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
美国作家杰弗里·福特是《科幻世界》的常客,相信大家对他创作的各类光怪陆离、引人入胜的奇幻故事都不陌生。不过,喜欢写奇幻不代表老先生写不了科幻。刊登于2016年10月的《甲壳城》就是一篇充满好莱坞老电影质感的浪漫科幻。除此之外,更严肃一些的科幻他也能写,比如下面这篇《将军的第七种表情》。
The Seventh Expression of the Robot General
将军的第七种表情
作者/【美】杰弗里·福特 翻译/加耶
到了后面那些年,他每次开口说话,下颌总会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嘴巴精准无误、有节奏地一张一阖,露出一整套人类的牙齿,以及一段绒面皮革缝成的管子。牙齿是从死去的战友身上收集来的,那管子则是他的舌头。他脸上的金属胡须和眉毛假得荒唐可笑,但他的眼睛却是一对乳白底色、嵌着深蓝虹膜的玻璃仿制品,像最美的深蓝花朵。头皮则是一层砂纸,连一寸头发都没有。
他还穿着军装,连军帽也照常戴着,上面用金线绣着银河军团的旧徽章。他一走路就嘎吱作响,那是裤腿里活塞压缩的声音,夹杂着变形的飞轮发出的咔嗒轻响。腹腔深处,一根老化的保险丝不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到了潮湿的日子,他头顶时常闪着一圈火花,像发光的小虫围成的光环。他叼着烟斗,看报纸时,会将镀铬的食指送至干燥的橡胶唇边,仿佛要润湿手指来翻页。
他的面部是令人称奇的橡胶合金,坚韧、防火、可抵御能量冲击束,还能自我修复。据说是模仿电影史诗《为了上帝与祖国》的主角——兰道·萨松的俊朗形象雕刻而成。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份相似。将军踏出实验室时,萨松本人年事已高,尽管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后者还是以名誉侵害为由提起了诉讼。然而当前线的影像传回堆叠如山的哈尔旺尸体,比银幕更震撼的真实屠戮影像让这位老演员别上国旗胸章,拍摄了一系列战时国债的电视广告,而广告中最醒目的特征,就是他那僵硬如面具的微笑。
可悲的是,如今大多数年轻人对哈尔旺战争爆发的历史一无所知,也不了解机器人将军为何诞生。既不知我们最初是如何在地球的大型天然卫星上发现大气与生命迹象的,更不知我们曾派出先遣舰队前往确认。发现哈尔旺的存在,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令人震惊的新闻。他们将我们的探索视为侵略,尽管我们带去了先进的科技与道德。一系列偶然事件的交汇引发了不可避免的冲突,一座哈尔旺村庄惨遭屠戮,而后我们的远征军也全军覆没。他们夺走了我们的舰艇,反攻地球,登陆点就在我们雪国中央城的南部沼泽。
关于他在战场上的作为,若他是人类,早该被称作“残忍”,但因为他是机器人,评价就被缓和成了“不懂仁慈”。每当战况激烈,他便搬出折叠椅,坐在一旁观战,一手拿烟斗,一手端着保温壶——壶里是浓稠的黑机油。他会用扩音器高声指挥,战术命令中夹杂着粗暴的喊话:“冲啊,你们这些血包!” 若是我方陷入劣势,他便起身,将烟斗与保温壶放在椅子旁边的地上,脱下皮夹克递给助手,卷起袖子,军帽往后一压,以机器人的极限速度冲入战场。
对于将军的设计,历史学家、工程师以及近年的人工智能研究者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明明已经有粒子炮和激光武器,为何他的装备却如此原始,功能有限?明明可以打造成坦克,但他的创造者们却有含蓄的艺术追求。将军双拳中央嵌有可旋转的尖锐钻头;感知危险时,靴子尖上会弹出锋利的刀刃;他还会从口中喷出毒雾和羽尾毒标。而最惊世骇俗的装置,是他臀部内嵌的火箭推进器,点火后可腾空飞行十秒钟。
据说,最令哈尔旺军闻风丧胆的景象是他从天而降,猛然落在他们身后,拳峰伸出飞旋的尖刺,口中喷吐死亡的毒雾,裤子缓缓冒出焦烟。他在哈尔旺语中被称为“阔裤拉夫钩”,大致可以译作“洞中火”。他总是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唯有在清理钻头上缠绕的头发时,才会短暂停留。
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总能预判对手的动作,闪避能量冲击束,后仰头贴地,避开炸裂的弹片,随后正身起跳,一个靴尖快刀踢,先是削去哈尔旺佬的性别特征,接着钻穿喉头。他从不知疲倦,重心永远平稳,招招精准,直觉全凭随机数生成器做主。
他的杀戮有如天灾,是宇宙意志的延伸。哪怕被斧刃劈裂或头部中箭,也无碍分毫。任务一了,他便回到帐篷,命人送来一名哈尔旺女俘。她的尖叫在营地回荡,士兵闻之色变,比战斗更令人心悸。翌日清晨,他身上所有凹痕皆已复原。他走出帐篷,命人进去拖走尸体。
战争期间,他在后方人气颇高。人们佩服他搏斗时的英勇、津津乐道于他的复古气质,也觉得他对战争理由的漠视很有魅力。他曾被男性票选为“最想与其喝一杯的名人”,也被女性票选为“最想与其短暂欢愉的对象”。将军得知此事,只说了句:“那他们,愿意为我而死吗?”
无论是学校、邮局,还是公共图书馆,他的宣传海报处处可见——他在战场上风姿凛凛、身旁总是堆满已死或濒死的哈尔旺,海报上赫然写着:“让我们钻出胜利!”军团不断将他从雪国或月球的前线运回中央城,出席各类战争宣传活动。他每次演讲都少不了这一句:“哈尔旺是肮脏的种族。” 在演讲尾声,他的脸会变成国旗的颜色,在场者无不肃然敬礼。有时他甚至会纵身跃下讲台,一头扎进人群。人们会接住他,层层托举,将他送回台上。
他最后一次出征,是 “冰槽之战” 。那时,我军一整个团在雪国冰川夹峙的峡谷中突遭伏击。哈尔旺用一门从我方军械库窃取的光束炮,将他轰成了碎片。他的战术表面复杂,实则每每导向同一个结局—— 一场正面、壮烈、直面死亡的冲锋。士兵们普遍认为,给他编程的人肯定从未踏上过战场。战败之后,专家才群起抨击,说他的战术愚蠢至极,是过度自信与不完善的人工智能共同酿成的惨剧。此事一度被当作批判人工智能的典型论据:人工智能,不过是对智能的模仿,而非智能本身。自那以后,机器人设计逐步转向有机化。
哈尔旺被援军击退后,军团开始掩埋雪国战场上的死者。有人在那片凝固成冰的尸山血海中,发现了将军的头颅。当士兵将它从一具僵硬的遗体下拖出,它突然睁开双眼,下颌微微抽动,随后扯着微弱的声音发出一道噼啪作响的指令:“把他们全都杀光!”
出于公关考量,军团决定将他重组复原,用来展览。然而预算拮据,只能尽力为之。虽然大部分零件都从战场散落之处得以回收,缺失的部分却只能以廉价材料替代。重建的技师远不及初代设计者那般技艺超群——许多工艺早已湮没无闻。这个时代,没人肯耗费心力去打造模拟人类的机器人。他的人工脑有多处受损,但掌握 “智核结点” 修复技术的工程师皆已作古。“智核结点” 的结构盘根错节,密如蛛网,世人称之为 “死结”。
复原后的将军被用于各类筹款活动,常被安置在敞篷车中出席老兵游行。但唯一持续关注他的群体,是那些在他麾下战死的士兵的父母——数以千计。人们沿着游行路线朝他投掷烂水果和狗粪,而他只是平静地发出警告:“有敌来袭。”
军团很快意识到将军已成累赘。但由于他具备自主意识,即便是人造产物,法律亦不容许直接关机。于是他荣誉退役,被安置在小镇中心一套条件优越的公寓里,领取可观的军饷和 “战争史鉴” 津贴。
对他辉煌的生涯而言,这算是黯淡收场。但在最初,当哈尔旺自南方入侵、逼近中央城时,他曾经被视为救世主。他的人工智能被誉为科学奇迹,他的构造更是人类工程史上的巅峰。而评判这一切的标准,是他能做出七种不同的表情——在他之前,即便是最先进的人工智能,也仅能模拟出三种而已。
这七种表情中,前六种皆是围绕 “决意” 主题做了些许调整。分别命名为:正义、坚毅、倔强、渴望、冷峻一号和冷峻二号。这六种表情聚焦于口周的变化,不同的咬合力度,抿成一条的嘴唇或缩紧或伸直。睁大的双眼和张开的鼻翼则始终如一。只有 “冷峻二号” 表情,耳朵会喷出蒸汽。
非战时,将军的表情常在 “正义” 与 “倔强” 之间切换。“渴望” 早在 “布乌朗陨坑之役” 中被哈尔旺佬一刀摧毁。那一刀斜贯面颊,直达机芯。机油顺着伤口向外渗了两天,之后,面部外伤虽愈,控制第四表情的线路却因损毁严重,已经无法修复。
传言称,将军还有第八种表情,并非由设计者植入,而是人工智能在自我演化中自然生成的结果。科学家普遍持否定态度,但杰兰达·布莱许女士坚称她亲眼见过。将军战争生涯中唯一的休假长达三个月,她曾与他同居于格林图恩的山间木屋。她曾在深夜访谈节目中,大谈她与将军的私密性爱生活,她苍白浮肿、醉态轻佻,数年之后死于一种源自哈尔旺的性病。
她谈及那根光滑带鳍的铬制阳具,刺激的机油味,以及活塞驱动下那冷酷精准的节奏。“有时候,就在一切快要爆发的前一刻,”她说,“他脸上会露出一种从未在其他时刻出现过的表情。那不是笑,更像一种平静,片刻的安宁。但这表情持续不了多久,因为他接着就会失控,屁股上的喷射器启动,他就这样从我身上弹出去撞在墙上。”主持人理了理领带,打趣道:“这才叫真正的‘钻出胜利’。”
所以,第七种表情才是真正的秘密。那是一种只用于战斗的表情,是设计者没有为他配备远程武器的根本原因。将军虽是出色的杀戮机器,但孤身难敌千军。只有当他身后有整支军队听令,他才能以意志撕碎哈尔旺。第七种表情能令士兵着魔,使他们成为他决心的延伸。就算寡不敌众、武器落后、战术受限,只要他一瞥,他们便会高举光束枪,冲向必死之地。他会在战前检阅部队,直视每一名士兵的眼睛。很少有新兵能抵挡住第七种表情的强大暗示,但也偶尔会有人意识到当前的任务是彻底的疯狂,并试图抗命。将军没有时间追捕逃兵,他会毫不迟疑地拔出光束手枪,在那人额头上灼出一个孔洞。
一份在哈尔旺战争结束后已经解密的政府旧文件《致委员会报告:关于Z-333-678AR的不明确陈述》中,记载着设计者对第七种表情的描述:那是融合了“饥饿孩童的渴望”“愤怒公牛的凝视”与“神之威严”的面容。有人追问他们如何创造神的表情,设计者回答:“我们照了镜子。”
战后,他仅有一次使用过第七种表情。那是数年前,头一天政府才宣布了要与哈尔旺签订和平条约、共同追求繁荣。他离开公寓,蹒跚走向街角的咖啡馆,点了一杯二十四盎司1的马吉普特黑咖啡,坐在角落假装翻阅报纸。不久,一位十六岁的少女走来,问他是不是那位机器人将军。
他抬手行礼,说:“是的,女士。”
“我们课上刚好讲到你。”她说。
“坐吧,你需要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少女拉开椅子坐到桌前,把棕色的长发拨到耳后,说:“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能说说吗?”
“人人都问我杀人的事,”他说,“可他们该问的不是我,是他们自己。”
“在万忍大草原上,你杀了……你亲手杀了多少个哈尔旺?”
“我的内置计数器跟不上我杀人的速度,我只能说——‘很多’。”
“你最喜欢哪种武器?”她问。
“我直接给你看看吧,就现在。” 话音刚落,他的脸就开始变形。他伸手从夹克的内袋取出一把用白手帕包着的小口径光束枪。他把枪放在桌上,手帕盖在枪上。“拿起来吧。”他说。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也回以注视。后来她对朋友说,他的蓝色瞳孔像风车一样开始旋转,嘴唇像水波一样抖动,泛起层层涟漪。她拿起了枪。
“把手放在扳机上。”他说。
她照做了。
“现在对准我眉心,扣动扳机。”
她双手举枪,手臂伸过桌面瞄准他。
“开枪啊!”他的吼声吓了她一跳。
她放下枪,把椅子推回原位,转身离开。
将军花了整整两周才找到愿意朝他开枪的人。不是因为第七种表情起了作用,而是因为他答应付报酬。对方看上的,是将军作为战斗纪念品收藏的三颗哈尔旺干缩首级——据说在黑市能卖出一大笔钱。交易达成后,将军问:“你刚才看没看到我的表情?”
那人答:“你说那个啊,我应该是看到了。”
“你能具体描述一下吗?”将军问。
那人笑道:“那个表情?说不好……像憋不住拉在了裤子里。老实说,什么著名的表情,什么时代的骄傲,现在谁还在乎?你把头带来再说。”
第二天夜里,将军把不合法的干缩首级藏在旧大衣下,按时来到镇子南端的废弃码头。风势正劲,水波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木板边缘。那人如约来了。将军敞开大衣,提出一串头来,抛到那人脚边。
“我给你带了把光束枪。”将军说着,一边伸手去掏夹克里的武器。
“我自备了。”那人说着掏出一把重型光束手枪,缓缓举起瞄准。将军注意到,那长长的枪管对准的是自己的喉咙——不是额头。
就在那人扣下扳机前的刹那,将军的策略中枢识破了对方的图谋——这是想要切下他的头,带走里面的智核结点——“死结”。他猛然跃出,钻头怒旋,对方开火,将军的颈部大半被光束切断。然而他早已给自己下达了命令,就算头挂在肩膀上也要向前猛冲—— 一钻贯穿敌人心脏,另一钻刺入敌人左耳。那人惨叫倒地,武器脱手。将军却仍未停歇,直到自己也轰然倒地。他撞上了码头,脖颈彻底断裂,头颅滚至栈道边缘,停留片刻之后,随风坠入海中。
他们回收了将军的身体,并将那精妙绝伦的机械结构逐层拆解。通过植入在神经网络中的电流信息“神经节”,人们发现他最初被赋予的指令是 ——“为人民服务”。而他的头颅,仍将在深海的黑暗中继续运转千年,瞳孔缓缓旋转,嘴唇如水波抖动,再也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死结”无疑是程序预设的自我防御机制,至今依然编织着精密却虚妄的胜利幻梦。
1 英制液体盎司为28.41306毫升,1美制液体盎司为29.57353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