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在旧门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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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井栏上的平仄

第1章 井栏上的平仄

暮春的风裹着柳絮掠过废墟,穿红布鞋的小满举着碎瓷片跑在最前面,羊角辫上的红头绳一跳一跳,像两簇跳动的小火苗。她脚边的碎砖堆里,半片青灰色的井栏斜嵌着,绳痕如年轮般在石面上蜿蜒,被春雨洗得发亮。

“阿婆你看!”小满忽然蹲下身,指尖划过井栏上的凹纹,石粉簌簌落在她掌心,“这印子弯弯曲曲的,像不像陈爷爷画在硬纸板上的旗袍领口?”跟在后面的虎子举着块带花纹的碎瓷片,瓷片边缘缺了角,却还能看见半朵牡丹:“我这块才像字呢!你瞧这花瓣,像不像‘花’字的撇捺?”

老周师傅正在断墙边给孩子们搭木工小桌,刨子在废木料上“沙沙”作响,刨花如金色的蝴蝶落在脚边。听见动静,他摘下老花镜,鼻梁上留下两道淡红的压痕,掌心的老茧蹭过围裙上的木屑:“让爷爷瞧瞧。”小满踮着脚递上井栏,石片边缘的缺口被她小心地用碎布包着,怕划破手指。

老人接过井栏,指腹沿着绳痕缓缓滑动,凹纹里的尘土渗进掌纹,像给时光按了枚指纹。这些绳痕深浅不一,深的地方能看见石质的肌理,浅的则被岁月磨得光滑,共十九道,分三列,正是当年王阿婆打水时,井绳在井栏上缠绕的印记。他忽然想起1978年的夏夜,王阿婆坐在井边纳鞋底,井绳“咯吱咯吱”响着,水桶破水的声音惊起蛙鸣,她总说:“井栏上的每道痕,都是日子打的结。”

“这是岁月的平仄呀。”老周师傅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松脂的木料,带着温润的质感,“平仄就是古诗里的声调,平声舒缓,仄声短促,就像这深痕浅痕,凑在一起才成句子。”他用刨子尖在井栏背面轻轻敲了敲,石片发出清越的响声,“王阿婆年轻时念过私塾,每次打水都要数着绳痕背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白居易的诗,说的就是井绳拉着银瓶,快到井口时绳子却要断了。”

虎子挠了挠头:“那现在井没了,丝绳也断了吧?”老周师傅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落着柳絮:“傻小子,丝绳断了可以再接。你看小满手里的井栏,不就是从老井身上取下的‘丝绳’?还有你们捡的碎瓷片、断砖头等,都是旧巷写给时光的诗。”他忽然从工具包里摸出枚迷你墨斗,线绳上染着靛蓝,“当年打井栏的石匠,在绳痕里嵌过靛蓝,日久天长,石头都沁了色,现在摸上去,指腹还会变蓝呢。”

小满好奇地把井栏按在掌心,果然看见淡淡的蓝色渗进掌纹,像握住了一小片褪色的天空。她忽然举起石片对着阳光,绳痕的阴影在地面投下细小的线条,竟与老周师傅画在木板上的榫卯线惊人地相似。“爷爷你看!”她拽着老人的衣角,“这些痕印能拼出字来!”

老周师傅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十九道绳痕在光影里错落,竟隐约成了“井”字的变形。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老巷的每块砖、每片瓦,都是会说话的字,就看有没有人愿意听。”于是蹲下身,用刨子在碎砖上刻下“井”字,笔画故意留着毛边,像井栏绳痕的复刻:“古人造字,‘井’字中间的十字,就是井架的横木,四周的框,便是井栏。现在老井填了,但字还在,就像你们手里的碎瓷片,拼拼凑凑,总能找回些旧时光。”

巷口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响,老李头的吆喝声混着铁锈味:“收旧书旧报纸——收木料铁器——”虎子忽然举着碎瓷片跑过去:“李爷爷,你看这个能换糖吗?”老李头从车斗里摸出几粒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彩光:“小崽子们,这些碎瓷片可比糖珍贵,当年巷口的赵小姐,就用这样的瓷片拼过壁画呢。”

老周师傅看着孩子们围在老李头身边,小满却还蹲在井栏旁,用碎布擦拭石片上的尘土。她忽然发现绳痕深处嵌着粒细小的螺钿,贝片的虹彩在石缝里一闪,像颗被岁月遗落的星星。“爷爷,这里有宝贝!”她的惊呼引来了其他孩子,虎子趴在地上细看,螺钿的形状竟与老周师傅樟木箱上的缠枝莲纹相似。

“这是当年石匠嵌进去的,”老周师傅用刻刀轻轻挑出螺钿,贝片边缘还带着石屑,“说是能镇住井里的凉气,不让月亮跌进去。”他忽然想起王阿婆临终前的话:“井里的月亮其实住在孩子们眼里,只要他们还会抬头看天,月亮就不会碎。”于是把螺钿放在小满掌心,贝片的虹彩映着她的眼睛,像盛住了半片即将消逝的晚霞。

暮色漫过脚手架时,老周师傅开始收拾工具,墨斗、刨子、刻刀依次放进樟木箱,井栏被小心地裹进碎布,放在箱子最上层。小满抱着石片不肯松手,虎子则把碎瓷片塞进裤兜,瓷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在背诵新学的古诗。

“明天带你们去捡更多‘字’好不好?”老周师傅盖上箱盖,铜扣“咔嗒”扣合,“巷尾的断墙根下,说不定藏着刻着‘福’字的砖雕,就像当年你陈爷爷案板上的槐花暗纹。”孩子们欢呼着跑开,小满的红头绳在风里飘成旗角,虎子裤兜里的碎瓷片叮当作响,像串起了散落的平仄。

老周师傅望着他们的背影,掌心还留着井栏的凉意,绳痕的凹纹仿佛刻进了指纹。远处,陈师傅的缝纫机“嗒嗒”声隐约传来,混着老李头的吆喝、孩子们的笑声,在废墟上空织成了张网。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刻意的挽留,而是像这些碎瓷片、井栏痕,在孩子们的好奇与欢笑中,自然而然地续接了时光的丝绳。

当第一颗星子爬上脚手架时,老周师傅摸出刻刀,在井栏背面轻轻刻下“承”字,笔画顺着绳痕的走向,像给岁月打了个活结。小满抱着石片跑过断墙,裙角带起的风让井栏上的螺钿闪过微光,恰似当年王阿婆井里的凉月,在时光的深潭里,永远映着孩子们清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