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于趣味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翻译文学与佛典(节选)

六、翻译文学之影响于一般文学

凡一民族之文化,其容纳性愈富者,其增展力愈强,此定理也。我民族对于外来文化之容纳性,惟佛学时代最能发挥。故不惟思想界生莫大之变化,即文学界亦然。其显绩可得而言也。


(第一)国语实质之扩大

初期译家,除固有名词对音转译外,其抽象语多袭旧名,吾命之曰“支谦流”之用字法。盖对于所谓术语者,此在启蒙草创时,固应然也。及所研治日益深入,则觉旧语与新义,断不能适相吻合,而袭用之必不免于笼统失真,于是共努力从事于新语之创造。如前述道安、彦琮之论译例,乃至明则撰《翻经仪式》,玄奘立“五种不翻”,赞宁举“新意六例”;其所讨论,则关于正名者十而八九。或缀华语而别赋新义,如“真如”、“无明”、“法界”、“众生”、“因缘”、“果报”;或存梵音而变为熟语,如“涅盘”、“般若”、“瑜伽”、“禅那”、“刹那”、“由旬”等。其见于《一切经音义》、《翻译名义集》者即各以千计。近日本人所编《佛教大辞典》,所收乃至三万五千余语。此诸语者非他,实汉晋迄唐八百年间诸师所创造,加入吾国语系统中而变为新成分者也。夫语也者所以表观念也;增加三万五千语,即增加三万五千个观念也。由此观之,则自译业勃兴后,我国语实质之扩大,其程度为何如者?

译家正名之结果,更能令观念增其正确之程度。尝读苻秦译之《阿毗昙八犍度论》,其第一篇第三章题为《人跋渠》,第二篇第三章亦题《人跋渠》;及唐玄奘重译此书名为《发智论》,其第一篇之《人跋渠》,则改题为《补特迦罗纳息》;第二篇之《人跋渠》,则改题为《有情纳息》。(“跋渠”、“纳息”皆译音,即他经所译“品”字之义。)考第一篇原文为补特迦罗;第二篇原文为萨。据玄奘《音义》卷二十二释“补特迦罗”云:“梵本补,此云数;特迦,此云取;罗,此云趣。数取趣,谓数数往来诸趣也。”此殆近于所谓灵魂者;而其物并非“人类”所专有。《唯识述记》卷一释“有情”云:“梵音萨,有情识故,能爱生故。”此殆指凡含生之类而言;故旧本亦译为“众生”。然则此两字皆不能以旧语之“人”字函之明矣。而初期译家,口笔分工,不能相喻。闻梵师所说,义与“人”近,则皆以“人”译之。读者以旧来“人”字观念所囚,则与本意绝不能了解。且彼中两语,我译以同一之词,则两观念之区分,无由辩析。逮新译出,斯弊乃祛。盖我国自汉以后,学者唯古是崇,不敢有所创作,虽值一新观念发生,亦必印嵌以古字。而此新观念遂晻没于囫囵变质之中。一切学术,俱带灰色,职此之由。佛语既昌,新语杂陈;学者对于梵义,不肯囫囵放过;搜寻语源,力求真是。其势不得不出于大胆的创造。创造之途既开,则益为分析的进化。此国语内容所以日趋于扩大也。

(第二)语法及文体之变化

吾辈读佛典,无论何人,初展卷必生一异感,觉其文体与他书迥然殊异。其最显著者:(一)普通文章中所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等字,佛典殆一概不用(除支谦流之译本); (二)既不用骈文家之绮词俪句,亦不采古文家之绳墨格调;(三)倒装句法极多;(四)提挈句法极多;(五)一句中或一段落中含解释语;(六)多覆牒前文语;(七)有联缀十余字乃至数十字而成之名词(一名词中,含形容格的名词无数); (八)同格的语句,铺排叙列,动至数十;(九)一篇之中,散文诗歌交错;(十)其诗歌之译本为无韵的。凡此皆文章构造形式上,画然辟一新国土。质言之,则外来语调之色彩甚浓厚,若与吾辈本来之“文学眼”不相习;则寻玩稍进,自感一种调和之美。此种文体之确立,则罗什与其门下诸彦实尸其功。若专从文学方面校量,则后此译家,亦竟未有能过什门者也。

尤有一事当注意者,则组织的解剖的文体之出现也。稍治佛典者,当知科判之学,为唐宋后佛学家所极重视。其著名之诸大经论,恒经数家或十数家之科判;分章分节分段,备极精密。(道安言诸经皆分三部分,一序分,二正宗分,三流通分,此为主科判者之始,以后日趋细密。)推原斯学何以发达,良由诸经论本身,本为科学组织的著述。我国学者,亦以科学的方法研究之,故条理愈剖而愈精。此种著述法,其影响于学界之他方面者亦不少。夫隋唐义疏之学在经学界中有特别价值,此人所共知矣。而此种学问,实与佛典疏钞之学同时发生。吾固不敢径指此为翻译文学之产物,然最少必有彼此相互之影响,则可断言也。而此为著述进化显著之阶段,则又可断言也。

元·黄公望《跋赵子昂临黄庭经卷》

自禅宗语录兴,宋儒效焉,实为中国文学界一大革命,然此殆可谓为翻译文学之直接产物也。盖释尊只有说法,并无著书,其说法又皆用“苏漫多”。弟子后学汲其流,则皆以喻俗之辩才为尚。入我国后,翻译经典,虽力谢雕饰,然犹未敢径废雅言。禅宗之教,既以大刀阔斧,抉破尘藩;即其现于文字者,亦以极大胆的态度,掉臂游行。故纯粹的“语体文”完全成立;然其动机实导自翻译。试读什译维摩诘等编,最足参此间消息也。


(第三)文学情趣之发展

吾为说于此,曰:“我国近代之纯文学——若小说、若歌曲,皆与佛典之翻译文学有密切关系”,闻者必以为诞;虽然,吾盖确信之。吾征诸印度文学进展之迹而有以明其然也。夫我国佛教,自罗什以后几为大乘派所独占,此尽人所知矣。须知大乘在印度本为晚出;其所以能盛行者,固由其教义顺应时势以开拓,而借助于文学之力者亦甚多。大乘首创,共推马鸣。读什译《马鸣菩萨传》,则知彼实一大文学家、大音乐家;其弘法事业恒借此为利器。试细检藏中马鸣著述:其《佛本行赞》,实一首三万余言之长歌。今译本虽不用韵,然吾辈读之,犹觉其与《孔雀东南飞》等古乐府相仿佛。其《大乘庄严论》,则直是“《儒林外史》式”之一部小说。其原料皆采自《四阿含》,而经彼点缀之后,能令读者肉飞神动。(拙著《佛典解题》,于此二书别有考证批评。)马鸣以后成立之大乘经典,尽汲其流,皆以极壮阔之方澜,演极微眇之教理。若《华严》、《涅磐》、《般若》等,其尤著也。(此一段,吾知必为时流谈佛者所大骇怪;但吾并不主张“大乘非佛说”,不过承认大乘经典晚出耳。其详见拙著《中国佛教史》。)此等富于文学性的经典,复经译家宗匠以极优美之国语为之迻写,社会上人人嗜读,即不信解教理者,亦靡不心醉于其词缋,故想象力不期而增进,诠写法不期而革新,其影响乃直接表现于一般文艺。我国自《搜神记》以下一派之小说,不能谓与《大庄严经论》一类之书无因缘。而近代一二巨制《水浒》、《红楼》之流,其结体运笔,受《华严》、《涅槃》之影响者实甚多,即宋元明以降,杂剧、传奇、弹词等长篇歌曲,亦间接汲《佛本行赞》等书之流焉。吾知闻吾说者必大诃斥,谓子所举各书,其中并不含佛教教理,其著才或且于佛典并未寓目;如子所言,毋乃附会太甚。此等诃辞,吾固承认也。虽然,吾所笃信佛说“共业所成”之一大原理,谓凡人类能有所造作者,于其自业力之外,尤必有共业力为之因缘。所谓共业力,则某时代某部分之人共同所造业,积聚遗传于后;而他时代人之承袭此公共遗产者,各凭其天才所独到,而有所创造。其他创造者,表面上或与前业无关系,即其本人亦或不自知;然以史家慧眼烛之,其渊源历历可溯也。吾以为近代文学与大乘经典,实有如是之微妙关系;深达文心者,当不河汉吾言。

清·改琦《红楼梦图咏》之僧道

吾对此问题,所欲论者犹未能尽;为此篇幅及时日所限,姑止于此。读斯篇者,当已能略察翻译事业与一国文化关系之重大。今第二度之翻译时期至矣。从事于此者,宜思如何乃无愧古人也。

(原刊《改造》1921年7月15日,收入《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五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