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与中国

本书书名的灵感来自一张照片，它拍摄的是1900年秋天发生在中国北京的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公开处决场面（图片1）。这张照片和其他3张照片一起，收在英国南部著名海滨度假地布莱尔敦的游客问讯处出版的一本小册子里。小册子深红色的封面上，赫然印着黑色的标题：处决中国义和团民的珍贵照片^[1]。当我第一次打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照片左下角那几具被砍去头颅的尸体首先吸引了我，但我的目光几乎立刻就从他们身上跳开了。我从前向后看去，看到了一群活着的人，他们围在四周，等着观看正要进行的下一次处决。我能够看清每一个人，甚至可以分辨出他们的不同之处。照片上的大多数人衣着宽松，毫无修饰。多少接触过19世纪西方人在中国拍摄的照片的人，可能会对这种衣服比较熟悉——这无疑是中国普通老百姓的穿着。还有几个中国人穿着样式别致的制服，围在将要被刽子手砍头的下一个犯人的旁边。这些人很可能是负责地方治安的人和政府官员，负责执行镇压义和团运动的外国军队所发布的处决命令。我的目光继续向左平移，突然被一个奇异情景吸引住了：有3个人穿着与其他人全然不同的制服。我当时认为他们是英印军队中的印度士兵，他们与其他7个国家的军队一起，在1899～1900年的义和团起义以后占领了北京^[2]。

图片1 处决义和团民的场景

Unique Photographs of the Execution of Boxers in China，ca. 1901.

仔细观察同一本小册子中的其他照片，可以看出这些照片拍摄于菜市口。菜市口是清朝京城北京的外城——也叫汉人城——的一处市场，同时也是公开处决犯人的刑场。这些照片记录了一次公开处决所谓的义和团民的过程。后来，我在美国和欧洲的档案馆中发现了许多和本书使用的照片相类似的照片，它们表现的都是西方军人和外交官现场观看当地的刽子手将所谓的义和团民斩首示众的场景。

然而，考证这些照片的来源以及我对它们的最初观察，并没有能够解释本书的书名。在这些让人联想起欧洲古代政权同样做法的斩首示众行为中，英国的课业在什么地方呢？这张照片如果能反映出某种教程的话，那会是一种什么类型的教程呢？而学生又是谁呢？

从这些照片被印制成册的最初意图来看，一类学生可能是购买这本小册子的布莱尔敦的游客。正是通过这样一些媒介，英国公众才得以了解到使那些侵犯“文明”的“野蛮”民族“文明起来的使命”以及对这些民族的惩治。但是，从这张照片中，也可以发现另一种课业的迹痕，这一迹痕隐隐约约地显现在照片右边突出的墙上张贴的一张写着汉字的破纸上。就像现在在中国城市的电话亭和电灯杆上仍然可以看到的那些纸一样，这是一张广告。它上面汉字的意思是说，附近的学校（英文学堂）里开设英文课。

和行刑的场面并列排在一起，这张广告模模糊糊地表现出另一类教程。这类教程的目标，是教育土著人在一个有着陌生的新权力关系的白人世界里，应该如何行为。它也表明，驻在中国的强大的欧洲帝国军队与那些想把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中国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复杂关系。也许还可以从中发掘出其他一些意义，但无论提出什么解释，这个广告本身都通过一个能够看得见的具体事物，揭示了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帝国主义从来都不仅仅是枪炮和商品，它还是一个文化过程，是一个对于力图在某个地理空间实现霸权控制的力量或实体进行反抗并且与之适应的过程。从刑场转向语言课堂，正是要沿着那条把西方人与非洲和亚洲的“劣等”种族分别开来的殖民区割，去追寻某种过程。在英文课上学习到的那种课业，或许是帝国软的方面，用来哄劝引诱他者参加到一个往往被想象为合作性的事业中去。而在墙的左边，是帝国硬的一面。这一面的意义，可以在对那些公然抗拒文明语言、抗拒文明语言对殖民秩序的无情统治的人进行的暴力肢解中得到解读。

在此后几章中，将探讨帝国教程的这样两个方面：武器的暴力和语言的暴力。枪炮不仅仅强迫他人顺从，它也在进行说服。字词和形象不仅仅是说服，它们也是某种强制。尽管清帝国在19世纪后半期受到多个西方列强的侵扰，但本书论述的中心是英国。它的外交官和军官们常常把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看做是一个教育过程，一个通过枪炮和笔所进行的、由教育和学习两个方面构成的过程。中国的情况尤其如此。在中国，战争和缔结条约显然是英国进行帝国规训的重要时刻。有鉴于此，有必要先对中国和英国之间发生过的冲突进行大致的描述。这些冲突开始于1839～1842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于上面这张行刑照片拍摄之时，即1900年的义和团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