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广陵尘(咸淳四年·冬)
扬州的雪,下得黏腻而阴冷。盐粒似的雪沫子被运河上的风卷着,扑打在签判厅的雕花木棂上,发出沙沙的碎响。蒋捷呵了口白气,看着砚台里新磨的墨汁迅速凝起一层薄冰。
“大人,今日的漕粮簿册。”老书吏陈福佝偻着背进来,怀里抱着一摞高过他头顶的账本,最上面一本的封皮还沾着可疑的油渍。他放下时带起一阵灰尘,在从窗缝透进来的惨淡天光里飞舞。
“放那儿吧。”蒋捷头也没抬,指尖正捻着份驿站递来的邸报。上面用干巴巴的官腔写着“淮西流寇渐平”,但他昨日在城西粥棚,分明听见刚逃难来的泗州老汉哭诉,元军游骑已出现在盱眙城外三十里。老汉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比划着:“那些鞑子的马蹄铁...是反着钉的!跑起来声音像鬼嚎...”
陈福没走,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欲言又止:“大人...通判王大人那边...又差人来问,西城门外流民营的安置费...?”
蒋捷放下邸报,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扬州府舆图》上。西门外那片用朱砂圈出的空地,旁边是他月前批下的“暂设粥厂,以工代赈”的条子。可钱?他签判厅的库房里,除了耗子啃不动的旧账册,只剩几张前任留下的、盖着户部“挪借抵充”大印的空头兑票。
“就说,”蒋捷拿起笔,蘸了蘸冰凉的墨,在账册空白处随手画了支风干的樱桃梗,“就说户部转运司的冬赋尚未解到,容后再议。”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贾似道侄儿贾余庆上月才在瘦西湖畔新起了座“听鹂馆”,光是太湖运来的奇石就用了三十艘漕船。
陈福叹了口气,没再多言,只把火盆往蒋捷脚边挪了挪。劣质的炭块噼啪作响,散发出呛人的烟味,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午后,蒋捷裹着半旧的灰鼠皮斗篷,带着一个寡言的老衙役,出了签判厅冰冷的官廨。他需要亲眼看看这座被赋予他的城池。街道两旁的铺面大多半掩着门,伙计缩在柜台后打盹。只有盐商们的门楼依旧气派,新漆的朱门映着雪光,门口石狮脖子上系着祈求平安的红绸,绸缎簇新得刺眼。
走到小秦淮河边,一股浓重的秽物气味扑面而来。昔日画舫如织的河道,如今挤满了破败的乌篷船和草棚,挤挤挨挨,几乎看不到水面。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瑟缩在寒风中,咳嗽声此起彼伏。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结了薄冰的岸边,试图用破瓦罐捞取浑浊河水里可能存在的、一点点可食用的东西。
“大人,小心脚下。”老衙役低声提醒,避开一堆冻硬的污物。
蒋捷停住脚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对着一个盖着破草席的小小隆起磕头。她面前没有香烛纸钱,只有半块黑乎乎的、冻得像石头的杂粮饼。
“作孽啊...”老衙役摇头,“这月里,西门外埋人的乱葬岗都填满三回了。说是风寒,可哪有风寒死得这么快的?”
蒋捷袖中的手握紧了那半枚冰冷的铜虎符。祖父临终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两淮旧部...心未死...”可人呢?他上任月余,递出的几封隐晦书信如同石沉大海。是旧部星散?还是这扬州城内外,早已布满了葛岭的眼睛?
“卖炭嘞——上好的南山炭!”一声嘶哑的叫卖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佝偻的樵夫推着独轮车,车上盖着破烂的草席。经过蒋捷身边时,车轮碾过一块冻硬的泥坑,颠簸了一下,几块黑黢黢的木炭滚落下来,正好落在蒋捷脚边。
老衙役正要呵斥,蒋捷却俯身拾起一块炭。入手沉重冰冷,纹理粗糙。樵夫惶恐地停下,连连作揖告罪。蒋捷摆摆手,目光却落在独轮车辕上一个不起眼的刻痕上——那是三道浅浅的、如同竹叶般的印记。
他心中一动,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炭不错,都送到签判厅后门吧。”樵夫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接过钱,深深躬了下腰,推着吱呀作响的车子,很快消失在巷口弥漫的雪雾里。
回到官廨时,天色已近昏黑。陈福点起了油灯,灯芯爆出几点火星。桌上除了冰冷的账册,多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素白笺纸,只画着一支孤零零的芦苇。
“谁送来的?”
“一个挑水的哑仆,丢下就走了。”陈福摇头。
蒋捷拿起帖子,对着昏黄的灯光细看。芦苇杆的墨迹里,似乎藏着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锯齿状纹路——像断裂的虎符边缘。他将帖子凑近鼻尖,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水腥与铁锈的熟悉气味钻入鼻腔。是竹山书院后,那片芦苇荡的味道!
他心头一热,正待细想,通判王元敬的大嗓门已经在门外响起:“蒋签判!好雅兴啊,对着张白纸相面?”
王元敬裹着一身华贵的紫貂裘,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闯了进来,圆胖的脸上堆满笑容,眼睛却像两粒黑豆,在蒋捷脸上滴溜溜地转。“哎呀呀,这屋里怎生如此清冷?陈福!怎么伺候的?快给蒋大人添个手炉!”
他自顾自地坐下,拿起蒋捷桌上那支画了樱桃梗的账册,啧啧两声:“老弟啊,不是为兄说你。这扬州城,讲究的是个‘和光同尘’。你整日里钻这些陈年烂账,盯着城外那些泥腿子,能有什么出息?”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蒋捷脸上,“贾枢密(指贾似道)的寿辰快到了,这可是头等大事!咱们扬州的孝敬,可不能落在后头!盐运使李大人做东,明晚在平山堂设宴,商议此事。你可务必赏光!”
蒋捷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了琼林宴上廖莹中的北珠笏板,想起了丰乐楼的火光,想起了清荷腕间那点刺目的守宫砂。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官袍袖口磨损的云纹,淡淡应道:“下官…省得。”
王元敬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拍进地里:“这就对了嘛!年轻人,前途无量!”他起身,紫貂裘扫过冰冷的桌面,“对了,听闻蒋签判精于词律?明晚李大人府上,新得了几位苏州清倌人,琴箫双绝,正好请老弟品鉴品鉴,也松快松快筋骨!”笑声中,他晃着肥胖的身躯走了,留下更浓郁的脂粉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夜更深了。雪似乎停了,寒气却更重,渗入骨髓。陈福已伏在外间小榻上发出鼾声。蒋捷独自坐在冰冷的签判厅里,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他孤寂的影子投在挂满蛛网的墙壁上。墙上一幅前任留下的、早已褪色的《江山万里图》,一角卷曲着,露出底下墙壁上不知何时溅上的、几点暗褐色的陈年污渍。
他拿起下午捡到的那块南山炭,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表面。那三道竹叶刻痕冰冷而清晰。他又展开那张画着芦苇的素白拜帖,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窗外传来几声微弱的梆子响,更夫有气无力的报时声在死寂的夜里飘荡。突然,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咳嗽声从西面城墙方向隐隐传来,撕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是几声犬吠,很快又归于沉寂,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紧紧包裹着这座末世里的孤城。
蒋捷拿起笔,在冰冷的砚台上舔了舔几乎冻住的墨,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澄心堂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落下。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像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