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命运(同名俄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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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一

一个在烟火包围中脱离了群体的战士,处于茫然状态中凭直觉对整个战斗局势的判断,往往也比在司令部对着军事地图作出的判断更准确。

在战斗发生转机的时刻,有时会出现惊人的变化,这时候一直在进攻而且似乎已到达目标的士兵张皇四顾,再也看不见跟自己一起开始向目标挺进的战友,而他一直视为单枪匹马、愚蠢孱弱、经不住打的敌人竟成了浩荡的大军,因而是不可战胜的了。这种战斗转折的时刻,参战者能清楚地感觉到,而对于那些企图从表面去预测和理解的人来说却是神秘难测的。在这样的时刻,心理和精神会发生变化:勇猛而聪明的“我们”会变成胆小而脆弱的“我”,一度被看作区区猎物的倒霉的敌人,会变成可怕而强大的“他们”。

一路勇往直前、克敌制胜的战士能理解战斗中的一切情形:这里一枚手榴弹爆炸……那儿机枪在扫射……那个躲在掩体里打枪的人就要逃跑了,他不可能不跑,因为他是一个人,是单个儿的,跟那单个儿的大炮,跟那单个儿的机枪,跟他旁边也在单独作战的士兵不是一起的;可是我——就是我们,我就是这许多展开进攻的强大步兵,我就是这整个支援炮队,我就是所有支援坦克,我就是这照亮整个战场的信号弹。可是忽然之间我成了一个人;原来分散又经不住打的敌人,如今合成一个可怕的整体,步枪火力、机枪火力、炮兵火力都成了整体,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帮助我战胜这个整体。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就是把头藏起来,把肩膀、额头、下巴缩起来逃命。

在黑夜里遭到突然攻击的人们,起初感到自己弱小、孤立。但他们一旦开始瓦解汹涌扑来的敌人的力量,就会感到自己也成为一个整体,胜利的力量就在这种整体的力量中。

在对这种转变的理解中,往往就包含着使军事有资格被称为艺术的东西。

感到孤单,感到强大,从前者到后者的意识转变,在这中间不仅包含着连队、营队夜战中各种事件的联系,而且表现出军队和民族军事实力的变化。

有一种感觉是参加战斗的人几乎全部丧失的,那就是时间的感觉。一个少女在新年舞会上狂舞了一夜,说不出她在舞会上待的时间是长还是短。

一个囚犯在牢狱里蹲了二十五年,会说:

“我在牢里好像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过了短短的几个星期。”

少女3这一夜遇到许许多多转瞬即逝的事情——某处投来的目光,音乐的片断,微笑,轻轻的触碰——每一次都是那样短促,在感觉中留不下时间的长度。但这些短促的瞬间合在一起,便形成长时间的感觉,给她带来终生的欢乐。

囚犯的情形则相反,他在监狱的二十五年由许许多多长得使人难受的单位时间组成,如早点名到晚点名之间的时间,早饭到中饭之间的时间。但是这些痛苦的时间合在一起,却似乎产生了另一种感觉:因为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过得十分单调无味,时间因而简化了,缩短了……因此可以同时出现短暂的感觉和漫长的感觉,欢度新年之夜的人和在牢狱里过了几十年的人可以有相似的感觉。在两种情况下,许多事情糅合在一起,都会同时产生短暂与漫长的感觉。

一个人在战斗中体验的漫长与短暂,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变化过程。在战斗中感觉到的变异更甚,个人最初的感觉常常被扭曲、颠倒。在战场上有时候秒变得很长,小时变得很短。漫长的感觉常常来自瞬间——炮弹与炸弹的呼啸,射击与爆炸的火光。

短暂的感觉有时来自长时间的事件——冒着炮火穿过崎岖不平的田野,从一个掩体向另一个掩体匍匐前进。肉搏战则是超出时间范畴的。那时候就连清醒也是模模糊糊,结果,整体与局部叠加,变得颠倒扭曲。

在这里,局部的事态是变化无穷的。

对于战斗时间的感觉变异极大,以至于这种感觉是完全模糊的,感觉漫长的不一定漫长,感觉短暂的也未必如此。

耀眼得令人看不见的强光,漆黑得令人看不见的黑暗,呐喊,爆炸声,自动步枪的嗒嗒声……在时间的感觉被打成碎片的混乱中,克雷莫夫极其清楚地意识到:德国人被打败了,被打退了。他和并肩作战的那些文书、通讯员一样,是靠内心感觉意识到这一点的。

十二

黑夜过去了。烧焦的荒草丛中躺着一具具死者的尸体。河水在岸边发出悲凉的叹息。看到遍布弹坑的土地,看到烧毁的房屋的残壁,使人心中无限凄怆。

新的一天开始了,战争很大方地准备着——而且大方到极点——为新的一天准备足够的硝烟、瓦砾、钢铁以及肮脏而血腥的绷带。过去的一天天也是这样。除了这弹片炸翻的大地和烈焰腾腾的天空,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了。

克雷莫夫坐在箱子上,头靠着管道的石壁,打起盹儿。

他听着参谋人员含糊不清的声音,听见茶碗在响——师政委和参谋长在喝茶,用带着睡意的声音说话。他们说,被俘的德国兵是一名工兵,他们的工兵营是几天之前从马格德堡空运来的。克雷莫夫脑子里闪过小时候在课本里看到的一幅图画:戴尖顶帽的赶驮人赶着两匹大屁股的肥马,两匹马拼命要把粘在一起的两个屁股蛋儿挣开。小时候这幅画在他心里引起的乏味又浮上他的心头。

“这太好啦,”别尔斯基说,“就是说,后备队到啦。”

“是啊,当然很好,”瓦维洛夫附和说,“师部要反攻了。”

这时候克雷莫夫听到罗季姆采夫低沉的声音:

“花儿,花儿,果儿结在工厂里。”

克雷莫夫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在夜战中耗尽了。要想看到罗季姆采夫,必须转过头去,但是克雷莫夫没有转头。他想:“汲干了水的井会感到自己是空的,大概就是这样。”他又打起盹儿,低沉的说话声、枪声、爆炸声汇合成一种单调的嗡嗡声。

但又有一种新的感觉进入克雷莫夫的脑际,于是他又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个房间里,百叶窗开着,他凝视着射在壁纸上的晨光的一个斑点。那斑点爬到挂镜的边棱上,像彩虹一样扩散开来。一个小男孩的心颤抖起来,一个两鬓斑白、腰间挂着沉甸甸的手枪的人睁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

一个人身穿旧军装,头戴绿星的军帽,站在管道当中,在拉小提琴。

瓦维洛夫看到克雷莫夫醒来,俯下身子,对他说:

“这是我们的理发员鲁宾契克,拉得好极啦!”

有时候有人说两句开玩笑的粗话,毫不客气地把手风琴打断;有时候有人用压倒小提琴声的高嗓门儿问:“让我说说话,好吗?”便向参谋长汇报起来,小调羹在铁茶缸里叮当响着;有人打起长长的呵欠,“啊哈哈哈哈……”就扒拉起干草。

理发员细心地注意着:自己拉小提琴是不是妨碍军官们做事,准备随时停住不拉。

此刻克雷莫夫想起了白发苍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捷克著名小提琴家扬·库贝利克[60],为什么他觉得库贝利克也会拜倒在师部的理发员面前,自叹不如呢?为什么像小河流水一样简单的曲子,那纤细、颤抖的小提琴声,此时此刻似乎比巴赫和莫扎特更能表现出人的心灵的广度和深度?

克雷莫夫又一次感到孤独的痛苦。叶尼娅离开他了……他又一次痛苦地想,叶尼娅的出走是他一生的关键:他还在,但等于死了。她真的走了。

他又一次想,有许多可怕的、残酷无情的事应当对自己说说……不应该再羞怯,不应该再用手套捂着脸……

小提琴声似乎唤醒了他对时间的感觉。

时间好比是一方透明的境地,人在其中出现,活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批的城市在时间中出现又消失。时间把它们带来,又把它们带走。但是他头脑中出现的完全是另外一种特殊的时间概念。这种概念是说:“我的时间……不是我们的时间。”

时间进入人生,进入国土,生长在人生与国家生活中,可是等到时间离开,消失了,人还会在,国家还会在……国家还在,可是国家的时间逝去了……人还在,可是人的时间消失了。时间哪儿去了?人还在,还在呼吸,在思索,在哭泣,而时间,那唯有的、特有的、只跟他有关系的时间走了,逝去了,消失了,他还在。

最艰难的,是做时间的弃儿。不能生活在自己的时间中的弃儿,其命运是最痛苦的。谁是时间的弃儿,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不论是在干部处,在区党委会,在军队里的政治处,在报社,在大街上……时间喜爱的只是时间产生的那些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英雄、自己的劳动者。时间永远、永远不会喜爱已逝的时间的孩子,就好比女人不爱过时的英雄,后娘不会疼爱前妻的孩子一样。

时间就是这样:不断地流逝,可依然生存着。一切都在,只有时间在不断地流逝。时间离去时多么轻盈,多么静悄。昨天你还是那样有信心,那样愉快,那样坚强,你还是时间的儿子。可是今天来了另一个时间,你还不了解它呢。

在战斗中被撕碎的时间,又从理发员鲁宾契克的小提琴里冒出来。小提琴告诉一些人,他们的时间来了,告诉另一些人,他们的时间要逝去了。

“逝去了,逝去了。”克雷莫夫想道。

他看着政委瓦维洛夫那平静而和善的大脸,瓦维洛夫不时地喝两口茶缸里的茶,用劲儿慢慢在就着香肠吃面包,他那一双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转向管道口那个明亮的光斑。

罗季姆采夫瑟瑟缩缩地挺起披着军大衣的肩膀,带着宁静而开朗的面部表情对直地凝望着拉小提琴的人。担任师炮兵总指挥的白发苍苍的麻子上校皱着眉头,看着摆在面前的地图,因为皱眉头脸相显得似乎很凶,只有从他那忧伤而亲切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没有看地图,他是在听。别尔斯基飞快地写着给集团军司令部的报告;他似乎一心一意地在工作,但是他虽然在写,却歪着头,侧耳朝着小提琴。稍远处坐着不少红军战士,有通信员、电话员、文书,他们那疲惫的脸上和眼睛里露出严肃的表情,那种表情常常可以在嚼面包的农民脸上看到。

克雷莫夫忽然想起一个夏夜……年轻的哥萨克姑娘那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她那火辣辣的情话……人生还是美好的!

等到小提琴一曲奏过,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是水在木板下流过,于是克雷莫夫觉得,他的心就像一口看不见的井,本来干了、空了,这会儿轻悄悄地流进水来。

半个钟头之后,小提琴手已经在为克雷莫夫理发了,并且用那种常常使人发笑的理发师的故意夸张的严重口气问,刮脸是不是把克雷莫夫刮疼了,又用手摸摸:两边腮是不是刮好了?在到处是灰土与钢铁的一片愁惨惨的气氛中,香水与香粉的气味显得分外不协调,分外别扭,分外凄凉。

罗季姆采夫眯起眼睛,把洒了香水和扑了香粉的克雷莫夫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说:

“不坏,给客人理得很像样子。现在来把我修理修理。”

小提琴手那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充满幸福的神气。他打量着罗季姆采夫的头,抖了抖白布护巾,说:

“少将同志,两边鬓角是不是多少剪短一点儿?”

十三

油库大火之后,叶廖缅科大将就准备动身上斯大林格勒来看崔可夫。

这一危险的行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不过,从人心和人道的角度来说,非常需要这样做。于是叶廖缅科用了三天时间等待渡河。

红色花园里的掩蔽所明亮的四壁显得十分宁静,苹果树枝的阴影在司令员清晨散步的时刻显得异常亲切可爱。

远处的轰隆声、斯大林格勒的火光与树叶的沙沙声、芦苇的诉怨声汇合到一起。这些声音合在一起,使人说不出地难过,因此司令员在清晨散步的时候常常唉声叹气,常常骂娘。

早晨,叶廖缅科把自己要去斯大林格勒的决定告诉了萨哈罗夫,并且要他代理司令事务。

他同送早餐的女服务员开了开玩笑,批准副参谋长飞往萨拉托夫去待两天,接受了一位野战军司令员特鲁法诺夫将军的请求,答应派兵轰炸罗马尼亚人强大的炮兵中心。他说:

“好啦,好啦,我给你远程轰炸机。”

副官们都在猜,为什么司令员心情这样好。是崔可夫那边有好消息?是在高频电话中谈得非常满意?还是收到了家书?

但是这类信息通常是不会不经过副官们的,莫斯科没有和司令员通电话,崔可夫那边来的消息不是令人愉快的。

吃过早饭,这位上将穿起棉军装,便去散步。副官帕尔霍敏柯走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司令员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走着,挠了几下大腿,又朝伏尔加河看了看。

叶廖缅科走到正在挖地槽的一些劳动营士兵跟前。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后脑勺都晒成了深褐色。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忧愁和不愉快的神情。他们一声不响地干着活儿,并且很生气地望着这个胖胖的、头戴绿色军帽、站在地槽边不干事的人。

叶廖缅科问道:

“同志们,请你们说说,在你们当中谁干活儿最差?”

劳动营的士兵们觉得这个问题来得正好,他们挖土已经挖厌了。大家一齐瞟了瞟其中一个汉子,那汉子把口袋翻过来,把烟末子和面包渣子倒在手心里。

“可以说,是他。”有两个人说,并且望了望其他的人。

“是这样,”叶廖缅科严肃地说,“就是说,是这个人。他是顶不行的啦。”

那名士兵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用郑重而和善的目光从下面朝叶廖缅科望了两眼,看样子,他以为发问的人问这样的话不是为了正经事儿,而是随便问问,为了说说玩儿,为了解闷,所以就没有插嘴。

叶廖缅科又问道:

“在你们当中谁干活儿最好?”

大家指了指一个白了头发的人。那稀稀的头发护不住头,头晒成了深褐色,就好像枯草遮不住阳光,土地被晒焦了。

“就是他,特罗什尼科夫,”有一个人说,“他真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