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饿鬼道
夜露深重,寒气如针,刺穿着赵家别院残留的血腥气。陈七拖着那柄愈发沉重的魔剑,剑尖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划出断续而刺耳的拖拽声。他离开了那人间地狱般的院落,如同饱食后的凶兽,沿着荒草萋萋的小径,跌跌撞撞地走向附近一个背靠矮山的寂静村落。
体内奔涌的力量感尚未退潮,冰冷的煞气在四肢百骸间流淌,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更奇异地压下了那纠缠他半生、几乎将灵魂都灼穿的饥饿。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迷醉。他低头,借着稀薄的天光,看向自己紧握剑柄的右手。虎口处,那道被魔剑初次反震震裂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然结痂,暗红色的血痂周围,皮肤之下,竟隐隐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扭曲如蚯蚓般的暗红纹路。那纹路沿着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虽然尚浅,却带着一种不祥的活物气息,如同寄生在皮下的血蛇,随着他脉搏的跳动而微微起伏。
陈七伸出另一只手,用粗糙肮脏的指甲,狠狠去抠挠手臂上那几道红纹。皮肤被抠破,渗出血珠,带来一丝刺痛。但那纹路却仿佛烙印在血肉深处,不为所动。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隐约的恐惧爬上心头,但很快便被体内那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感冲散了。他甩甩头,将这丝不安抛在脑后。力量!有力量就够了!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复仇,这区区几道红纹又算得了什么?
村口的老槐树在夜风中呜咽,枝干虬结如鬼爪。几间低矮的茅屋散落在山脚下,透出几点昏黄微弱的灯火,映着纸糊的窗棂。鸡鸣犬吠早已沉寂,只有几声零星的咳嗽和婴孩的夜啼,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是离剑冢最近的一个村子,村民们靠着给天剑阁外门做些粗活,或是采些草药勉强糊口,日子清贫而麻木。
陈七如同一道不祥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村子。他循着记忆,找到村东头一间最为破败的茅屋,那是老鳏夫李老栓的家。李老栓孤苦伶仃,养了一条跛脚的老黄狗看家护院。陈七以前饿得实在受不了,偶尔会偷偷摸到李老栓的篱笆外,捡些老黄狗啃剩的骨头渣子充饥。
隔着低矮的篱笆,他看到那条跛脚的老黄狗正蜷缩在柴扉旁,半眯着眼打盹。狗老了,毛色枯槁,警觉性也大不如前。陈七的目光落在老黄狗身上,并非为了那点可怜的骨头渣子,而是脑海中那个烙印般的名字——《血煞斩》。方才在赵家别院,那凝聚煞气、一击将赵文轩斩作枯尸的一剑,带来的力量感让他食髓知味。他要试试,试试这“剑法”是否真的如此神奇,试试这魔剑是否真的能给他带来更多、更强的力量!
一股冰冷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那点残存的人性彻底被一种野兽般的残忍和实验者的好奇取代。他翻过篱笆,落地无声。跛脚的老黄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耳朵动了动,抬起浑浊的老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挣扎着想站起来。
太迟了。
陈七双手握紧魔剑剑柄,体内那股冰冷的煞气被意念引动,疯狂地向剑身涌去!剑脊上那道妖异的赤红血纹骤然亮起,红光吞吐不定,一股粘稠如实质的血腥煞气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小小的院落。
“斩!”
他低喝一声,模仿着脑海中的轨迹,将魔剑斜斜劈下!动作依旧笨拙,却裹挟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凶戾!
暗红色的剑光一闪!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没有凄厉的犬吠,没有血肉横飞的景象。魔剑的锈刃砍在老黄狗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如同砍中了一截腐朽的枯木。
老黄狗的身体猛地一僵,那点微弱的呜咽戛然而止。它浑浊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的茫然。紧接着,可怕的变化在陈七眼前发生了。老黄狗原本就干瘦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水分和生命精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枯萎、塌陷下去!枯黄的毛发失去光泽,紧紧贴在迅速干瘪的皮肉上,凸出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快得令人窒息。仅仅两三个呼吸间,地上便只剩下一具紧裹着皮毛、仿佛风干了数年的狗尸标本。
一股远比之前吞噬赵府家丁时更加精纯、更加冰冷的能量流,顺着魔剑剑柄汹涌地冲入陈七体内!这股力量似乎带着一丝野兽的野性与生命力,让他精神猛地一振,手臂上那几道红纹也仿佛得到了滋养,颜色变得更加深沉,隐隐有向四周蔓延的趋势。
“成了!哈哈!”陈七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怪笑,充满了残忍的满足。这魔剑,果然是神物!斩杀的活物越强,反馈的力量就越精纯!什么饥饿,什么虚弱,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尘埃!
然而,就在他得意忘形,准备拔出魔剑时,异变陡生!
地上那具干瘪的狗尸,毫无征兆地剧烈抽搐起来!包裹着骨骼的干枯皮肉发出“喀喇喀喇”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顶撞、挣扎!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两点微弱却执拗的惨绿色幽芒,如同鬼火般骤然点燃!
“吼——!”
一声完全不似犬类、反而像是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嘶吼,从狗尸干瘪的喉管里挤压出来!它那早已干枯僵硬的四肢猛地一撑,竟以一种极其诡异、违反常理的姿态,硬生生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骨骼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它张开只剩下枯黄獠牙的嘴,带着一股浓烈的尸腐气息,朝着近在咫尺的陈七,凶狠无比地噬咬过来!
陈七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一股阴冷刺骨、远比魔剑煞气更加古老、更加纯粹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这气息竟让他手中的魔剑剑身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一种类似共鸣、又似遭遇天敌般的低沉嗡鸣!剑脊上的赤红血纹疯狂闪烁,红光吞吐不定,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刺激!
这感觉……这感觉竟与他当初在剑冢深处,濒死触碰魔剑时所感知到的、那弥漫整个剑冢的腐朽与死寂气息,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沉睡在万剑坟茔之下的某种东西,被这一剑彻底惊醒了!
“滚开!”惊骇之下,陈七发出一声变调的嘶吼,完全是出于本能,将手中的魔剑再次狠狠劈向扑来的异变狗尸!
当!
这一次,不再是沉闷的钝响,而是刺耳的金铁交鸣!魔剑砍在异变狗尸干枯的颈骨上,竟爆出一溜火星!那骨头不知何时变得坚硬如铁,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传来,震得陈七手臂发麻,虎口剧痛,魔剑几乎脱手!
而那异变的狗尸只是被劈得一个趔趄,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却并未断裂。它稳住身形,空洞眼眶里的惨绿幽芒死死锁定陈七,喉中发出更加狂躁的“嗬嗬”低吼,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上!速度竟比刚才更快了几分!
陈七心中寒意大盛!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被魔剑吞噬了所有生机,竟然还能化作如此凶戾的怪物?!他狼狈地后退,依靠着魔剑传递来的力量勉强闪避着狗尸疯狂的扑咬撕扯。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酸麻,那狗尸的骨骼坚硬得超乎想象,动作更是毫无章法却凶狠致命,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执念。
慌乱中,他瞥见李老栓家破败的柴扉虚掩着,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猛地撞开柴扉,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间低矮昏暗的茅屋,反手就想将门栓插上!
“砰!”
异变的狗尸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薄薄的木门上!木屑纷飞,整扇门板剧烈摇晃,发出痛苦的呻吟,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茅屋内弥漫着一股陈年霉味和草药混合的怪味。一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者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颤巍巍地从角落的草席上支起身子,惊恐地看着撞门而入、手持凶剑、状如疯魔的陈七,以及门外那疯狂撞击、发出非人嘶吼的怪物。
“谁…谁啊?我的狗…我的狗怎么了?”李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七哪有心思理会他!他背靠着摇摇欲坠的木门,双手死死抵住门板,感受着外面那怪物一下重过一下的撞击,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木门碎裂的“咔嚓”声和那刺耳的金属摩擦般的嘶吼。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他体内的煞气在疯狂运转,试图抵抗那巨大的冲击力,手臂上那几道红纹如同活了过来般,灼热发烫,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滚!给我滚开!”陈七双目赤红,发出困兽般的咆哮。他猛地将抵门的魔剑抽回,不顾一切地朝着门板上一处被撞得最薄弱的裂缝狠狠捅了出去!
噗嗤!
这一次,剑锋似乎刺中了什么!门外的撞击和嘶吼骤然停顿了一瞬!
陈七心中一喜,正要抽剑,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粘稠的能量流,却顺着刺入的剑身猛地倒灌回来!这股能量流极其诡异,带着一种混乱的、充满了不甘与饥饿的野兽残念,狠狠冲撞着他的意识!他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而狂乱的画面在脑海中炸开——追逐野兔的兴奋、啃食骨头的满足、跛脚行走的痛苦、对主人的依恋、临死前的恐惧……最后,统统化为一种被强行唤醒、对一切血肉生命的、最原始最凶残的饥渴!
“呃啊啊——!”陈七头痛欲裂,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猛地将魔剑抽了回来!
剑尖上,沾满了粘稠污浊、散发着浓烈尸臭的黑绿色粘液。门外,那异变狗尸的嘶吼再次响起,但似乎虚弱了许多,撞击的力道也明显减弱。它被魔剑再次“吞噬”了部分力量!
陈七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刚才那股倒灌的混乱残念,比魔剑纯粹的煞气更加令人作呕,几乎冲垮了他的神智。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手臂上那几道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暗红血纹,此刻竟变得殷红如血!纹路不仅清晰可见,更是如同贪婪的藤蔓,向着四周的皮肤蔓延开去,面积扩大了一倍有余!那灼热刺痛的感觉也愈发强烈,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肤下穿刺游走!
这魔剑…这力量…竟是以这种方式“喂养”的?!
“造孽…造孽啊!”角落里,目睹了全过程的李老栓,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骇和绝望,他指着陈七,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东荒的老话…‘宁挨十日饥,不碰冢中铁’!你…你碰了剑冢里的邪物!你招来了饿鬼道里的东西!报应…这是报应啊!”
陈七猛地转头,赤红的左眼凶光毕露,死死盯住李老栓。那眼神中的暴戾和杀意,吓得李老栓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柴扉再也承受不住,被外面的异变狗尸硬生生撞塌了半边!破碎的木屑和尘土飞扬中,那只剩下半拉脑袋、颈骨歪斜、眼眶里惨绿幽芒却依旧执拗燃烧的怪物,拖着僵硬扭曲的残躯,再一次嘶吼着扑了进来!这一次,它的目标不仅仅是陈七,那惨绿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李老栓,竟也透出同样的、对血肉的疯狂饥渴!
“不——!”李老栓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陈七也被这怪物不死不休的凶悍激起了骨子里的凶性。恐惧、愤怒、对力量的贪婪,还有手臂上那灼热蔓延的血纹带来的异样刺激,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
“死!给我死!”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手紧握魔剑,不再闪避,反而迎着扑来的狗尸怪物冲了上去!体内冰冷的煞气和那股新吞噬来的混乱残念混合在一起,如同沸腾的毒液,疯狂涌入魔剑!
剑脊上的赤红血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红光,如同燃烧的血焰!粘稠的暗红煞气几乎凝成实质,缠绕在锈迹斑斑的剑身之上!
“血煞斩!”
凝聚了他此刻所有疯狂意志的一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向那异变怪物的头颅!
轰!
暗红剑光与惨绿幽芒猛烈碰撞!一股无形的冲击波以两者为中心骤然扩散!茅屋四壁的泥灰簌簌落下,角落里堆放的破瓦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僵持只有一瞬!
刺啦!
如同撕裂败革!魔剑裹挟着凶戾的煞气,硬生生劈开了狗尸怪物那坚硬的头骨!粘稠的黑绿色浆液混合着破碎的骨渣喷溅而出!
那怪物扑击的势头戛然而止,残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眶里的惨绿幽芒如同风中残烛,闪烁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噗通”一声,残破的骸骨散落在地,再无声息。
一股远比之前吞噬活狗时更加庞大、更加冰冷、却掺杂着浓郁混乱残念的能量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魔剑剑柄疯狂涌入陈七体内!这股力量狂暴无比,瞬间冲刷着他的经脉,撑胀着他的血肉,更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呃啊——!”陈七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长嚎!他感到自己的手臂仿佛要被撑裂了!低头看去,只见整条右臂上的皮肤都变得通红一片,那一道道殷红的血纹如同燃烧的烙铁,扭曲蔓延,几乎覆盖了整个小臂!纹路深处,甚至隐隐透出一点令人心悸的、金属般的暗沉光泽!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和坚硬感,从手臂的骨骼深处传来!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斥全身,几乎要将他撑爆!但这力量是如此冰冷、如此混乱,带着死寂和疯狂的杂音,让他心神剧震,头痛欲裂!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一只闪烁着妖异的红光,一只则被纯粹的暴戾杀意填满,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瞬间锁定了角落里缩成一团、吓得几乎昏厥过去的李老栓!
杀了…吞噬…更多力量!
魔剑的嗡鸣在他脑中化为最原始的咆哮,手臂上那灼热蔓延的血纹如同烧红的锁链,勒紧了他的理智。
“不…不要…”李老栓瘫软在地,绝望地看着那如同魔神般一步步逼近的身影,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恐惧的涎水淌下。
陈七充耳不闻。他高高举起了那柄饱饮鲜血、煞气缭绕的魔剑,剑锋在昏暗的茅屋内闪烁着令人心胆俱寒的红芒。
然而,就在剑锋即将落下的刹那——
“吱呀”一声轻响,极其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茅屋内的杀意和死寂。
是灶房!
陈七的动作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勒住。他那双被疯狂和血纹侵蚀的眼睛,如同最敏锐的捕食者,瞬间转向声音来源——灶房那扇破旧木门下方的一道缝隙!
缝隙很窄,里面一片漆黑。但陈七却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充满了极致恐惧、几乎要凝固的目光,正透过那道缝隙,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他身上!那目光属于一个活物,一个弱小的、藏匿着的活物!
魔剑的嗡鸣在他脑中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尖锐、更加饥渴!手臂上的血纹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一个新的、更加“新鲜”的猎物!
陈七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扭曲的弧度,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李老栓,拖着魔剑,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那扇通往灶房的破旧木门。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屋内仅存的两个活人心尖上。
“出来…”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我看到你了…”
灶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啜泣声,如同受惊的小兽,从门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陈七脸上的狞笑更盛。他伸出那只布满恐怖血纹的右手,握住了冰冷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