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爷爷留的债和未来媳妇的闺蜜
山风卷着城市边缘特有的、混合着尘土与尾气的味道,狠狠灌了张道玄一脖子。他站在人行道上,像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出土文物,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下摆,被风撩得呼呼作响,露出底下那条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脚边,一个硕大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旧式帆布行李箱,忠实地扮演着累赘的角色。
他抬起头,眯着眼,视线穿透午后的阳光,落在那块悬挂在头顶的招牌上。
“玄灵阁”。
三个歪歪扭扭的繁体字,深刻在一块饱经风霜的木板上。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腐朽的木质底色,边角处挂着几缕蛛丝,在风里颤巍巍地飘荡。那木牌本身也歪斜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锈蚀的铁钩上挣脱,完成它最后的坠落使命。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廉价香火和尘埃的独特气味,顽强地从那扇半掩的、蒙着厚厚一层灰的玻璃门缝里钻出来,固执地往张道玄鼻子里钻。
张道玄嘴角抽搐了一下,像牙疼发作。
“死老头……”他低声嘟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您可真是……给我留了个好‘家业’啊。”
他掏出裤兜里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得几乎要破掉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薄脆发黄,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纸上是几行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墨色也有些黯淡了:
“张氏守正,苏氏世昌,两家通好,永结秦晋。今有长孙道玄(生辰八字),次孙女晚秋(生辰八字),天作之合,特立此约。待道玄年满廿三,下山完娶,执掌玄灵阁。此证。”
落款是爷爷张守正的名字和手印,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和印鉴——苏世昌。日期是二十多年前。
“苏晚秋……”张道玄指尖拂过那个陌生的名字,眉头拧成了疙瘩,“名字倒是不赖。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您老在山上清修修糊涂了吧?”
他烦躁地把那张承载着“祖命”的破纸揉成一团,手悬在半空,对着旁边那个塞满了空矿泉水瓶的绿色垃圾桶口,犹豫了足足三秒钟。最终,还是泄了气,悻悻地把纸团重新展平,胡乱塞回裤兜深处。
“算了,看在你留了间铺子的份上……”他自我安慰着,尽管这铺子看起来比他那件破道袍还要命不久矣。
认命地弯腰,拎起那个死沉死沉的行李箱。手指触到冰冷粗糙的帆布面,张道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他猛地停住动作,手在裤兜里又摸索了几下,指尖碰到另一张同样折叠起来、但明显厚实许多的纸条。
他掏出来,展开。
不是一张,是一叠。
厚厚一沓,各种材质、大小、颜色都不相同的纸条,被一根褪了色的红塑料绳潦草地捆在一起。最上面一张,是张边缘毛糙的作业本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张老神仙:上次您帮俺家二娃驱了惊风,实在感激!娃他爹摔断了腿,实在没钱,欠您三百块,年底卖了猪崽一定还!——后街王二麻子。”
下面一张是撕下来的日历纸背面,字迹娟秀些:“张师傅:感谢您帮忙‘清理’了老宅子,让房子顺利出手。说好的两千块酬劳,手头实在紧,先欠着,利息照算!——中介小刘。”
再往下翻,烟盒纸、收据背面、甚至还有一张印着性感女郎的小卡片……内容大同小异,全是欠账。金额从几十到几千不等,落款五花八门,时间跨度更是惊人。
张道玄捏着这沓厚厚的“遗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山城特有的那股混合着火锅底料和汽车尾气的浓烈味道呛得他直咳嗽。
“嗬!死老头!!”一声饱含着震惊、愤怒和荒谬的咆哮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相对安静的老街口炸响,“您留个破店就罢了,还他娘的附带高利贷?!您搁这儿玩我呢?!”
他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像个被点燃的炮仗,差点把沉重的行李箱甩出去。最后,所有的憋闷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悲愤的叹息。
“行!真有你的!”张道玄咬牙切齿,认命地拖起箱子,抬脚,泄愤似的“哐当”一脚踹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
门框上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直揉鼻子。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得仿佛已经凝固了千年。正对门口是一个积满陈年油垢的玻璃柜台,玻璃面模糊得几乎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柜台后面,靠墙立着一排同样蒙尘的木头架子,上面稀稀拉拉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瓷瓶、几把铜钱剑、几卷颜色暗淡的旧符纸,还有一个歪倒的、缺了角的罗盘。墙角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谷物霉变的味道。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灰尘厚得能踩出脚印。
整个铺子,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穷酸倒闭”气息。
张道玄放下箱子,走到柜台后面。柜台里面更乱,散落着几本封面发黄、书页卷边的线装书,几支秃了毛的毛笔,一个豁了口的砚台,还有一个塞满了烟屁股的搪瓷缸子。他拉开柜台下方唯一的抽屉。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瘆人。
抽屉里,空空荡荡。角落里可怜巴巴地躺着几张皱巴巴、面值很小的零钱,加起来大概够买两碗素面。而占据抽屉绝大部分空间的,是另一沓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纸条。
新的欠条。
张道玄面无表情地拿起那沓纸,指尖冰凉。他甚至懒得再翻看具体内容,只是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分量,然后随手把它们丢回抽屉深处,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积尘的法器架,扫过堆在角落、散发着霉味的麻袋(里面大概是陈年糯米、朱砂之类),最终落回到自己那个同样破旧的行李箱上。
“玄灵阁……”张道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看叫‘讨债阁’更贴切。”
他认命地弯下腰,打开行李箱,准备先收拾个能下脚的地方。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几本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古旧道书,一把用布缠裹严实的桃木短剑,还有几个装着各色粉末和液体的小瓷瓶。
就在他刚拿起一件道袍,准备抖落灰尘时——
“叮铃……叮铃铃……”
一串清脆得有些突兀的铃声响了起来。
声音来自门框上方。张道玄抬头望去,这才发现那里挂着一串小小的、古铜色的风铃。铃身布满绿锈,造型是几片蜷曲的叶子,刚才进门时被灰尘蒙着,根本没注意到。此刻,明明没有风灌进来,那铜铃却在微微震颤,发出细碎而急促的鸣响,像是在急切地报警。
张道玄眉头一皱,放下道袍,站直身体,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
光线涌入,勾勒出门口两个纤细的身影。
当先一个女子,身量高挑,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米白色职业套裙,衬得身形玲珑有致。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堪称精致的脸。五官如同精雕细琢,眉眼清冷,鼻梁挺直,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审视,快速扫过店内破败的景象,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目光最终落在柜台后的张道玄身上。
她身后半步,紧跟着另一个年轻女孩。这女孩的状态截然不同,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前面女子的手臂上。她穿着宽大的卫衣和运动裤,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黑眼圈,眼神涣散,布满血丝,透着极度的恐惧和疲惫。她的身体微微发抖,手指紧紧抓着同伴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穿套裙的女子目光扫过张道玄身上那件不伦不类的破道袍,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和不易察觉的失望。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情绪,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响起,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克制:
“请问,张守正,张老先生在吗?”
张道玄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问话女子的脸,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感在心底掠过,快得抓不住。他的视线旋即被那个状态极差的女孩牢牢吸引。那女孩身上缠绕着一股普通人看不见的、阴冷灰败的气息,浓得几乎化不开,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
“他老人家,”张道玄开口,声音带着点刚下山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平静,“上个月,羽化了。”
“羽化?”套裙女子愣了一下,显然对这个过于“专业”的词汇感到陌生和一丝不适。
“就是死了,登仙了,嗝屁了。”张道玄换了个更直白的说法,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同时不动声色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巴掌大小、布满铜绿的旧罗盘托在掌心。
套裙女子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一来就听到这种消息,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也黯淡下去。她身后的女孩更是身体一软,呜咽声压抑不住地逸出喉咙,眼神中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那……打扰了。”套裙女子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失望,扶着同伴就要转身离开。这地方本就破败诡异,唯一的“大师”又已去世,再待下去似乎毫无意义。
“等等。”张道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两人离开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托着罗盘,指尖在盘面上看似随意地划过一道弧线。那罗盘中心的磁针,原本死气沉沉地指向一个方位,此刻却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不可闻的震颤从罗盘内部传来。紧接着,那根乌黑的磁针猛地一跳,随即如同疯魔般高速旋转起来!针尖刮擦着盘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快得只剩下一圈模糊的黑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盘子里挣脱飞出!
张道玄眼皮都没抬,仿佛这惊悚的一幕再寻常不过。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身上,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罗盘的嗡鸣:
“她,不是普通的做噩梦吧?”
准备离开的两个女子身体同时一震!
套裙女子猛地回头,清冷的眸子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紧紧盯着张道玄和他手中那枚疯狂旋转的罗盘。而那个虚弱的女孩,更是浑身剧颤,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张道玄的身影,嘴唇哆嗦着,恐惧如同实质般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她……”套裙女子声音有些发紧,扶着同伴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她叫林薇薇,是我朋友。最近半个月,她……她每晚都做同一个噩梦!梦里总有一双冰冷漆黑的……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真实!她快被折磨疯了,去看了好多医生,检查都正常,只说是神经衰弱……可我知道不是!绝对不是!”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大师,您……您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大师”二字脱口而出,她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
张道玄没理会她的称呼,托着罗盘向前走了两步,离那个叫林薇薇的女孩更近了些。他眼神专注,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缓缓扫过女孩苍白的面孔、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定格在她细嫩的脖颈上。
“眼窝青黑,印堂晦暗,瞳孔散乱带赤……标准的阴气缠身,怨鬼索命之相。”张道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掐脖子?哼,恐怕不止是梦里吧?”
他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翻!
不知何时,他另一只手里已经抓了一把灰白色的颗粒物,看质地像是糯米,但颜色暗淡,似乎放了很久。随着他手腕翻动的动作,那一小把陈年糯米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一道灰白的细线,精准无比地泼洒向林薇薇的面门和脖颈区域!
“啊——!”
糯米粒尚未触及皮肤,林薇薇就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叫声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猛地向后一仰,若非被同伴死死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
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那些泼洒在空中的陈年糯米,在距离林薇薇脖颈皮肤还有几寸的地方,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壁!没有一粒能真正碰到她!
嗤——!
一阵刺耳的、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冰块上的声音骤然响起!伴随着一股焦糊混合着腥臭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
被阻挡在空中的糯米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碳化!无数细小的黑烟袅袅升起!
就在这黑烟弥漫、怪声刺耳、气味熏人的混乱中心,一个模糊的、由翻滚的黑烟和焦糊糯米勉强勾勒出的轮廓,赫然出现在林薇薇的脖颈前方!
那轮廓扭曲着,像一双正在用力扼紧的、巨大而狰狞的……手!
“嗬……嗬……”林薇薇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珠惊恐地向上翻,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仿佛真的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随时会窒息!
“薇薇!”套裙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失声惊呼,死命抱住不断下滑的同伴,抬头看向张道玄,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求助,“大师!救她!”
张道玄死死盯着那双由黑烟和怨气凝成的鬼手轮廓,眼神冰冷,脸上却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带着点玩味的笑容。他空着的手慢悠悠地伸进裤兜,掏出了那张皱巴巴、发黄的婚约书。
他两根手指夹着婚约书,在套裙女子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展开,精准地将写着女方名字的那一角,正正地展示在她眼前。
“苏晚秋……”张道玄的声音带着点戏谑,又有点理所当然的痞气,目光在婚约书上的名字和眼前这位清冷干练的珠宝设计师之间来回扫了一下,“行,这单生意……免费。”
他手指一收,将婚约书随意地塞回裤兜,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在苏晚秋震惊错愕、林薇薇濒临崩溃的目光中,张道玄猛地转身!
他的目标不是桃木剑,不是符箓,不是法器架!
他一个箭步冲到墙角,弯腰,抄起了一把靠在墙边、用来打扫卫生的……鸡毛掸子!
那掸子灰扑扑的,竹柄油亮,上面稀疏地插着几根褪色发秃的鸡毛,一看就是用了很久的廉价货。
张道玄掂了掂这把“兵器”,感受了一下那点微不足道的分量,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却越发明显,甚至带上了一丝狠厉。他大步流星地朝着被黑烟鬼手扼住的林薇薇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物理超度,也是超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