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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

(一)

晚清两大家诗是什么?一部是元和金亚匏先生的《秋蟪吟馆诗》,一部是嘉应黄公度先生的《人境庐诗》。我认这两位先生是中国文学革命的先驱,我认这两部诗集是中国有诗以来一种大解放,这《诗钞》是我拿自己的眼光,将两部集里头最好的诗——最能代表两先生精神,而且可以为解放模范的,钞将下来。所钞约各占原书三分一的光景。

我为什么忽然编起这部书来呢?我想,文学是人生最高尚的嗜好,无论何时,总要积极提倡的,即使没有人提倡他,他也不会灭绝,不惟如此,你就想禁遏他,也禁遏不来,因为稍有点子的文化的国民,就有这种嗜好。文化越高,这种嗜好便越重。但是若没有人往高尚的一路提倡,他却会委靡堕落,变成社会上一种毒害。比方男女情爱,禁是禁不来的。本质原来又是极好的,但若不向高尚处提,结果可以流于丑秽。还有一义,文学是要常常变化更新的,因为文学的本质和作用,最主要的就是“趣味”。趣味这件东西,是由内发的情感和外受的环境交媾发生出来。就社会全体论,各个时代趣味不同,就一个人而论,趣味亦刻刻变化,任凭怎么好的食品,若是顿顿照样吃,自然讨厌,若是将剩下来的嚼了又嚼,那更一毫滋味都没有了。我因为文学上高尚和更新两种目的,所以要编这部书。

我又想,文学是无国界的。研究文学,自然不当限于本国,何况近代以来,欧洲文化,好像万流齐奔,万花齐茁,我们侥幸生在今日,正应该多预备“敬领谢”的帖子,将世界各派的文学尽量输入。就这点看来,研究外国文学,实在是比研究本国的趣味更大益处更多。但却有一层要计算到,怎么叫做输入外国文学呢?第一件,将人家的好著作,用本国语言文字译写出来。第二件,采了他的精神,来自己著作,造出本国的新文学。要想完成这两种职务,必须在本国文学上有相当的素养。因为文学是一种“技术”,语言文字是一种“工具”,要善用这工具,才能有精良的技术,要有精良的技术,才能将高尚的情感和理想传达出来。所以讲别的学问,本国的旧根柢浅薄些,都还可以,讲到文学,却是一点儿偷懒不得。我因为在新旧文学过渡期内,想法教我们把向来公用的工具,操练纯熟,而且得有新式运用的方法,来改良我们的技术,所以要编这部书。

(二)

我要讲这两部诗的价值,请先将我向来对于诗学的意见,略略说明。

诗不过文学之一种,然确占极重要之位置,在中国尤甚。欧洲的诗,往往有很长的,一位大诗家,一生只做得十首八首,一首动辄数万言,我们中国却没有。有人说是中国诗家才力薄的证据,其实不然。中国有广义的诗,有狭义的诗,狭义的诗,“三百篇”和后来所谓“古近体”的便是。广义的诗,则凡有韵的皆是,所以赋亦称“古诗之流”,词亦称“诗余”。讲到广义的诗,那么从前的“骚”咧,“七”咧,“赋”咧,“谣”咧,“乐府”咧,后来的“词”咧,“曲本”咧,“山歌”咧,“弹词”咧,都应该纳入诗的范围。据此说来,我们古今所有的诗,短的短到十几个字,长的长到十几万字,也和欧人的诗没什差别,只因分科发达的结果,“诗”字成了个专名,和别的有韵之文相对待,把诗的范围弄窄了,后来做诗的人在这个专名底下,摹仿前人,造出一种自己束缚自己的东西,叫做什么“格律”,诗却成了苦人之具了。如今我们提倡诗学,第一件是要把“诗”字广义的观念恢复转来,那么自然不受格律的束缚。为什么呢?凡讲格律的,诗有诗的格律,赋有赋的格律,词有词的格律;专就诗论,古体有古体的格律,近体有近体的格律,这都是从后起的专名产生出来。我们既知道赋呀词呀都是诗,要作好诗,须把这些的精神都熔纳在里头,这还有什么格律好讲呢?只是独往独来,将自己的性情和所感触的对象,用极淋漓极微眇的笔力写将出来,这才算是真诗。这是我对于诗的头一种见解。

明·陈洪绶《吟梅图》

格律是可以不讲的,修辞和音节却要十分注意,因为诗是一种技术,而且是一种美的技术。若不从这两点着眼,便是把技术的作用,全然抹杀,虽有好意境,也不能发挥出价值来。所谓修辞者,并非堆砌古典僻字,或卖弄浮词艳藻,这等不过不会作诗的人,借来文饰他的浅薄处。试看古人名作,何一不是文从字顺,谢去雕凿,何尝有许多深文谜语来?虽然选字运句,一巧一拙,而文章价值,相去天渊。白香山诗,不是说“老妪能解”吗?天下古今的老妪,个个能解,天下古今的诗人,却没有几个能做,说是他的理想有特别高超处吗?其实并不见得。只是字句之间,说不出来的精严调协,令人读起来,自然得一种愉快的感受。古来大家名作,无不如是,这就是修辞的作用。所谓音节者,亦并非讲究“声病”,这种浮响,实在无足重轻,但“诗”之为物,本来是与“乐”相为体用,所以《尚书》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古代的好诗,没有一首不能唱的,那“不歌而诵”之赋,所以势力不能和诗争衡,就争这一点。后来乐有乐的发达,诗有诗的发达,诗乐不能合一,所以乐府咧,词咧,曲咧,层层继起,无非顺应人类好乐的天性。今日我们做诗,虽不必说一定要能够入乐,但最少也要抑扬抗坠,上口琅然。近来欧人,倡一种“无韵诗”,中国人也有学他的。旧诗里头,我只在刘继庄的《广阳杂记》见过一首,系一位和尚做的,很长,半有韵,半无韵。继庄说他是天地间奇文,我笨得很,却始终不能领会出他的好处。但我总以为音节是诗的第一要素。诗之所以能增人美感,全赖乎此。修辞和音节,就是技术方面两根大柱,想作名诗,是要实质方面和技术方面都下工夫。实质方面是什么,自然是意境和资料。若没有好意境好资料,算是实质亏空,任凭恁样好的技术,也是白用;若仅有好意境好资料,而词句冗拙,音节饾饤,自己意思,达得不如法,别人读了,不能感动,岂不是因为技术不够,连实质也糟蹋了吗?这是我对于诗的第二种见解。

因这种见解,我要顺带着评一评白话诗问题。我并不反对白话诗,我当十七年前,在《新民丛报》上做的《诗话》,因为批评招子庸《粤讴》,也曾很说白话诗应该提倡。其实白话诗在中国并不算什么稀奇,自寒山、拾得以后,邵尧夫《击壤集》全部皆是,《王荆公集》中也不少。这还是狭义的诗,若连广义的诗算起来,那么周清真、柳屯田的词,什有九是全首白话。元明人曲本,虽然文白参半,还是白多,最有名的《琵琶记》,佳处都是白话。在我们文学史上,白话诗的成绩,不是已经粲然可观吗?那些老先生忽然把他当洪水猛兽看待起来,只好算少见多怪。至于有一派新进青年,主张白话为唯一的新文学,极端排斥文言,这种偏激之论,也和那些老先生不相上下。就实质方面论,若真有好意境好资料,用白话也做得出好诗,用文言也做得出好诗。如其不然,文言诚属可厌,白话还加倍可厌。这是大众承认,不必申说了。就技术方面论,却很要费一番比较研究,我不敢说白话诗永远不能应用最精良的技术,但恐怕要等到国语经几番改良蜕变以后,若专从现行通俗语底下讨生活,其实有点不够。第一,凡文以词约义丰为美妙,总算得一个原则。拿白话和文言比较,无论在文在诗,白话总比文言冗长三分之一。因为名词动词,文言只用一个字的,白话非用两个字不能成话,其他转词助词等,白话也格外用得多。试举一个例,杜工部《石壕吏》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译出白话来是:“活着的捱一天是一天,死过的算永远完了。”我这两句还算译得对吗?不过原文十字变成十七字了。所以讲到修洁两个字,白话实在比文言加倍困难。第二,美文贵含蓄,这原则也该大家公认。所谓含蓄者,自然非廋词谜语之谓,乃是言中有意,一种匣剑帷灯之妙,耐人寻味。这种技术,精于白话的人,固然也会用,但比文言总较困难。试拿宋代几位大家的词一看,同是一人,同写一样情节,白话的总比文言的浅露寡味,可见白话本身,实容易陷入一览无余的毛病。(“容易”二字注意,并不是说一定。)更举一个切例,本书中黄公度的《今别离》四首,大众都认他是很有价值的创作,试把他翻成白话,或取他的意境自做四首白话,不惟冗长了许多,而且一定索然无味。白话诗含蓄之难,可以类推。第三,字不够用,这是做“纯白话体”的人最感苦痛的一桩事。因为我们向来语文分离,士大夫不注意到说话的进化,“话”的方面,却是绝无学问的多数人,占了势力,凡传达稍高深思想的字,多半用不着。所以有许多字,文言里虽甚通行,白话里却成僵弃。我们若用纯白话体做说理之文,最苦的是名词不够。若一一求其通俗,一定弄得意义浅薄,而且不正确。若做英文,更添上形容词动词不够的苦痛。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生晚烟”(当为“依依墟里烟”————编者注),李太白的“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这种绝妙的形容词,我们话里头就没有方法找得出来。杜工部的“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深省”两个字,白话要用几个字呢,字多也罢了,意味却还是不对。这不过随手举一两个例,若细按下去,其实触目皆是。所以我觉得极端的“纯白话诗”,事实上算是不可能,若必勉强提倡,恐怕把将来的文学,反趋到笼统浅薄的方向,殊非佳兆。以上三段,都是从修辞的技术上比较研究。第四,还有音节上的技术。我不敢说白话诗不能有好音节,因为音乐节奏,本发于人性之自然,所以山歌童谣,亦往往琅琅可听,何况文学家刻意去做,哪里有做不到的事?现在要研究的,还是难易问题。我也曾读过胡适之的《尝试集》,大端很是不错,但我觉得他依着词家旧调谱下来的小令,格外好些。为什么呢?因为五代两宋的大词家,大半都懂音乐,他们所创的调,都是拿乐器按拍出来,我们依着他填,只要意境字句都新,自然韵味双美。我们自创新音,何尝不能?可惜我们不懂音乐,只成个“有志未逮”。而纯白话体有最容易犯的一件毛病,就是枝词太多,动辄伤气。试看文言的诗词,“之乎者也”,几乎绝对的不用,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伤气,有妨音节。如今做白话诗的人,满纸“的么了哩”,试问从哪里得好音节来?我常说,“做白话文有个秘诀”,是“的么了哩”越少用越好,就和文言的“之乎者也”,可省则省,同一个原理。现在报章上一般的白话文,若叫我点窜,最少也把他的“的么了哩”删去一半。我们看《镜花缘》上君子国的人掉书包,满嘴“之乎者也”,谁不觉得头巾俗气,可厌可笑。如今做白话文的人,却是“新之乎者也”不离口,还不是一种变相的头巾气?做文尚且不可,何况拿来入诗?字句既不修饰,加上许多滥调的语助辞,真成了诗的“新八股腔”了。

清·渐江《琵琶行》

胡适《尝试集》稿本

以上所说,是专就技术上研究白话诗难工易工的问题,并不是说白话诗没有价值。我想白话诗将来总有大成功的希望,但须有两个条件:第一,要等到国语进化之后,许多文言,都成了“白话化”。第二,要等到音乐大发达之后,做诗的人,都有相当音乐智识和趣味,这却是非需以时日不能。现在有人努力去探辟这殖民地,自然是极好的事,但绝对的排斥文言,结果变成奖励俗调,相习于粗糙浅薄,把文学的品格低下了,不可不虑及。其实文言白话,本来就没有一定的界限,“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算文言呀,还是算白话?“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算文言呀,还是算白话?再高尚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算文言呀,还是算白话?就是在律诗里头,“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情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算文言呀,还是算白话?那最高超雄浑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算文言呀,还是算白话?若说是定要满纸“的么了哩”,定要将《石壕吏》三四两句改作“有一位老头子爬墙头跑了,一位老婆子出门口张望张望”,才算白话,老实说,我就不敢承教。若说我刚才所举出的那几联都算得白话,那么白话、文言,毕竟还有什么根本差别呢?老实讲一句,我们的白话、文言,本来就没有根本差别,最要紧的,不过语助词有些变迁或是单字不便上口,改为复字。例如文言的“之”、“者”,白话变为“的”;文言的“矣”,白话变为“了”;文言的“乎”、“哉”,白话变为“么”、“吗”;文言单用“因”字“为”字,白话总要“因为”两字连用;文言“故”字“所以”字随便用,白话专用“所以”。“的”“了”“么”“吗”,固然是人人共晓,“之”“者”“矣”“乎”“哉”,何尝不也是人人共晓?《论语》只用“斯”字,不用“此”字,后人作文,若说定要把“此”改作“斯”才算古雅,固然可笑,若说“斯”字必不许用,又安有此理?“能饮一杯无”,古文应作“能饮一杯乎”,白话应作“能饮一杯么”,其实“乎”“无”“么”三字原只是一字,不过口意微变,演成三体,用“乎”用“无”用“么”,尽听人绝对的自由选择,读者一样的尽人能解。近来有人将文言比欧洲的希腊文、拉丁文,将改用白话体比欧洲近世各国之创造国语文学,这话实在是夸张太甚,违反真相。希腊拉丁语和现在的英法德语,语法截然不同,字体亦异,安能不重新改造?譬如我中国人治佛学的,若使必要诵习梵文,且著作都用梵文写出,思想如何能普及,自然非用本国通行文字写他不可。中国文言白话的差别,只能拿现在英国通俗文,和莎士比亚时代英国古文的差别做个比方,绝不能拿现在英、法、德文,和古代希腊、拉丁文的差别做个比方。现代英国人,排斥希腊、拉丁,是应该的,是可能的,排斥《莎士比亚集》,不惟不应该,而且不可能。因为现代英文和《莎士比亚集》并没有根本不同,绝不能完全脱离了他,创成独立的一文体。我中国白话之与文言,正是此类。何况文字不过一种工具,他最要紧的作用,第一,是要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完全传达出来。第二,是要令对面的人读下去能确实了解。就第二点论,读“活着的捱一天是一天,死过的算永远完了”这两句话能够了解的人,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这两句话,亦自会了解。质言之,读《水浒传》、《红楼梦》能完全了解字句的人,读《论语》、《孟子》也差不多都了解。《论语》、《孟子》一字不解的,便《水浒》、《红楼》亦那里读得下去——这专就普通字句论。若书中的深意,自然是四种书各各都有难解处。又字句中仍有须特别注释的,四种书都有,——就第一点论,却是文言白话,各有各的特长。例如描写社会实状,委曲详尽,以及情感上曲折微妙传神之笔,白话最擅长;条约法律等条文,非文言不能简明正确;普通说理叙事之文,两者皆可,全视作者运用娴熟与否为工拙。我这段话自问总算极为持平,所以我觉得文言白话之争,实在不成问题。一两年来,大家提倡白话,我是极高兴。高兴什么?因为文学界得一种解放。若翻过来极端的排斥文言,那不是解放,却是别造出一种束缚了,标榜白话文的格律义法,还不是“桐城派第二”?这总由脱不了二千年来所谓“表章什么,罢黜什么”的劣根性,我们今日最宜切戒。依我的主张,是应采绝对自由主义,除了用艰僻古字,填砌陈腐典故,以及古文家缛笔肤语,应该排斥外,只要是朴实说理,恳切写情,无论白话文言,都可尊尚,任凭作者平日所练习以及一时兴会所到,无所不可。甚至一篇里头,白话文言,错杂并用,只要调和得好,也不失为名文。这是我对于文学上一般的意见。

专就讨论,第一,押险韵,用僻字,是要绝对排斥的。第二,用古典作替代语,变成“点鬼簿”,是要绝对排斥的。第三,美人芳草,托兴深微,原是一种象征的作用,做得好的自应推尚,但是一般诗家陈陈相袭,变成极无聊的谜语,也是要相对排斥的。第四,律诗有篇幅的限制,有声病的限制,束缚太严,不便于自由发摅性灵,也是该相对的排斥。然则将来新诗的体裁该怎么样呢?第一,四言、五言、七言、长短句,随意选择。第二,骚体、赋体、词体、曲体,都拿来入诗。在长篇里头,只要调和得好,各体并用也不妨。第三,选词以最通行的为主,俚语俚句,不妨杂用,只要能调和。第四,纯文言体或纯白话体,只要词句显豁简练,音节谐适,都是好的。第五,用韵不必拘拘于《佩文诗韵》,且至唐韵古音,都不必多管,惟以现在口音谐协为主。但韵却不能没有,没有只好不算诗。白话体自然可用,但有两个条件,应该注意:第一,凡字面及句法有用普通文言可以达意者,不必定换俚字俗语。若有意如此,便与旧派之好换僻字自命典雅者,同属一种习气,徒令文字冗长惹厌。第二,语助辞愈少用愈好,多用必致伤气,便像文言诗满纸“之乎者也”,还成个什么诗呢?若承认这两个条件,那么白话诗和普通文言诗,竟没有很显明的界线,寒山、拾得、白香山,就是最中庸的诗派。我对于白话诗的意见大略如此。

丰子恺《松间的音乐队》

因为研究诗的技术方面,涉及目前一个切要问题,话未免太多了,如今要转向实质方面。我们中国诗家有一个根本的缺点,就是厌世气味太重。我的朋友蒋百里曾有一段话,说道:“中国的哲学,北派占优势,可是文学的势力,实在是南派较强。南派的祖宗,就是那怀石沉江的屈子。他的一个厌世观,打动了多少人心,所以贾长沙的哭,李太白的醉,做了文人一种模范。到后来末流,文人自命清高,对于人生实在生活,成一种悲观的态度,好像‘世俗’二字,和‘文学’是死对头一般。”(《改造》第一号《谈外国文学之先决条件》)这段话真是透辟。我少年时亦曾有两句诗,说道:“平生最恶牢骚语,作态呻吟苦恨谁。”(《饮冰室诗稿》)我想,我们若不是将这种观念根本打破,在文学界断不能开拓新国土。第二件,前人都说,诗到唐朝极盛,我说,诗到唐朝始衰。为什么呢?因为唐以诗取士,风气所趋,不管什么人都学诌几句,把诗的品格弄低了。原来文学是一种专门之业,应该是少数天才俊拔而且性情和文学相近的人,屏弃百事,专去研究他,做成些优美创新的作品,供多数人赏玩。那多数人只要去赏玩他,涵养自己的高尚性灵便够了,不必人人都作,这才是社会上人才经济主义。如今却好了,科举既废,社会对于旧派的词章家,带一种轻薄态度。做诗不能换饭吃,从今以后,若有喜欢做诗的人,一定是为文学而研究文学,根柢已经是纯洁高尚了。加以现代种种新思潮输入,人生观生大变化,往后做文学的人,一定不是从前那种消极理想。所以我觉得,中国诗界大革命,时候是快到了。其实就以中国旧诗而论,那几位大名家所走的路,并没有错。其一,是专玩味天然之美,如陶渊明、王摩诘、李太白、孟襄阳一派。其二,是专描写社会实状,如杜工部、白香山一派。中国最好的诗,大都不出这两途,还要把自己真性情表现在里头,就算不朽之作。往后的新诗家,只要把个人叹老嗟卑,和无聊的应酬交际之作一概删汰,专从天然之美和社会实相两方面着力,而以新理想为之主干,自然会有一种新境界出现。至于社会一般人,虽不必个个都做诗,但诗的趣味,最要涵养。如此,然后在这实社会上生活,不至干燥无味,也不至专为下等娱乐所夺,致品格流于卑下。这是我对于诗的第三种见解。

金、黄两先生的诗,能够完全和我理想上的诗相合吗?还不能,但总算有几分相似了。我如今要把两先生所遭值的环境和他个人历史,简单叙述,再对于他的诗略下批评。(未完)

(1920年10月作,收入《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