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北非偷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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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船长”穆赫塔尔

穆赫塔尔的确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大概五十岁出头,皮肤深褐,像晒裂的老皮鞋。他的脸瘦削,颧骨突出,下巴锋利,眼窝深陷,像是常年在海风中被打磨出来的硬骨头。他不胖,但站着时有一种天然的稳重,就像船锚似的,不容易被海风吹歪。

他的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特别是眼角和鼻梁旁边的沟壑,仿佛风吹日晒的年轮。他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像磨过一样,没有废字,也没有温度。

前面提到过,他是柏柏尔人,脸颊右侧纹着一个淡蓝色的三角图案,褪色已久,像是某个早已解散的部落的徽记。他说那是小时候母亲带他在村子里扎的,意思是“记住祖先的方向”。但现在,他每天看的是指南针和星星,记住的是“去马赛的路线”。

据说他年轻时参过军,是正规军,部队驻扎在阿尔及利亚南部。因法语不错,还当过法国顾问的随军翻译。此外,他还略懂一点英语。他说:“法语不是母语,是债务语言,说得越好,欠得越多。”

退伍后,他回家继续打鱼。家里几代都是渔民,靠一张渔网混饭吃。他本来想就这么平稳过一生,但时代不答应他。

海警越来越严,捕鱼许可越来越贵,海里也越来越少鱼。他有一次在突尼斯近海救了三名落水的偷渡者,结果因“协助非法移民”被罚了一大笔钱,还被吊销了捕鱼执照。

“他们说我非法载人,”他说,“可我只是把人从海里拉上来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他神情淡漠,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救人罚钱,不救人?人就在眼前挣扎着,怎么能不救呢。干脆,我收钱再救人。”

他把渔船改装成偷渡船,换上电机,装上太阳能板,装下十几个人的希望和几十斤干粮。从此不打鱼了,改打“梦想”。

穆赫塔尔对很多事都无所谓。他不在乎别人的身份,也不关心谁能不能成功登陆。他只在乎风浪、电池、海警,还有能不能准时靠岸拿到尾款。

但也正是他,这个看起来冷漠到近乎机械的男人,在我落水的那天,做出了那个微妙的决定:去捞一下,看看是不是还活着。

所以我才坐在这艘船上。不是因为命运高抬贵手,只是因为我漂得刚好不远,他懒得拒绝那种“能救又不麻烦”的机会。

在地中海上,一切都不浪漫。

救人与不救,偷渡与逃亡,道德与生存,全都裹在咸腥的海风里,模糊得像水下的影子。

可越是这样不浪漫,我却越感激——

感激他愿意顺手一捞,感激那群小哥没把我推回去。感激我不是漂在更远的海面上。

中午,阳光又炽又毒,整艘船仿佛被架在了一个无形的大烤架上,连甲板上的螺丝钉都冒着金属香气。我的脑袋几乎要晒熟了,于是决定用理性拯救一下自己——不能再任由命运摆布了,哪怕只是搞清楚,我们到底在哪。

我壮着胆子,走到船尾靠近驾驶舱的地方,向穆赫塔尔,那个被大家称为“船长”的老哥借地图。他正靠在阴影下抽烟,风吹过,他用掌心护着火苗,叼着一支褪色的骆驼牌烟,像是这场非法航行的元老。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过很多死生,也无甚波澜。

我用英语夹杂着手势指了指驾驶台底下折着的那张旅游地图。他点点头,把地图递过来,连同一只折断的铅笔,说:“Chinois, take it. But don’t dream too much.”

我摊开地图,那是一张旧得发黄的旅游折页地图,上面还印着“Tunisie– le joyau de la Méditerranée”(突尼斯——地中海的明珠)。地图边角都被海风吹卷了,折痕处几近破裂,依稀可见突尼斯海岸线、马耳他群岛、意大利靴尖、利比亚边境,还有法国南部的一条浅蓝海线,终点:马赛。

我比划着估了一下,我们大约从突尼斯的杰尔巴岛附近出发,按航线西北行,穿越利比亚海盆,绕开马耳他巡逻区,然后直冲法国南岸——总程约800公里,430海里。

“Marseille?”我指着地图问。

穆赫塔尔叼着烟点了点头:“Oui. Always Marseille. Not for the sea. For the paper.”

他说的是身份。他们不是为海而漂,是为了登陆之后,能换来哪怕只是一张身份纸、一份工、一张床。

我问他:“Why Marseille?”

他淡淡一笑,像是听过这个问题很多遍。他用一种混合着阿拉伯语和法语腔的英语说:

“Because Marseille owes us. France owes us. For what they took. For what they left.”

我懂他在说什么。阿尔及利亚的殖民伤痕,是很多偷渡者内心不愿明说的愤怒——当年法国人用枪炮征服了他们的土地,如今这些人用木船和咸鱼,逆着浪回去讨生活。

穆赫塔尔的“偷渡哲学”简单、粗暴,却又有一种冰冷逻辑:“我们不是偷渡,我们只是走回去要债。”他没再说什么,把地图留给我,自顾自地抽完那半截烟,烟灰掉落在海风中,一点都不留恋。

我回到船尾,靠在一块阴凉的木板上,开始盘算这场“逃亡”。

我们的船,是一种改装渔船,船壳老旧,动力靠一台二手电机和几块太阳能电池板带的备用铅酸电池。如果天气稳定、电机不停,我们可以以6节的速度(大约每小时11公里)缓慢前行。

理论上:

航程430海里;

平均速度6节;

大约72小时内靠岸——也就是三天三夜。

但问题在于:

如果电机坏了,就只能漂;

如果风太大,我们得停船;

如果遇上海警巡逻船,就只能自沉(这是偷渡圈默认操作);

如果缺水或断粮,就得分食干咸鱼和船上的压缩饼干。

而这一切,还得看地中海的“脸色”——夏季虽是“偷渡季”,但这片海并不慈祥。

信风这个时候从东北向西南吹,对我们方向勉强有利;洋流流速缓慢,大多沿北非海岸向西北流,有助于接近马赛。但正午时的太阳能把甲板晒得能煎蛋,夜里却冷得像掉进冰箱。

我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嘀咕:

“这他妈不是偷渡,是海上高考。”

“只有三天三夜答题时间,错一个选项,就漂海里了。”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船长穆赫塔尔的那句话——“don’t dream too much”。

在这片海上,梦太重,是会被浪打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