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亡命徒的集结
车子最后在一阵能把人骨头颠散的剧烈摇晃后,终于熄了火。引擎盖下传来嗤嗤的泄气声,像头累瘫的牲口。
推开车门,贺兰山深处那种干冷、带着土腥和石头味儿的寒气,猛地灌进肺里,呛得人一激灵。眼前是个快散架的护林站。几间土坯房歪在荒草里,墙皮掉得跟长了癞似的,露出里头黑黄的土坯。窗户没几块好玻璃,风从破洞钻进去,呜呜地响,听着像有人在里头哭丧。院子里的草长得齐腰高,枯黄打卷,几根朽烂得发黑的木头桩子杵在那儿,像烂透了的手指头。
车门刚关上,旁边那间最破的土坯房里,吱呀一声,钻出来仨人。一股子汗臭、劣质烟草和长时间没洗澡的混合味儿,跟着风飘过来。
打头那个,活脱脱一尊铁塔墩子。迷彩裤裤腿卷着,沾满了黄泥和油污,紧绷的黑色背心裹着身上那疙瘩肉,两条胳膊粗得吓人,上面爬满了疤,新的叠旧的,像被什么玩意儿啃过又长好了,虬结盘错。光头,青皮,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油亮。最扎眼的是脸上那道疤,从左眉骨斜劈到右下颌,深褐色,像条活蜈蚣趴在那儿,随着他嚼动腮帮子一扭一扭,凶气四溢。他眼珠子像两把没磨开的钝刀,挨个在我们身上刮,最后落在我脸上,停住,上下下扫了两遍,嘴角一撇,毫不掩饰那股子“这老棺材瓤子能行吗”的轻蔑。不用问,这就是“刀疤”。
他旁边那个,瘦高条儿,穿着件皱巴巴、洗得发灰的假绸子唐装,偏偏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苍蝇落上去能劈叉。手里俩山核桃搓得咯啦咯啦响,小眼珠子跟耗子似的,滴溜溜乱转,透着股子精刮算计。看见我们下车,尤其瞄到被司机小心推下来的轮椅(车窗太黑,瞧不清里面),他脸上那笑“唰”就堆起来了,腰也弯了,小跑两步凑近,那殷勤劲儿,活脱脱古玩铺子里最会来事儿的伙计。“哎哟,几位辛苦辛苦!路上颠坏了吧?这破地方……”这是“老油条”,错不了。
墙角阴影里还戳着一个。穿着件深灰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遮了小半张脸。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利落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面那眼神,静得跟两口深井似的,没半点波澜。她就那么站着,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包,双手揣兜,好像眼前这吵吵嚷嚷的场面跟她没半点关系。像块冰。这就是雇主提过的“周工”。
“刀疤”、“老油条”、“周工”。再加我这个被枪顶出来的老贼头——“九龙盘山”龙九爷。
嘿,这队伍凑得,绝了!一个煞神,一个奸商,一块冰,还有个洗手十年、被逼上梁山的糟老头子。雇主呢?那坐轮椅的怪胎,八成在千里之外哪个暖和地方,等着看我们这群“猴儿”怎么在死人坑里耍把戏,还得给他直播看!
真他妈操蛋。
轮椅没露脸,车窗纹丝不动。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司机递过来的、看着就很贵的卫星电话里传出来,没一点人味儿。
“屋里有家伙。一小时后动身。地方,山坳子里的‘鬼哭崖’。”
说完就断了,连个气儿都没多喘。司机那黑脸汉子冲我抬了抬下巴,意思“进去吧”,眼神跟刀子似的,没啥温度。
推开那扇快散架的木门,一股子陈年的灰土味儿、木头腐烂的霉味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混着冷风扑出来。屋里比外头还暗,破屋顶漏下几道光柱,光里灰尘乱舞。墙角堆着一堆东西。
几套看着还算结实的军用背包。强光手电、捆得结实的登山绳、几把开过刃、冷森森的工兵铲、简易防毒面具,还有几个急救包。下地的家伙什儿,齐了。但最扎眼的是个黑箱子,里头躺着三样格格不入的东西:两台崭新得晃眼的超薄大屏手机,乌黑的外壳透着股子高科技的冰冷;还有个小巧但沉甸甸的盒子,顶上几颗蓝灯一闪一闪,像个活物在喘气——卫星信号收发器。
“操他姥姥的!”刀疤的破锣嗓子炸了,震得屋顶掉灰。他一脚踹飞了旁边一个瘸腿凳子,木屑乱飞。他指着那俩手机,脸上的蜈蚣疤扭曲着,唾沫星子喷老远:“让老子扛着这俩骚包玩意儿钻死人窟窿?还他妈直播?放他娘的罗圈屁!老子是来拼命的,不是来给你们唱堂会当猴耍的!”那眼珠子瞪得溜圆,挨个剜我们,凶光四射。
“哎哟喂!疤哥!疤哥息怒!息怒哇!”老油条立马跟抹了油似的滑过去,脸上笑开了花,核桃搓得更急了,“您消消气!东家…嗨,老板!老板不是有交代嘛,特殊任务!特殊任务!咱端人碗,服人管不是?再说了,”他小眼睛贼亮地扫过手机,压低了点声,透着股子市侩的熟稔,“这玩意儿轻省!挂脖子上就行!耽误不了您大发神威!等咱从这将军坟里掏出点硬货,您放心!包在我老油条身上,指定给您找个识货的,卖个好价儿!”话是安抚刀疤,眼珠子却忍不住往那堆装备上溜,估摸着斤两。
周工像没听见。她早就蹲在那堆装备旁,动作麻利。拿起手电,“啪”一声按亮,刺眼的光柱在灰暗的屋里划了一道,她眯眼调了调焦距。又扯过一捆绳子,手指飞快地捻过绳身,检查磨损。拎起工兵铲掂了掂,指腹刮过锋利的刃口。轮到那俩手机,她只是瞥了一眼,镜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闻到了什么怪味儿。接着,她像拿起一件普通工具,抓起其中一台,检查了一下接口,又看了看电量显示,然后轻轻放回箱子。那份冷静,在这闹哄哄的屋里,显得格外扎眼。
靠在门框上的司机,跟块铁板似的,冷冰冰地开口,声音不带起伏,压过所有动静:“手机挂脖子上或头盔上。镜头自己调,得拍着前头和要紧的地儿。卫星盒子我背着。”他扫了我们一眼,眼神像冰锥子,“老板说了,脚踩进墓道口那一刻,直播就得开。除非机器砸了烂了,信号彻底断了根儿,否则,不许停。”说完,他顿了顿,补了句更冷的:“一小时后动身。晚了,自己掂量。”话音没落,人已经转身,融进了门外阴冷的山风里。
刀疤冲着那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但还是粗暴地拽过最大的背包甩肩上,又抓起装备胡乱往身上套。轮到那手机,他像拎着坨屎,满脸嫌恶,一把扯过挂绳,胡乱往脖子上一套,那冰冷的屏幕歪歪扭扭地贴在他鼓胀的胸肌上,镜头朝下对着他沾满泥的靴子。“操!晦气玩意儿!”他低声咒骂。
老油条则宝贝似的捧起自己的手机,用袖子擦了擦光亮的屏幕。他对着墙比划着挂绳长度,调整着角度,嘴里还小声念叨:“这破光线下…啧,得找个显脸白的角度…”那架势,倒像个要开播的小网红。
我默默拿起属于我的那台。冰凉,沉甸甸的。光滑的屏幕像块黑镜子,清清楚楚映出我那张布满沟壑、写满了疲惫和屈辱的老脸。这玩意儿,就是悬在头顶的刀,是雇主那只冰冷的眼睛。我把它塞进胸前口袋,镜头朝外。又抄起一把工兵铲,熟悉的冰冷和沉重感从手心传来,带着一股子生铁味儿。这分量让我麻木的手指头找回点力气,可心头的寒意却更重了。
周工已经背好包,检查了头灯,手里攥着强光手电,无声地站到了门口阴影里,像块等着被搬走的石头。她望着远处山坳,那里山岩狰狞,风穿过缝隙,发出阵阵尖锐悠长的呜咽,真像是鬼在哭嚎。
“走。”我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像咽下块烧红的炭。推开那扇破门,一脚踏进了贺兰山能把人骨头缝都冻住的寒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