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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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碧波隐杀机

杭州城的白日,在连绵阴雨洗刷后,难得地透出几分清朗。阳光穿过云隙,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然而,这份晴明却无法驱散笼罩在运河码头与西湖画舫区域的那层无形的阴霾。翠微画舫的血案,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扩散至整个杭州的富贵圈子,恐慌与流言如同水草般悄然滋生。

苏白衣并未急于再探画舫,也未再入那阴森的府衙。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初来乍到的客商,换上了一身质地尚可、却不显张扬的靛蓝绸衫,收敛了那份超然出尘的气质,步履从容地穿梭于运河码头附近的茶肆、货栈与酒坊之间。

他出手阔绰,谈吐不俗,很快便与几个消息灵通的牙人、老船工搭上了话。几壶温热的黄酒下肚,几串铜钱不经意地滑入对方袖中,关于钱万贯的种种,便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倾泻而出。

钱万贯,这位杭州城排得上号的富商巨贾,表面经营丝绸茶叶,坐拥数艘往来南北的货船,是运河漕运的常客。然而,在酒酣耳热之际的只言片语里,另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阴暗的钱万贯形象渐渐浮出水面。

“钱员外?嘿,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一个缺了门牙的老船工嘬着牙花子,压低声音。

“明面上是正经生意,暗地里……运河上那些个‘夜不收’的买卖(指私盐),谁敢说没他钱家一份?”

“可不是!”旁边一个精瘦的牙人接口,眼神闪烁。

“听说跟漕帮几个把头,还有城外‘过山风’那伙盐枭,都勾连得紧!前阵子还为了争一条新辟的水路,跟长风镖局闹得很不愉快,差点动了刀子!”

“树大招风,仇家多着呢!”另一个酒客醉醺醺地插嘴。

“前些日子,不是还传出他跟城南‘赛西施’柳三娘不清不楚,后来不知怎地又闹翻了?那柳三娘,可是个水性好、性子更烈的……”

柳三娘?苏白衣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与他在探听画舫相关人员时听到的船娘身份重合了。他不动声色地又为那醉醺醺的酒客满上一杯说道:“哦?这位柳三娘,可是翠微画舫上那位?”

“就是她!”酒客一拍大腿。

“那可是个妙人儿!别看年纪不小了,那身段,那眉眼,啧啧……当年也是西湖上数得着的红牌。后来不知怎地跟了钱万贯,做了翠微画舫的管事船娘。不过啊,听说近来两人闹得很僵,钱员外似要收了她的权,另捧新人呢……”

护卫头目赵猛,曾是运河上臭名昭著的“翻江蛟”蒋昆手下的悍匪,后来不知为何金盆洗手,投靠了钱万贯,因其身手狠辣、精通水战而被委以护卫重任。此人贪财好赌,与漕帮底层和盐枭多有勾连。

当日侍酒、唯一可能目睹些许端倪的歌姬小怜,则是个身世可怜、性子怯懦的孤女,因嗓音清亮被钱万贯看中买下,常受其他船娘排挤欺辱。

线索渐渐汇聚。钱万贯背景复杂,仇家众多,暗地里结怨甚深。柳三娘(情怨?权争?)、赵猛(财?旧怨?)、乃至漕帮、盐枭势力,皆有作案动机。而那朵神秘的血莲花,又将幽冥府的阴影投下。

苏白衣的目光,最终锁定了柳三娘。情怨纠葛,加之可能的权力倾轧,她的动机似乎最为直接,且身为船娘,对画舫结构了如指掌,更有便利条件。

午后,阳光西斜。苏白衣循着打探来的地址,来到了运河边一处略显偏僻的河汊。这里泊着不少小船,岸上几间简陋的竹木棚屋,是船工家眷的居所。柳三娘就住在其中一间稍大些的棚屋里。

他假作迷路的客商,以高价租船游湖为名,叩响了那扇虚掩的竹门。

“谁呀?”一个带着几分慵懒沙哑的女声响起。

门被拉开。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妇人倚门而立。她身段丰腴,穿着半旧的藕荷色碎花布衫,乌黑的发髻松松挽着,斜插一支褪色的银簪。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妩媚风情,只是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怨怼,泄露了岁月和不如意的痕迹。正是柳三娘。

见到门外陌生的苏白衣(此刻化名苏文),柳三娘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被职业性的笑容掩盖说道:“这位公子,租船?真是不巧,这几日画舫上出了事,官府查得紧,我这儿也歇业了。”

苏白衣拱手,笑容温和无害道:“大嫂见谅。在下初到杭州,久慕西湖盛景,奈何画舫皆停,心痒难耐。听码头上的朋友说,大嫂是西湖上最好的船娘,掌舵稳当,更熟知各处景致典故,故冒昧前来,愿出双倍船资,只求一游。”说着,将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递了过去。

柳三娘的目光在那锭银子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苏白衣温文尔雅的脸,警惕稍减,脸上挤出几分笑意道:“公子谬赞了。只是……这当口,实在不便。”她虽拒绝,语气却并不坚决。

苏白衣察言观色,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唉,可惜。在下明日便要启程北返,此番错过,不知何年再能领略西湖烟波了。”

他话锋一转,似不经意地提起。

“说来也怪,听闻西湖上最好的画舫便是翠微号,怎地就……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钱员外那样的人物,说没就没了。”

听到“钱万贯”三个字,柳三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面具般凝固。她搭在门框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怨恨?是快意?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但这情绪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波澜,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刻意的冷漠说道:“是啊,谁能想到呢……公子还是请回吧,奴家确实不便。”说着,竟有些慌乱地就要关门。

“大嫂且慢!”苏白衣伸手虚拦,动作自然。

“是在下唐突了,勾起大嫂伤心事。这锭银子,便当是在下赔罪,请大嫂收下,买些茶水压惊。”

他再次将银子递上,态度诚恳。

柳三娘犹豫了一下,看着那锭银子,终是伸手接过,指尖冰凉。“多谢公子。”她低声道,声音有些干涩,随即匆匆关上了门。

隔着薄薄的竹门,苏白衣清晰地听到屋内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低低呜咽声,随即又变成了几声急促而怨毒的咒骂,虽听不清具体字眼,但那刻骨的恨意却穿透门板,扑面而来。

这反应,绝非寻常。情怨?权争?恐怕已化为噬骨的恨毒!柳三娘的嫌疑,在苏白衣心中急剧上升。她与赵猛,是否便是那对制造了密室血案、留下血莲印记的凶手?

夜色,再次如浓墨般泼洒下来。白日里的晴明被厚重的乌云吞噬,西湖重归一片死寂的黑暗。风掠过湖面,带着刺骨的寒意,呜咽着钻入岸边的芦苇丛,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声响。

翠微画舫依旧孤零零地泊在湖心岛附近,船头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如同招魂的幡。值夜的衙役缩在船舱里避风,咒骂着这该死的差事和阴冷的天气。

距离画舫不远,一处被芦苇和废弃渔网遮掩的荒僻水湾里,一艘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小舢板,半沉半浮地靠在岸边。苏白衣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伏在茂密的芦苇丛后,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定着那艘小艇。这是他从一个老船工口中套出的信息——柳三娘有一艘私用的小艇,常停泊在此。

时间一点点流逝,湖面上只有风声和水波拍岸的单调声响。

亥时三刻,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从岸上树丛中窜出,警惕地左右张望片刻,迅速解开缆绳,跳上了那艘破旧的小舢板。借着远处画舫灯笼投来的微弱反光,苏白衣清晰地辨认出,那正是柳三娘!她换了一身紧窄的黑色水靠,更显身段玲珑,动作麻利,毫无白日里的慵懒怨妇之态。

只见柳三娘伏低身子,在小艇狭窄的船舱底板下摸索了片刻,竟撬开了一块活动的木板!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的物件,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再次环顾四周。

就是此刻!

苏白衣不再迟疑,身形如离弦之箭,自芦苇丛中暴射而出!他没有选择踏水,而是沿着泥泞的湖岸疾掠,速度快如鬼魅,直扑小艇!

柳三娘骇然回头,只见一道模糊的蓝影(苏白衣未穿白衣)如风般卷来!她瞳孔骤缩,反应亦是极快,竟毫不犹豫,抱着那油布包裹,一个鱼跃,“噗通”一声扎入了冰冷的湖水中!水花极小,显露出极其精湛的水性!

苏白衣足尖在岸边一块青石上重重一点,身形腾空,紧随着柳三娘入水的方向,如同鹞鹰捕鱼般,凌空扑下!人在半空,体内“素心诀”已运转到极致,一口真气深蕴,准备入水追击。

然而,就在他身形即将触及水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脚下看似平静的墨黑湖水,猛地如同沸腾般炸开!数道矫健如游鱼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浑浊的水底暴射而出!他们全身包裹在紧贴肌肤的黑色皮质水靠中,只露出两只闪烁着冰冷凶光的眼睛和口鼻处狰狞的鱼鳃状呼吸器(以细竹管连接背囊气袋)。手中分持着寒光闪闪的分水峨眉刺、淬毒鱼叉和带着倒钩的锋利渔网!动作迅捷无声,配合默契,如同早已埋伏多时的毒蛇,从水下各个角度,带着浓烈的杀机,直扑半空中无处借力的苏白衣!

冰冷的湖水气息混合着浓烈的杀意,瞬间将苏白衣笼罩!陷阱!这分明是针对他的一场精心伏杀!

电光火石间,苏白衣临危不乱。半空中无处借力,他猛地一拧腰身,体内真气狂涌,硬生生将下坠之势改为斜向飘飞,如同风中落叶,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柄分水刺的交叉穿刺和一张兜头罩下的淬毒渔网!冰冷的叉尖几乎贴着他的肋下擦过,带起的劲风刺得肌肤生疼。

“哗啦!”水花四溅,苏白衣终究还是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更糟糕的是,那数名如同索命水鬼般的杀手,一击不中,立刻如同附骨之疽般围拢上来!水下视线极差,只能凭借水流波动和杀意感知!

一个持鱼叉的黑影速度最快,如同箭鱼般直刺苏白衣后心!另外两人一左一右,分水刺无声无息地划向他的双腿!还有一人则在外围游弋,伺机撒网!攻势狠辣刁钻,显然训练有素,深谙水下围杀之道!

生死关头,苏白衣眼中寒芒暴涨!他并未拔剑,而是双掌在水中猛地一按!一股柔韧绵长的内力自掌心勃发,并非刚猛的冲击,而是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急速扩散的、带着强大牵引力的暗涌漩涡!

“素心剑法”之水战秘技——“莲动九漪”!

那持叉刺向后心的杀手,只觉一股奇异的柔劲缠上叉身,竟带得他身形一偏,凌厉的穿刺顿时落空!左右袭来的分水刺,也被骤然紊乱的水流漩涡扰乱了轨迹,擦着苏白衣的衣角掠过!

趁此间隙,苏白衣反手拔出了背后的长剑!剑名“素心”,剑身狭长,在昏暗的水下泛着幽冷的青光。剑一出鞘,并无惊天动地的剑气,反而如同与这湖水融为一体,剑光流转间,竟似带动了周遭的水流!

面对再次袭来的鱼叉和分水刺,苏白衣手腕微抖,剑势展开。

没有大开大合的劈砍,只有精妙绝伦的圆弧与牵引。

剑尖在水中划出一道道柔和流畅、连绵不绝的弧线,如同水中骤然绽放的层层白莲!每一道弧线,都精准地搭上袭来的兵器,不是硬挡,而是以柔克刚,以巧卸力,借水之势,导敌之力!

“叮叮叮……”一连串极其轻微、如同玉珠落盘的脆响在水下闷闷地传递开来。那是剑尖精准点击在叉尖、刺刃薄弱之处的声音!

持鱼叉的杀手只觉一股柔韧的旋劲顺着叉身传来,虎口剧震,几乎握持不住!持分水刺的两人更觉刺出的力道如同泥牛入海,反被对方剑势牵引得身形不稳!

苏白衣的身形在水中灵动异常,如同一条真正的游鱼,借着水流和剑势的牵引,在数名杀手的围攻缝隙中穿梭游走。“莲动九漪”的剑意发挥到极致,剑光似水波荡漾,层层叠叠,将自身护得密不透风,更不断牵引、扰乱着敌人的攻势,使其难以形成合围。

一时间,浑浊的湖底暗流激荡,数道黑影围绕着那道飘忽的剑光疯狂攻击,寒光闪烁,杀机四溢,却始终无法突破那看似柔和、实则坚韧无比的剑圈!偶尔有淬毒的倒钩渔网撒下,也被苏白衣以精妙身法或剑气轻点网绳节点,使其无法展开。

然而,水下搏杀,最耗气力。苏白衣虽剑法精妙,内力深厚,但终究无法如这些专精水性的杀手般长时间闭气。激斗不过数十息,他便感到胸口隐隐发闷,气息开始滞涩。必须速战速决!

他眼中厉色一闪,觑准一个持分水刺的杀手因急于抢攻而露出的破绽,剑势陡然由柔转刚!“素心”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剑光骤然凝聚,如同暗流中骤然刺出的毒龙,舍弃了所有花巧,直刺对方咽喉!这一剑,快、准、狠,凝聚了他残存的真气与必杀的决心!

那杀手显然没料到苏白衣在水下还能爆发出如此凌厉迅疾的一击,骇然欲退,已然不及!

“噗嗤!”

剑锋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水靠与脆弱的咽喉!一股浓稠的血雾瞬间在湖水中弥漫开来!

击杀一人,苏白衣毫不停留,借着剑势回旋之力,身形在水中猛地一个急旋,“素心”剑划出一道森冷的半圆,带着凛冽的杀意,扫向另一名持叉杀手的腰腹!

那杀手见同伴瞬间毙命,又被血雾干扰了视线,心神大乱,仓促间横叉格挡!

“铛!”

金铁交鸣之声在水下闷响!叉身巨震!苏白衣这一剑蕴含的刚猛力道,远超对方预料!那杀手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虎口崩裂,鱼叉脱手飞出!他骇然失色,转身便欲遁逃。

苏白衣岂容他走脱?手腕一抖,剑尖如同毒蛇吐信,疾点对方背心要害!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及体的瞬间,斜刺里一张淬毒的倒钩渔网无声无息地当头罩下!是那个一直游弋在外围的杀手!

苏白衣若执意击杀眼前之人,必被渔网所困!他当机立断,剑势一收,身形猛地向水底沉去,险险避开了兜头罩下的毒网。同时左掌在水中一拍,一股暗流涌向那撒网的杀手,将其稍稍逼退。

趁此间隙,那失了兵器的杀手和另一名持刺杀手,如同受惊的鲨鱼,再不敢恋战,拖着同伴的尸体,借着血雾的掩护,疯狂地向深水黑暗处潜逃而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湖底恢复了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湖水中缓缓弥漫、扩散。苏白衣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抹去脸上的水珠,环顾四周,柳三娘早已不知所踪,那艘破旧的小艇也空空如也。

刚才的伏杀,目标明确,手段狠辣,绝非临时起意。是柳三娘察觉了他的追踪而设下的圈套?还是……这背后另有其人?那朵血莲花的阴影,似乎比想象的更加庞大深邃。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靛蓝色的绸衫袖口处,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裂口边缘,沾染着几点深色的水渍,并非血迹,而是……几缕极其坚韧、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非丝非麻的奇特织物纤维!它们纠缠在破裂的布料边缘,在昏暗的水光下,隐隐透出鳞片般的光泽。

苏白衣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剑。这织物……绝非寻常!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指,捻起一缕残留的纤维,入手冰凉滑腻,坚韧异常,带着湖水特有的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几乎被血腥掩盖的、属于“醉梦引”的奇异冷香余韵!

夜风呜咽,吹拂着湿透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苏白衣立于冰冷的湖水之中,看着指尖那缕奇异的纤维,又望向柳三娘消失的黑暗深处,再转向远处那艘如同巨大棺椁般沉寂的翠微画舫。血莲花、醉梦引、分水刺、水下杀手、神秘织物……所有的线索,如同这西湖底下纠缠的水草,将真相越缚越紧,却也隐隐指向了某个呼之欲出的方向。

碧波之下,杀机暗涌。而这场由血莲开启的迷局,才刚刚揭开了第一层狰狞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