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勺为园
落叶萧萧,冬雨潇潇。湿,冷。今冬,太阳失踪了,雪也不曾给予咱禾城足够的尊重。杭城的朋友在晒雪,还有临安、淳安、安吉,微信里都是雪。雪让人心安。咱禾城的兄弟在淋雨,昨天雨,今天雨,雨让四邻不安。
赶早,赴勺园,我不奢求雨露均沾,能沾几粒雪霰,足矣。
六点二十五分,天微亮,雨迷茫。迷茫的还有一扇门,推不开。墙坏石断,砖瓦碎裂。枯枝败叶,雨淋风吹。勺园与我一样,在光阴里苦等,等门打开,等雪从光阴的缝隙洒落。
复建的勺园再也打不开。推门而入,我只是痴想。所谓的门,是一堵新技法做旧的立体雕塑。
南溪路上,楝树从头到脚是黄的,水湿的地面也是黄的。天冷,它要替太阳做些光芒四射的事。楝树的骨子里住着万千个太阳,你看,黄叶飘过的地方暖了,枯枝点燃的地方不冷了。太阳不见,是躲在黄叶里了。南天竹、冬青、石楠,红红的果,有它们,北风里走路不冷。
南溪路,早起的车辆低头狂奔。楝树叶,落如雨,舞如风。
勺园四周高挑几株清瘦的白杨。花喜鹊据为己有,筑巢成家,然后相亲相爱嗒嗒嗒地说笑。听上去,鸟的世界一切吉利美好。白袍黑褂,欢天喜地,美可以简约,幸福可以简单。一家子盘桓在勺园上空,守护领土,维护尊严。
勺园用一个春天挽留花喜鹊的欢心,而花喜鹊拯救不了一个凄凉的寒冬晚景。
勺园不大,风雨不小。蜿蜒曲折一条细流,隐约起伏一座假山。假山很假,泥做的山,人做的虚名。山上没有风景,只有漫卷的北风。亭子,石桥,没有名字,像流浪的猫狗、无家的孤儿,无名无姓,泪水汪汪。美人靠上不见红衣美人,莲花池内不见粉色莲花。残荷折损,莲蓬灰褐。如果枯萎是一种美,那我宁愿视而不见。
一只翠鸟,轻盈起落。蓝绿的背,橙棕的腹,鲜红的脚趾。我躲进红廊避风雨,它们小心翼翼地飞近又飞远。勺园无鱼,翠鸟只是想知道某个时代一群人如何宴饮快活。
园子内外草木茂盛,香樟、金柳、玉兰、五针松。刚竹挺秀,蜡梅欲放。含笑、黄杨、杜鹃、山茶、鸢尾、麦冬,它们矮小,它们活得也很好。草木不讲政治,不谈文化,它们却懂风水。勺园,鸳湖东南之滨,风水极好。
园子里,寻根堂,没有开业。寻根书院,也没开业。“智者无言,静水流深”,这是紧锁的无言轩门联。无言轩,院落阔大,住着拍卖公司、私人工作室、贵宾交流中心、高层次人才联谊会、艺术家杂志社。影展在进行,绚丽的美国西部风光。照片上风景美,但都是别人家的色彩。会所深深,我进不去,无钱,也无趣。
这不是鸳湖许家村的勺园,不是大师张南垣的勺园,更不是官宦吴昌时的勺园。北京也有个勺园,米万钟的勺园。米万钟(1570—1628),宛平(北京)人,书画与董其昌齐名。反宦官,也反魏忠贤。米氏勺园,筑于1612至1614年间,取“海淀一勺”之意。吴昌时(1594—1643),秀水(嘉兴)人。游走复社、东林与厂卫之间。官至礼部主事、吏部文选郎中。1632年,兴建勺园。1640年钱谦益与柳如是定情勺园。1643年冬,因 “紊制弄权”“纳贿徇私”,弃市。崇祯庭审痛斥,“吴昌时这厮亦三百年来未有之人”。成也这厮,败也这厮,果真如此。
师法自然。造园的艺术,在于自然,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宛若天开。人在自然山水中,自然山水在人的起居间。勺园初建,称“南湖渚室”,又称“竹亭湖墅”,临湖,借湖,近一半在湖中。张大师造园,“堆筑曲岸回沙、平岗小坂、陵阜坡陀,然后错之以石,缭以短垣,翳以密条”。短桥细水,亭台轩榭,茂林修竹,岸柳红花,塔影凌空,一湖烟雨自然成。
吴梅村有《鸳湖曲》一首,有《南湖春雨图》一幅。一曲一图,再现当年勺园气韵盛大。“那知转眼浮生梦”,风雨骤至,勺园与主人斩于市。风雅勺园,亦盛亦衰,曲终人散,自此没入鸳湖的荒草烟尘。
勺园,其形如勺,取鸳湖千顷烟波。张大师的匠心,有形,有意。借一勺湖水,浇灌一个园子,但如今再无此人。
穿门而出,向北,一湖风雨,一湖青黑的波浪滚动。雨在远方,密密为烟。雪在他乡,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