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93年（1）

4月3日

在巴黎全区快速铁路网[1]的塞尔吉—省府站，上来三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穿着牛仔裤，膝盖处撕裂着口子，戴着一条末端有吊坠的链子。其中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你闻着香香的。——是迷你柔[2]的味道。”男孩说：“雷诺[3]出演《萌芽》。”一个女孩说：“哦，就一部电影而已。”男孩辩驳说：“我超爱雷诺和左拉，所以……”他们要去维珍[4]。

这是星期六的区域快铁，有成群的年轻人和许多家庭去往巴黎。计划和欲望写在脸上、身上，氛围感满满，人们敏捷地落座、起身。拉德芳斯空空荡荡。人们在星形广场、奥贝、中央市场站下车，那边音乐已经很迎人了。

晚上，从巴黎回来。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小男孩一坐下很快就睡着了，嘴巴紧闭着，样子显得很老。小女孩，五六岁，金发碧眼，戴着眼镜，到处走动不停。她穿着一条闪亮的黑色紧身裤，尚塔尔·托马斯[5]风，有点怪怪的。父亲看着女儿的腿，反复说着：“拉一下你的裙子，你穿条裙子有什么用呢？”她的母亲，穿着一点也不花哨，装作没听见。

4月8日

共同物业会议。人们谈论着楼梯间、地下室云云。任何涉及的问题都会成为人们展示他们学识（“必须在某个地方安装电表”）或是穿插一条逸闻（“在我以前住的楼里”）、一则趣事（“有一天，四楼的房客”）的机会。叙事是一种存在的需要。

自塞尔吉的大学开学以来，晚上可以看到学生们在欧尚[6]购物。他们站在收银台那边，从某个可笑的距离就能辨认出来。他们并不需要互相打招呼就自发地聚在一起，这些人对整天在课堂或大学食堂见面习以为常。这是一些（地点、时间、兴趣相同的）“习惯性”群体，关系牢固而短暂。

4月13日

在驶向塞尔吉的区域快铁上，一个亚洲女人在织毛衣，一张纸样摊在膝盖上。看起来很复杂，不同颜色的三个羊毛线团垂在纸样上，她依序取用着不同颜色的毛线。我在读《世界报》，一篇关于发生在波斯尼亚的事件[7]的文章。关于这场战争，我所关心的并不比她所关心的更有用。十八年前，我大概以同样的方式阅读过一篇关于船民[8]的文章，她可能是其中的一员。列车快到孔弗兰站时，她掏出一个有剪刀功能的钥匙环，剪断毛线，把线团和织物收进包里，起身下车。

4月17日

马赛飞巴黎的航班。靠舷窗的女人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裤套装，衬衣的颜色是更浅淡的紫色，一个镀金的黑色小手提包，鞋子很搭配。她不看书。她开始仔细地修剪自己的指甲。稍后，她照照镜子。有好几次，她打开又合上她的包，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并没找东西。当空姐推着饮品推车经过时，她要了些香槟，付了钱，慢慢地喝着，眼睛盯着前方。女人很快将见到她的男人，她买香槟来喝，为了使等待的幸福更完美。她在庆祝等待本身。

飞机着陆前，她再次照照镜子，修正妆容。好像我就是她一样。

晚上，中央市场站，一个黑人挥着一种钹，另一个在敲鼓，第三个在唱歌。一个醉醺醺的白人在他们旁边跳舞，裤腰带上别着一个洋娃娃。四周围满游客。我想起十六岁时的梦想——去哈林区[9]生活，因为爵士乐。

5月11日

在宝纳努维勒站[10]附近，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胖子叫住我。我问他要干什么。他指给我看一个阔口杯：“讨点儿饭钱。”我笑着提醒他，说他看上去很健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瘦身疗养院的折叠册子，他本该去那里减肥，但社保不负担他这个费用。我们讨论着，他在说他的处境，我在说我满足所有这类要求的困难。他手里拿着一份广告小报和一个小标语牌。他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摊在通往地铁的台阶上，坐下来，摆上标语牌和杯子。他说，“我向您发誓我不喝酒”，然后凑近我：“再说，如果我喝酒，您会闻到酒味儿，酒精的味儿。”还说：“那会到哪儿都没尊严的。”

5月18日

奥斯曼大街春天百货伊夫·圣洛兰品牌筒袜和裤袜的货架，女售货员不在。货架的另一端，一个女人在翻弄着袋装筒袜。很快，她塞了一袋在包里，朝香水专柜走去。我突然明白，她刚刚偷了一条裤袜。我并不是专门观察她，应该是她那一连串出乎意料的反常行为——把东西塞进包里，而不是拿着东西走向收银台——无意中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想象着那个女人极度兴奋的感觉。

5月20日

三泉[11]的“让—克劳德·蒙德勒”[12]鞋店橱窗拉着栅栏，一个广告牌写着：“彻底清仓关门”。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新城的时候，这家商店叫“2米空间”。我试着回忆我在这里买的每双鞋。

商业中心每个店铺的消失都意味着一部分自我的死亡，那个最饥渴的部分。

5月21日

在驶向丹佛站的区域快铁上，一个没有化妆的女人坐在她儿子的对面，那是一个即将进入青少年期的男孩。她正在读一份女性报纸。他晃着腿，把头藏在书包后面，所有迹象都表明他对自己的身体不知所措。他在说话，问他妈妈问题。她没有回答。她读的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年龄不再是爱情的障碍》。

5月22日

在斯特拉斯堡一家高评分的红酒吧[13]——“伊冯家”[14]的餐厅里，餐桌挨挨挤挤地摆放着，一派宾至如归的假象。一对夫妇，五十来岁。他们拿出《高特和米鲁》[15]，点了一道指南推荐的“水晶肴肉”[16]。在等菜的时候，他们说他们来自巴黎大区，趁耶稣升天节的漫长周末，沿葡萄酒之路[17]走一趟。他们微微笑着。菜一上来，他们就只在点评他们正在吃的东西时才说话。或许他们中午和晚上都会这样，在《高特和米鲁》的指引下逐个完成计划。对于他们，美食指南已经取代了《性爱技巧》手册，如果他们读过的话。

注释

[1]巴黎全区快速铁路网（RER），下文全部简称“区域快铁”。

[2]迷你柔（Minidou），汉高公司旗下的一种平价衣物柔顺剂品牌。

[3]雷诺（Renaud Séchan），1952年生于巴黎，法国歌手及词曲作家。1993年出演克劳德·贝里（Claude Berri）执导的影片《萌芽》男主角艾蒂安·朗蒂耶（Étienne Lantier）。

[4]维珍（Virgin）是由英国人理查德·布兰森（Richard Branson）创立的全球文化商品营销连锁品牌。1988年，香榭丽舍大街开设第一家大型商场。

[5]尚塔尔·托马斯（Chantal Thomass），法国著名内衣设计师，1975年以自己的名字创建的法国时装品牌。

[6]欧尚（Auchan），法国第二大以零售业为主的商业集团，1961年创建于法国北部的里尔市。

[7]1992年，南斯拉夫联邦共和国解体，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宣告独立。1993年春，波斯尼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发生激战。

[8]船民（Boat people），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一种法国移民形式，移民主要来自越南、柬埔寨和老挝。

[9]哈林区（Harlem）位于纽约曼哈顿北部，是纽约黑人文化发源地。

[10]宝纳努维勒站（Station Bonne-Nouvelle），法文直译为“好消息”，该站名借自教堂Notre-Dame-de-Bonne-Nouvelle，用的是《圣经》中“天使报喜”的典故。

[11]让—克劳德·蒙德勒（Jean-Claude Monderer），法国知名家族鞋业品牌，1905年创建于巴黎。

[12]三泉（Les Trois Fontaines），塞尔吉市的一个商业中心。

[13]红酒吧或葡萄酒吧，此处为德文（Weinstube）。斯特拉斯堡是葡萄酒爱好者的梦想之地。

[14]“伊冯家”（Chez Yvonne），斯特拉斯堡最受欢迎的红酒吧之一。

[15]《高特和米鲁》（Gault Millau），继米其林指南之后的法国第二大美食指南。

[16]“水晶肴肉”（Presskopf），一种用猪碎肉和肉皮做成的肉冻、肉肚或肉肠。

[17]葡萄酒之路（La Route du vin）指阿尔萨斯葡萄酒之路。它是法国最古老的葡萄酒之路，起始于1953年，沿着浮日山的东面向南延伸，全长为170公里，涉及100个葡萄种植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