴在地上舔了一口,眼睛瞪得滚圆:“甜的!像黍芽汁!”

岛心温泉咕嘟冒着气泡,泉眼旁生着水晶般的藤树。阿礁砍藤条时,刀刃却被胶质黏住。青梧的朱雀火刚燃起,藤树突然裂开道口子,吐出个琥珀色的卵囊。卵膜破裂时,滚出三颗带鳞的黍种,种皮上天然生着潮汐纹。

归程时暴雨突至。舢板在浪间起伏,藤种在鱼篓里发着暖光。婴孩缩在青梧怀里哼着自编的穑歌,调子竟与雨打船篷的节奏相和。阿礁突然指着海面惊叫:“夜叔快看!黍田在发光!”

雨幕中的沙田浮起万千光点,每株黍苗都成了翡翠灯笼。吴七提着龟壳灯立在滩头,身后跟着抱陶瓮的村民们。老农咧开缺牙的嘴:“大伙儿说...这新黍该叫‘归墟穗’......”

深夜的草庐飘着藤茶香。青梧将翡翠藤灰撒入陶瓮,灰末遇水凝成星图。林夜的四象锄靠在瓮边,刃口鳞纹映着图影,竟显出西极未曾记载的新水脉。婴孩伏在《穑经》上酣睡,口水晕开了某页的潮汐线,墨迹化作发光的小鱼,在纸上游向翡翠岛的位置。

咸风入窗,梁上悬的干海藤轻轻相碰,叮咚如古铃。命轮树的新根从门缝探进,卷走几粒带鳞的黍种。青梧望着翡翠岛的微光在海上起落,忽然觉得归墟的呼吸,从未如此安宁。

翡翠岛的藤灰混着晨露洒下时,黍田里腾起一层薄雾般的荧光。

青梧赤脚踩在垄沟里,藤灰簌簌从指缝漏下,被海风卷成螺旋状的星屑。婴孩跟在她身后,腰间鱼篓里装着的不是种子,而是昨夜从潮间带拾来的发光海螺——螺壳上的纹路竟与新黍的翡翠叶脉如出一辙。

“阿姐,东头第七垄的穗子打卷儿!”阿礁的喊声混着浪涛传来。少年顶着草帽奔过田埂,惊起几只蓝尾翠鸟。林夜的四象锄卡在礁石缝里,刃口鳞纹映着日光,将海水折射成碎金般的波纹,惊得鱼群在浅滩乱窜。

吴七坐在老龟壳磨成的臼旁,将晒干的海藤捣成细粉。石杵每落一次,黍田深处的荧光便明灭一瞬,仿佛整片沙田都在随着节奏呼吸。老农眯眼望着翡翠岛方向,忽然道:“今早退潮时,岛南礁盘上生着丛没见过的草。”

青梧的藤灰筐停在半空。自那场暴雨后,归墟的潮汐变得温驯如羊群,总在黎明时分送来些稀奇物件:会发光的珊瑚枝、叶脉生着星图的碱蓬,甚至还有裹在琥珀里的古船模型。婴孩的沙狐崽最近总往岛礁跑,叼回些带鳞的黍穗,种皮上的潮汐纹一日比一日清晰。

日头攀上桅杆时,四人划着舢板靠近翡翠岛。胶质岛体在暖阳下变得透明,能瞧见底下盘根错节的命轮树新根。阿礁用鱼叉轻触岛缘,涟漪荡开处浮起串气泡,每个气泡里都裹着粒微缩的黍种。“像不像归墟在打穗?”少年用网兜捞起气泡,光晕在他掌心流转如星。

婴孩突然挣脱青梧的怀抱,蹚着浅水跑向岛心。沙狐崽窜在前头,尾巴扫过的地方,胶质地面绽开水晶花。林夜的四象瞳忽明忽暗——那些“花蕊”竟是凝固的古老星图,记录着朱雀圣灵初种命轮树的场景。

“夜叔快来!”阿礁的惊呼从珊瑚丛后传来。众人赶去时,见少年扒开一丛发光海葵,露出底下嵌在胶质中的青铜匣。匣面玄武纹已被藤根侵蚀,锁孔处生着朵黍花形状的玉雕。青梧的指尖刚触及花瓣,整个翡翠岛突然震颤,命轮树根从海底探出,将青铜匣温柔托起。

匣内没有预料中的神器或秘卷,只有把裹着海藻的骨笛。婴孩抢过骨笛吹响,不成调的呜咽惊起漫天藤精。奇妙的是,黍田里的荧光随之明灭,翡翠穗浪竟随着笛音起伏,在沙田上谱出流动的星图。

“是《穑歌》古谱!”吴七的龟甲坠在胸前乱晃。老农颤抖着指向沙田,那里每株黍苗都在发光,穗芒连成浩瀚星河——正是洪荒时代朱雀圣灵教先民耕作时,用星轨绘制的农时图。

暮色染红归墟时,草庐前燃起篝火。村民们捧着新酿的藤酒围坐,听婴孩用骨笛吹奏断断续续的穑歌。命轮树根在滩头铺成星桥,白鹭衔着发光藤蔓穿梭其间,偶尔滴落的汁液在沙地凝成会爬行的星屑。

青梧倚着修补好的篱笆,看林夜教阿礁辨识星图。四象锄插在酒瓮旁,刃口鳞纹里卡着的黍种发了芽,嫩叶上天然带着潮汐纹路。“这东西倒成了摆设。”她轻笑,将醉倒的沙狐崽从酒碗边拎开。

夜半潮声渐歇时,翡翠岛方向飘来萤火般的微光。青梧提灯走近滩头,见白鹭们正将衔来的星屑铺在黍田。每粒星屑触地即生根,眨眼间长成尺余高的幼苗,叶片上浮动着会流动的星图。婴孩不知从哪钻出来,怀里的沙狐崽叼着半截骨笛,笛孔里开出的水晶花正与星苗共鸣。

“这是归墟在还债。”林夜的声音混着海风传来。他肩头落满星屑,四象锄成了挑灯的杖,刃口鳞纹里缠着几缕发光海藻,“命轮树吃了三百年血腥,如今吐出的倒是星子。”

翡翠岛在月华中缓缓旋转,胶质岛体渗出蜜液,引来成群发光的樽海鞘。阿礁和少年们驾着舢板穿梭其间,网兜里盛满星屑与歌声。吴七醉倒在老龟壳旁,鼾声与潮汐合拍,龟甲上的刻纹竟随着呼吸明灭,恍如微缩的归墟星图。

青梧弯腰拾起颗星苗,叶脉间的流光顺着指尖漫入心口。三百世的杀戮记忆突然变得模糊,唯剩某个晨雾弥漫的片段清晰如昨:朱雀圣灵赤足踏浪,将第一把黍种撒向初生的归墟,身后跟着只衔穗的白鹭。

晨光刺破海雾时,新种的星苗已抽穗。穗头不是寻常的金黄,而是流转着银河般的碎光。婴孩在田垄间奔跑,发梢沾满星屑,沙狐崽追着那些坠落的碎光,在沙地上踩出小小的潮汐纹。阿礁捧着陶罐收集晨露,每滴露水都裹着微缩的星图。

吴七忽然在黍垛后招手,老农的蓑衣上沾满发光花粉:“青梧姑娘,你瞧这穗子——”

翡翠穗头裂开细缝,露出里面冰晶状的黍粒。每粒黍都生着天然纹路,细看竟是辰极殿的微雕,檐角铜铃随风晃动,仿佛能听见三百年前的晨钟暮鼓。

命轮树根在正午送来份厚礼——裹在琥珀里的《穑歌》残卷。青梧解开海藻绳结时,竹简上的墨字突然跃起,在空中拼成会舞蹈的星图。婴孩的骨笛不自觉跟上节奏,翡翠岛随之奏响和声,整片归墟的海浪都成了伴奏的鼓点。

是夜,村民们围着篝火修改农谚。吴七的龟甲刻上新谱的潮汐历,阿礁在舢板画满星苗图腾。青梧将残卷收入《穑经》,发现书页间游动着新生的光鱼——它们啃食掉血腥的旧史,在空白处产下星辰般的卵。

林夜的四象锄彻底生了根,在草庐前长成小树。枝头开出的不是花,而是会吟唱的古调,每逢潮涨便与翡翠岛应和。婴孩常趴在树下打盹,梦呓时发梢开出星屑小花,惊得沙狐崽追着光影扑腾。

咸风掠过新穗时,归墟送来最后的礼物——命轮树根托着块冰晶浮出海面,晶内封着支未染血的朱雀翎。青梧将翎羽别在《穑经》封底,恍然听见海浪在笑。

晨雾散尽时,归墟的海面铺开一张星屑织就的毯。

青梧倚着草庐的竹帘,看那孩子赤脚跑过滩头,发梢上沾的星苗花粉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色。沙狐崽追着他的影子,爪印在湿沙上踩出一串潮汐纹,转眼又被浪沫抚平。命轮树的新根从浅滩探出头,卷走几粒昨夜篝火余烬里的黍壳,送回一捧会发光的海玻璃。

吴七盘腿坐在老龟壳旁,龟甲上的潮汐历又添了新符。阿礁划着舢板从翡翠岛归来,船头堆满水晶藤蔓,藤节处鼓着琥珀色的浆果。少年摘下草帽挥舞:“青梧姐!岛心的泉眼结冰了,冰纹像辰极殿的星图!”

林夜的四象锄生了根的那株小树,今日开了第一朵花。花瓣薄如蝉翼,纹路是流动的星轨,花蕊间缀着露水凝成的微缩船影。婴孩踮脚去够,指尖刚触及花瓣,整棵树忽然吟唱起古老的穑歌,惊得沙狐崽炸了毛。

“这是归墟在记账呢。”青梧轻笑,将晒干的星苗叶夹进《穑经》。书页间的光鱼游到新添的插图旁,吐出串气泡,泡影里映出翡翠岛三百年前的荒芜模样。她忽然想起搁在梁上的朱雀翎,取下来时发现翎羽尖梢生出了翡翠色的分叉——像命轮树新抽的嫩芽。

正午的黍田浮着一层蜃气。阿礁带着村中少年们扎筏子,用的全是发光藤蔓与龟甲胶。婴孩趴在筏头,沙狐崽的尾巴扫过海水,拖出一道银河般的碎光。吴七的老伴送来藤灰腌的紫贝,咸鲜味勾得白鹭们围着筏子打转。

“夜叔,看这个!”阿礁从藤筏缝隙抠出颗卵石,石面天然生着黍穗与浪纹交织的图腾。林夜的四象瞳微闪,看见石芯里冰封着星屑状的命轮叶——正是洪荒时代朱雀圣灵撒下的第一批种。婴孩夺过卵石对着太阳照,光斑在沙地上拼出半阙失传的《穑歌》。

暮色染红翡翠岛时,归墟送来份特别的潮礼。命轮树根托着块冰晶浮上海滩,晶内封着艘巴掌大的古船模型——桅杆是七根黍穗,帆布用星苗叶缝制,甲板上还立着个戴斗笠的小陶人。青梧拂去冰晶表面的海藻,发现船底刻着歪斜的小字:“炊烟起处即归途”

是夜,村民们在新筑的星坛前燃起鲸脂灯。吴七用龟甲占出来年的潮汛,卦象竟是一株发光的黍苗。阿礁将古船模型供在坛心,藤灰混着星屑撒下时,船帆突然无风自动,陶人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底下与青梧三分相似的面容。

婴孩的骨笛声引来了翡翠岛的藤精。这些发光的小东西围着星坛起舞,抖落的磷粉凝成三百年前的耕作图——朱雀圣灵赤足踏浪,身后跟着衔穗的白鹭;先民们用龟甲舀水浇田,每株黍苗都生着会流动的星纹。

林夜的四象树在月光下舒展枝条,花苞次第绽开,每朵都唱着不同的穑歌调。青梧将朱雀翎别在树梢,翎羽忽然散作星尘,绕着《穑经》飞舞,在空白页上绘出翡翠岛的全景图。阿礁指着图中某处惊叫:“这不是我们昨日发现的冰泉吗?”

晨露未晞时,黍田深处传来细碎的咔嗒声。吴七提着龟壳灯循声找去,见几株星苗的穗头正在裂开,滚出的黍粒裹着晶壳,壳内冰封着微缩的四时农景。老农用皴裂的指尖摩挲晶壳,忽然老泪纵横——那春耕的剪影里,分明有他早逝妻子的背影。

青梧在草庐前架起新的晒架。星苗叶铺成青翠的毯,底下藏着会挪动的光斑。婴孩追着光斑疯跑,沙狐崽的尾巴扫过晒架,抖落的星屑凝成白鹭雏鸟,跌跌撞撞地扑向海浪。林夜的四象树已长得高过草庐,根系钻进《穑经》,在书脊上缠出翡翠色的纹路。

翡翠岛在月圆夜送来最后的馈赠。胶质岛体突然透明如琉璃,能瞧见中心那眼冰泉喷涌着星潮,泉边生着株水晶黍苗。村民们划着藤筏靠近时,苗穗突然炸开,三百颗带翼的黍种乘风而起,绕着归墟飞旋三圈后,消失在命轮树的新冠之中。

次日退潮时,滩头遗落了一枚玉雕的犁头。吴七用龟甲胶把它粘在藤筏上,翡翠岛竟随之微微震颤,从海底升起更多冰封的古农具。阿礁捞起把生锈的镰刀,刃口遇水即亮,映出上古先民在星海边收割的幻影。

青梧在《穑经》末页添上最后的注脚时,命轮树根送来片会发光的贝壳。贝肉早已化作星尘,内壁却刻着首小诗:

“潮平黍浪暖,星落炊烟轻。

莫问轮回事,且听穑歌声。”

咸风掠过晒架,星苗叶沙沙作响如低语。婴孩蜷在四象树下酣睡,发梢开出的星屑小花引来夜光蝶。沙狐崽守着梁上的朱雀翎打盹,翎羽尖梢的翡翠芽又抽长半寸,恍惚是归墟打了个慵懒的哈欠。

翡翠岛随着潮汐缓缓西移,白鹭们衔来新的藤种。阿礁的藤筏队发现了一座更小的浮岛,岛上生着会奏乐的珊瑚。吴七的龟甲卦象日渐温和,最近总显示“宜播种,忌刀兵”。

青梧望着海天相接处的星苗光晕,忽然觉得三百世的血色淡成了水墨。林夜的四象树开始结果,果实是微缩的辰极殿,檐角铜铃随风轻晃,响动竟与翡翠岛的潮歌相和。

最后一筐星苗叶入库那日,归墟下了场发光的雨。雨滴触地即生藤蔓,藤梢卷着旧日战船的残骸,在滩头拼成座小小的星坛。村民们将古船模型供在坛心,献上第一捧新收的星穗——

穗浪拂过处,命轮树的新冠垂下翡翠帘幕。光晕流转间,三百年前的耕作图与当下重叠,朱雀圣灵的回眸与青梧的剪影在暮色中悄然相接,恍如归墟最温柔的一个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