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舅公的质问
村里帮忙的人也陆续到了，牛红梅忙着打电话给亲朋好友们报丧，所以给怎么安排乡亲们帮助的事便由唐强和三大表婶在负责，唐雨涵其实也想参与进去，但找不到切入点。
她不时瞟着那群忙里忙外的人，摩挲着头顶粗粝的孝布，这截扎进黑发的雪刃将她与周遭彻底割裂。原本应当是主人之一的她，却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误入陌生剧场的龙套演员：既不知晓堆放的孝布该裁七尺还是九尺，也辨不清该去古镇东头还是西边寻那啼血的公鸡。当接到母亲电话的亲朋好友们陆续涌进院门时，她甚至分不清该对那位穿松紧裤的老婆婆唤三姨婆还是五姑奶。怎么也无法加入他们的行列之中去。
“小幺妹，快过来把这个盆子端到门口去。”大表婶冲着唐雨涵招了招手。
唐雨涵愣了一下，回来这么久，爸妈都没交代过要她做什么，没想到第一个喊她的竟然是这个邻居表婆婆。
她赶紧将手里的摄像机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乖乖地走了过去，接过表婆婆递过来的不锈钢水盆。
“你举起那个东西在拍啥子（什么）哦？”大表婆婆瞧了瞧那还闪着红灯的摄像机。
唐雨涵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是在完成学校作业吧，于是心虚地解释道：“我想把外婆最后的事记录下来，以后也好做个纪念。”
“那你该趁你外婆还活起（着）的时候多拍点啥（语气词），死人子（死人）的事有啥子（什么）好拍的嘛，多不吉利的。”
唐雨涵心下恻然，外婆活着的时候自己的确没想过要记录她，倒是因为和婆婆经常待在一起，拍过婆婆不少视频。
唐雨涵将水盆端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父亲唐强，他看了一眼端着水盆的唐雨涵，轻轻说了一句：“是该帮着做点事。”然后便转身去忙别的事了。
唐雨涵心想，那你到告诉我可以帮忙做什么啊？正准备转头去问母亲，却看到母亲牛红梅正红着眼和匆匆赶到大舅公聊天，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在接受大舅公的审问。
“你妈死的时候，你们硬是一个人都没在？”
牛红梅抹了一把泪：“舅舅，我们几个读书的要读书，上班的要上班，哪有空天天陪到她嘛，再说了，妈的身体一直都不错，也没听她说有什么毛病，谁会想到，突然就这么……”
“你爸妈养了四个娃儿啊……四个啊！”大舅公举起四根手指头，枯藤般的手指几乎戳进牛红梅浮肿的眼眶，“最后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你们逗（就）没点良心嘛。”大舅公的手随着“收尸”二字剧烈抖动特别厉害，唐雨涵很担心他那枯瘦手掌下一秒会落在母亲的脸上。
“我们哪个没得自己的难处！”牛红梅突然将桌上的搪瓷缸砸向裂缝纵横的条凳，陈年茶垢在撞击中簌簌飘落。
唐雨涵看见母亲脖颈青筋突突直跳的模样，与阻止大哥回来时如出一辙。牛红梅激动地说着：“但我们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事，难道我们就不要自己的生活了，轮流守着她！”
大舅公被牛红梅的话气得直咳嗽，已经有些掉漆的拐杖用力地在地上敲了几下，颤声道：“好……好，你们都忙。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没权打理你妈的丧事，等阳娃子回来了，交给他来负责！”
“我偏要管！”牛红梅突然抓起供桌上的往生钱撒向半空，纷飞的纸灰中她嘶哑的尾音劈了岔：“他牛阳有什么资格，我才是家里的老大，妈的丧事就该我管！”
牛红梅嘶哑的尾音尚在梁柱间震颤，老三牛时安请的丧葬车队已碾着满地纸钱驶入院落。穿藏青制服的工作人员正从厢式货车卸下印着鎏金寿字的木箱，箱角包铜在晨光里夕阳的余晖中泛着冷冽的光。
领队的中年男人头顶稀疏处粘着汗湿的发丝，他循着方才那声““妈的丧事就该我管“”精准锁定了牛红梅：““您就是主事人吧？“”未等回答便从鳄鱼纹公文包抽出烫金名片，“。
“鄙姓周，幸福堂首席殡仪策划师，受牛时安女士重托来操办令堂后事。“”说话间已将名片塞进牛红梅指缝手里，又像撒纸钱般向围观者分发，““诸位若有需要随时联系，本司是全区首家引进德国恒温灵车的……“”
唐雨涵听到大舅公的拐杖叩击声被此起彼伏的滑轮响淹没。而丧葬公司带来的冰棺却在堆满杂物的堂屋前卡住了去路。
“得把里面的东西都清空，冰棺才放得进去。”周江指挥着来前来帮忙的乡邻们。
别的事做不了，但清理东西唐雨涵觉得自己还是可以，于是将手里的摄影机放到一个固定的位置后，便加入了队伍之中。
喜欢将捡来的废品堆在家里是很多老年人的共同的习惯，吴秀兰也不例外。唐雨涵在收拾的时候，在饭桌下面发现了大量的塑料口袋、矿泉水瓶、色拉油桶等。有几个色拉油的桶子上还开了个小门。唐雨涵好奇地问这是干嘛的，父亲唐强说是装鸡蛋用的。唐雨涵不禁想起院子角落里的那四篮等人认领的鸡蛋。
唐雨涵还在堂屋的角落里收出四桶菜籽油，黑糊糊黏滋滋的，围观的老婶子啧啧摇头：“老太婆拿自己种的菜籽去油坊换的，说城里买的调和油不香，要给你们留着……”
“你外婆啊，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啥子（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们留到（留着）。看嘛，最后还不是留坏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幺儿，面下头有根火腿肠，是他们给的，外婆没舍得吃，专门给你留的。”外婆的脸在记忆中那碗热面的雾气里，竟然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三表婶大表婆婆见唐雨涵愣着，便从她手里接过那黑糊糊的菜籽油，把它放到院子外面去：“你外婆节约了一辈子，丢了肯定舍不得，烧房子烧衣服的时候可以淋到上面，起火快点，就当也给她烧过去了。”
四桶菜籽油和四篮子鸡蛋被放在了一起，像孤儿院里排队等着领养的孤儿，唐雨涵特给它们拍了个特写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