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壕股禅院
大仙或是小神在鸳湖吞云吐雾,乳白,轻柔,安静。
1月1日,周一。新年头天,我想攀上湖滨那座七层宝塔。我没过分的想法,只想换个视角,看它如何像个感叹号,支撑一座城的精神高度。
塔,他高在天空里,看见城,看见鸟,看见树,看见林间僵着脖子痴心仰望的我。
鸟语,树影,赤条条。杨树,水杉,老梧桐,没有花,没有叶,把整个身骨沐洗在新年的晨雾里。我也赤条条,没有蜡梅的花与香,只裹挟一件遮风防寒羽绒衣。天鹅能飞,鸭能潜游,我穿上羽绒衣,依然什么也不会。
林子上有喜鹊喳喳地飞,新年,遇见喜鹊,像遇见了春天的风。不与房产商争地皮,不为房价伤脑筋,壕股塔四周高高低低的枝丫,甚至那架威严的高压塔,都是它们的不动产。我羡慕鸟,这也是一个原因。
七点半,禅院的晨钟响起,低沉,潮湿,只三下。跑去看,是清瘦的阿婆,烧香,新年第一炷。青烟袅袅,檀香萦绕。我来,看门的阿姨拦我。阿婆提着香包,悄悄地门缝里离开。山门尚未打开,景区工作人员八点上班。
立在高高的山门,一抬头,鸳湖方向,太阳的脸,白皙,如水乳净洗。一个升在东方,一个映在鸳湖。太阳他从不迟到,是大神嘘出的雾气,迷了我的眼。2018年,我决心不再亏欠自己,饿了,就坐在禅院的门阶上吃包子,肉馅的。我不必总歪着头仰望,不买房,也要买张登楼的票,爬到一座城的最高处。
2010年,壕股禅院的僧侣搬家了,供奉的观音菩萨也移居他处。禅院,转型伍相祠。
伍相,是他,就是他,“春秋大义”“忠烈千秋”的伍子胥。姑且不论“伐楚灭越”“掘墓鞭尸”的恩怨,庄子说:“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禾城百姓感念这“维忠肆怀”的烈烈子胥,设坛端午祭祀,设祠千秋缅怀。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生为相国,死作涛神。神乎,其神。忠孝二字,古来百姓念念不忘。
鼓楼,钟楼,大雄宝殿。伍相祠内,新年的钟声嘹亮。钟身镌刻的依旧是“壕股禅寺”。香炉,拈香一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馨香缭绕。殿内不见昔日端庄慈祥的观音像,新任的是伍子胥,左手执剑,右手捋须,威武气轩昂。而今,这是伍子胥的祠。
这仿宋的七层宝塔,有木梯盘旋,可攀登,可观光。底层,塔院台基之外,有我与妻林中漫步的小径。二层的围廊外,既有香樟葱郁的枝叶,也有梧桐鼓凸的丫杈。三层四层,若隐若现,能见伯劳轻盈飞掠的黑影。往上,禾城楼宇,南湖渔村,烟雨湖光,灰的坚硬,黑的静穆,白的淡雅。
是天,是空,七层之上是混沌的迷雾。
八点十五分,我如愿登楼。塔高,太阳更高。我的腿快,太阳更快。位子高了,会有风,就冷。呼呼入耳,然后入衣襟,入筋骨。我倚靠紫红的廊柱,避冷风,晒太阳。新年的太阳照我,我眯眼看他。想起村庄的老人,冬日里,屋檐下,领受老天温热的慈怜。塔的戗角悬有黑色铜铃,不响。雾里风轻,塔院人稀。
十几个年头,常与妻夜色里路遇壕股禅院。塔影凌空,塔火透明。湖风徐来,铜铃叮叮当当,一日的烦扰,一世的喧嚣,揉碎,散去。岁月安稳,禅心清净。
向东,向南,是湖,是雾,是羞红的太阳。水与雾,像宣纸漂白浸泡的浆液。若有纸帘,你去抄,再烘干,能做成一张光润洁白的宣纸。湖面哗啦啦地漾起新年的欢乐,画舫鼓浪前行,像只扑腾而来的大黄鸭。手摇船,载着闲游的客人,穿过文星桥,荡进白雾弥漫的长生河。文星桥上有人影,拍照,静思。黑,小,像桥上左顾右盼的石狮子。埠头,浅溪,是湖滨的情侣。他们依偎,或是相拥而吻。水墨晕染,这就是宣纸上的江南。
塔下,黑瓦白墙,林木葱茏,是度假者的南湖渔村。吴昌时的勺园异地复建去了,吴梅村的《鸳湖曲》不知能有几人读懂。
湖东,有我的家。我的家,在太阳升起的湖东。我与妻喜欢踏着暮色,从东走到西,携手穿过这湖光的四季。
西边,北边,是城,是濠,是风,是都市隆隆的繁华与喧闹。城,是一片人造的假山,灰白的山林,灰黑的山路。紫阳宾馆、戴梦得大厦、农业银行、建设银行、保险公司、旭辉广场,裸着僵硬的身子,戳破雾与霾,高傲地跳在我的面前。
禾城的老城墙,威严过千年,却在1928年的筑路运动中瞬息倒下。城墙不见,环城河自此冷冷清清,失了存在的勇气。
百年沪杭铁路,痴心不悔,穿梭,穿梭。客车,货车,七层塔上看下去,是一条条游走的史前巨蟒。绿皮的,黑皮的,白皮的,扭动笨拙的身躯,擦出斗志昂扬的火花。物种进化轰轰烈烈,人,机械,城市建筑,万物都在加速进化。
“塔,屹立城濠烟波中,其水曲如股,故名。”塔的四周,是水,环城河、鸳鸯湖、海盐塘、平湖塘。水的上面,是桥,紫阳桥、杨家桥、日旸桥、文星桥、潦波桥、烟雨桥。
九点,我与太阳,在塔顶,恭迎新年登高的客。他气喘吁吁,他脸颊红晕,他蜡梅一样散着潜滋暗长的香。
鸳湖烟雨,壕股塔影。鸟鸣,梅香,雾绕。我简静的一天,你轻缓的一年,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