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集:也及走路、喝茶与睡觉(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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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遇而饮——谈谈喝茶

这十年茶喝得多了。比在这之前的三四十年多得多了。

倒不是这十年懂得品茶,实是比较懂得口渴。

小时候,台湾各地可见“奉茶”之设。于人烟经过处,立一木架,置一大壶,下覆一只空碗,供来往行人解渴。往往壶中未必有茶叶,开水而已,则闽南话“白茶”。“奉茶”之设,乃炎热岛乡的民间自发公益,洵美俗也。庶民渐富,人渐不感在外道途之苦,又嫌公杯不洁,年淋月晒,慢慢便消失了。

喝茶或品茶,一向即有;而台湾之讲究泡茶及细品并蔚然成风,约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岛各地选买上等乌龙、包种,各种树根茶桌散布人家客厅,紫砂壶及小炉烹水,三五茶友低坐矮凳……遂成习见景观。

那又恰好是台岛经济勃兴、台湾人奋斗有成而致台湾自尊意识盎然之一段佳美年月,于是此种台湾泡茶模式——汲取山泉,爱用原木桌,闻香杯(口喉之赏外尚有嗅赏。又仪式增多,益显讲究),顾景舟等壶艺(古董收藏),冠军茶(富贵之象征。豪奢、炫耀之表现)——便一直延续至今不歇。竟然连我在旁侧相陪熏陶下,也喝过好几杯口齿留香、余韵回甘的茶。

曾几何时,好些当年常见的动作,如今差一点都抛忘了。譬如一个壶接一个壶地换着泡,而随时以布抚拭以为“养壶”;有的在茶海上置滤网,令即使细小茶末也避免入杯;注热水入壶,覆上盖,再浇水于壶上,令壶表面不速冷却;执起壶来,壶底浅浸的水,令它在大碗碗缘转圈圈地磨转,使水不至滴落桌面……凡此等等,近日早多省略了。

泡茶之讲求与时代之富裕也恰好相成相助形演为人对自己重新待遇之觉醒。譬似会想:我如今应该穿何种服装?于是蜡染布料啦,僧式的袍装啦,腕上圈珠啦,胸前悬玉啦……不可阻御地应运而生。甚而口荡茶汤,鼻间飘来檀香,心领神会之下,觉生命悠悠,刹那间天地苍茫,感悟自己这几十年恁的是道心蒙尘。便有类似此悟,紫微推命,学禅修密,书院私塾,针灸按摩;林林总总,终至往山林开道场、打禅七有之,辟果园、栽种生机蔬果有之,开班讲授《易经》亦有之。清清绿绿一碗茶汤,醒人何巨也。

各时代有各时代之寄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台湾人之寄情最显丰沛、蛮豪并突出;家屋之摆布(装潢之狂爱。喜添一隅和式房间),佛像、石雕佛头之搜罗(宗教式艺术品之乐于拥有),郊游时倾向于洗温泉,吃土鸡、山菜(亲近山林),城市公园必铺设“健康步道”(对亚热带原就喜习的赤足文化再度拥抱),泡沫红茶店的墙上价目表及桌椅爱用不上漆的原木(回归自然。鸡犬桑麻之向往也)……而这一切,全得以最日常简易的“喝茶”一事提纲挈领、呼之即出地象征出来。

我亦喝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半不在台岛,飘流异地,居无定所,很是恋羡岛上人的奇趣横生的度日追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跟着尝什么金萱、东方美人、冬片等极是有趣。至于乌龙常有的“奶油香”,暌违恁久又临齿喉,心道:“啊,台湾,又回来了。”

只是家中至今连紫砂壶也无一只,亦不曾独坐茶台、现烧滚水现泡现斟。当然是懒。亦是待不住家。更主要是,独自一人,无法有大的饮量,喝不多也。

喝得好茶,总是在客中。在中南部漫游,乍然登友人门,见厅中随时置整套茶具,永不撤除。坐下相谈,见他扭炉生火、涤杯投叶,显然是每日操使多次之熟练,几分钟后便得畅饮。台湾以外,何曾有这样天堂?

某次在西螺旅途,修理车窗玻璃马达,蒙店家飨我茶水,连尽四五杯,口渴也。

有时旅行的停歇时机或地点,竟常是因为茶。未必为其美味,乃为其解渴。然而可乐、果汁、矿泉水等亦解渴,何以只特言茶?

这便说到重点。此为茶在某一种微妙感情(家国、历史、情思、熏陶、年齿……)上最不能教人抵挡之力也。

太多的行旅途中,我皆带着矿泉水;然来至在杭州西湖,突见露天摆出茶座,自问并不渴,却仍说什么也要坐下,喝一杯即使寻常之极的茶。图伫足也,图临境也,图手执杯、口慢啜、耳目流盼之千古理应清致也。

《儒林外史》中马纯上登杭州吴山,每上几步,投几文钱喝一碗茶;再走几步,又一茶摊,再投钱,喝一碗。此等景象,非得等到近十年我方能体会此中深趣。

大陆最是这样的洞天福地。几年来坐过太多的露天茶座,安徽采石矶的采石公园,江苏周庄的张厅深里处的茶室,上海的复兴公园,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户外。即使是一杯玻璃杯泡的最起码的“炒青”,费三元五角,也是兴味怡然。

去冬重游苏州虎丘,一大早已游人如织,却在“冷香阁”这处茶室,空无一人,好一处清幽所在,所临之景亦好,几不忍独拥也。

这样的茶座设施,看来也将减少。武昌黄鹤楼这个地方,逛看无趣之余,想找一块茶座抛开闲气自坐喝茶,竟然也没有。

然这浅坐浅喝之乐,主要在于客中;不久又登途赋离,才能获其佳意。倘是如土著深坐,或许便不美矣。

客中与口渴,正是我得茶之乐。

桂林及其环郊,有油茶,多半打着“恭城油茶”名号,乃以浓苦茶汁与炒米、炸花生、姜末合融,亦有的是西南土民风味,除解渴外,也得点心充饥。

香港的茶楼,实是吃点心地方,近年多为大型厅堂,如同赴宴。然有一家“德兴茶楼”(九龙深水埗南昌街123号)仍有那种老年代站在二楼倚栏杆可望见楼下情景的老茶楼建筑。且座上全是颓老之人,桌下必有痰盂,地板永远湿答答、脏兮兮的。或许是硕果仅存的一家。

茶餐厅,是香港的独一发明。“茶”,指的是奶茶、柠檬茶、咖啡等这类西式甜饮料,不卖中式茶;“餐厅”,实为“西餐厅”三字之简,指的是卖西式三明治、鸡尾包、菠萝面包等物。此类场所狭小人多,不宜久坐,原是香港本色;搭桌挤坐,快喝“鸳鸯”(奶茶加咖啡)一杯,三明治一个,站起付钱走人,最潇洒。

日本有“抹茶”,茶道的精趣也。几年前在花道家敕使河原宏(亦是茶道家、导演,曾拍《砂丘之女》)的“草月会馆”承飨一碗抹茶,虽是访谈中由他的工作人员自后房捧出,似不经意,然我们来自中国台湾的三人仍凝神细啜茶汤同时端视捧于手上的十二世纪高丽青瓷并将空碗互换欣赏,以求差几达到茶道一二之约略形式礼数。

天热,在奈良的“友明堂”古董店,坐着喝抹茶,见筒中插着几柄团扇,取出扇凉,见握柄是苇管,极好操使,与那几日各商店中多见的以竹片为柄的不同,虽也是朴素便宜品,却见出店家的雅润品味。再看他的茶碗各个不同,却各有形制;接着见他随手熟练打出几碗抹茶,只是受他寻常待茶,喝下极是美味,受用之极。即使不端坐在四叠半(1)的古典规制茶室,亦培不出“和、敬、清、寂”气氛,但已令客途中很得澄怀了。

发表于二○○一年四月


(1) 四叠半,约合7平方米到7.29平方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