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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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戚城风波

戚城坐落在运粮河畔,南壮之北八里,是一座千年古城。风雨剥蚀下,城垣已残缺不全,但四门城楼耸立着,重檐八角,凌空欲飞,巍然壮观。相传当年刘邦斩蛇起义,兵过此地,遇一美貌佳人跨马戎装,弹剑而歌。刘邦一见倾心,与她结为夫妻。后来刘邦一统天下,衣锦还乡,在此地为已经失宠的妻子修建了高大坚固、富丽堂皇的城池和宫殿,也算是不忘旧情。其妻姓戚名姬,此城因此得名戚城。隋朝之后,京杭大运河(又称运粮河)开凿,戚城便成为重要的集镇码头。千帆云集,商旅兴盛,万户人家。近些年来,由于津浦铁路修通,运河古道淤塞,戚城才渐渐衰败,失去了旧时的繁华,但在微山湖两岸还算是首屈一指的大镇,被誉为湖畔“明珠”。

说是戚城,主要不过一条南北五里的长街。这条街骑着两省之界,东为山东滕县所辖,西为江苏沛县管制,素称“一步两省”。有古诗为证:

片帆风斜挂残阳,一镇区分南北疆,

花色暗思滕县白,钟声遥送沛县凉。

戚城特殊的地理环境,造成了畸形的社会现象:两个区政府分庭抗礼,三教九流各派都向这里伸手。拉帮结伙,各据一方,明争暗斗,各显神通。东街杀人躲进西街无人问,货郎挑子一换肩招来八方都要税。

走进五里长街,街西有一家康泰药店。店门半开,早晨的阳光倾泻进去。迎面的屋墙上悬挂两块乡邻馈赠的横匾,左边书写“转世华佗”,右边书写“妙手回春”。

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正依靠在三尺柜台边。她一身洁白的素装,高高的个儿,瓜子脸儿,两弯细长的柳叶眉下面,闪动着秋水盈盈的大眼睛,在霞光的映照下,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花。只可惜她的脸色苍白,冷如冰霜,两片薄薄的嘴唇,缺乏血色,而那双大大的眼睛满含的是忧伤和愠怒,颦蹙的柳眉,透露着心里的愁苦不快。

离她几步远的八仙桌旁,坐着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他举止文雅,风度翩翩,面孔端庄白晳,额头宽阔饱满。

叫人不快的是,那总是上翘的下巴颏儿,显示出自命不凡的神气,高眉棱下深陷的一双眼睛,透射出阴冷的光来,像黑夜的狼眼一样阴险可怖。他叫冯渊,国民党沛县保安旅的团长。目前他的团就驻扎在戚城,跺跺脚全城打颤,连镇街虎刘哮林也要让他三分。

二十天前,他第一眼看到这位姑娘就产生了占有她的欲望。这些天,他虽然一次又一次遭到拒绝,但他毫不灰心。人的心理往往是这样:愈是得不到手的东西,就愈想得到它。

“玉莲,你不要不识抬举,能嫁给我算你的福气。我的财产、我的地位,可使你尽享荣华富贵。你还需要什么?”

“俺只需要你赶快走开,不要纠缠俺。”姑娘气恼地回答。

“啊!你就这样报答我?要不是我,你这朵花早被胡空毁了!”

玉莲两腮飞红,冷冷地说:“不错,俺本想报答你的,可你后来的所做所为,使俺看清了你是假善人、伪君子!”

“你你你!……”冯渊血往上涌,面红耳赤,但一瞬间他又克制住自己,轻轻摇头,显出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表情,“我救了你,你知恩不报,反倒打一耙。我堂堂正正地向你求婚,你反视我为伪君子,太不近人情了吧?”

“俺告诉你一百次,俺已经定了亲。”

“你说的是那个穷渔花子?你爱他家财万贯,还是才貌出众?”冯渊嘲弄地说。

“这你管不着,俺就喜欢他!”

“假若他死了……”冯渊咬牙切齿地说。

“他不会死!”她尖叫起来,颤抖着,“请你出去!”

“哼!哼!他在哪儿?你先把他请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玉莲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噙着泪。正在这时店外传来兴冲冲的喊声:“玉莲!玉莲!”

啊!这声音多么熟悉,她一下愣住了,朝外张望,只见一位高大魁梧的青年,披着一身霞光,轻步走进店来。

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紫红色的脸庞,一双斜插入鬓的燕翅眉,光褶熠的虎目,伟岸一躯,英气勃勃。玉莲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惊叫一声:“铁飞哥!”

她欢喜地一跃,扑到铁飞的面前。两人热切的目光久久地对视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他们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桌椅的咯咯响声,俩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两步。铁飞这才看到有一个人隐在阴暗的角落里。他的脸色异常地苍白,两眼像狼似的充满了敌意。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外人。”铁飞礼貌地向对方点了下头,转向玉莲问,“这位长官是谁?”

“噢,你不记得他了?西街鼎鼎有名的冯府大少爷冯渊,如今高升团长了。”玉莲向铁飞使了个眼色,“不过,他最近有些不舒服,常到这里看病买药。”

铁飞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嘲笑:“冯团长得了什么病?”

冯渊又羞又恼,恨不得一枪结果了铁飞。但当他看到铁飞盯住了他抓住枪柄的手,他的手像火烧着似的痉挛了一下,缩了回来。他再也无法忍受,跌跌撞撞地冲出店去。

玉莲随即关上了店门,转身扑到铁飞的怀里哭了起来。铁飞扳起她的肩膀,替她擦去泪水,关切地问:“他欺侮你了?”

“没……”玉莲摇摇头,顿了一下说,“这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答应俺,从现在起,你不再离开俺。”

铁飞笑了:“如果你同意,咱们马上就结婚。”

玉莲毕竟是个姑娘,唰地羞红了脸。

“你说话呀,到底乐意不乐意?”铁飞催促着。

“俺听你的。”玉莲低声地说。

冯渊离开康泰药店,狂奔着,像丢了魂似的。

这时对面酒楼上缩进去乔苇那张得意扬扬的脸,他在桌上扔下几张票子,匆匆地下楼去。在城西门外运粮河桥头上,他终于追上了冯渊,高声大叫:“喂,冯团长,你到哪里去?”

冯渊停下来,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昏头昏脑地已经跑出城外,自觉失态,连忙戴好军帽。回头一看,叫他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那人衣着寒酸,像个走街串户的小商贩。他冷冷地问:“你是谁?”

“少东家不认识我了?真是贵人眼高。家父乔庄曾在府上当过账房先生,俺叫乔苇,现住南壮,王铁飞是我的邻居好友。”

“你喊我做什么?”冯渊皱起眉头,用手绢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我看你像疯了似的奔跑,所以叫你一声,怕你去跳河。”乔苇大笑起来。

“娘的!一个乡巴佬也敢来取笑我?”冯渊愤怒地拔出手枪。

乔苇依旧嬉笑着说:“我看你神色不对,像是遭到了心爱姑娘的拒绝。”

冯渊恶狠狠地盯住乔苇道:“你再胡说,我要你的命,快滚吧!”

“好好!我滚,我滚!”乔苇冷笑着说,“堂堂的团长,被一个渔花子夺去了心爱的美人儿,俺乔苇也爱莫能助了。”

“回来!”冯渊叫住他,抽出一支哈德门的香烟扔给他,自己也点着一支,斜睨着对方说,“你这个魔鬼似乎什么都知道。”

乔苇吸了一口烟,扬起脸:“不敢夸口,乔苇前知千年,后知八百。”

“你知道现在我心里想什么?”

“除掉他,又怕污了手,坏了名声。”

“你能替我除掉他?”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你舍得出钱。”

“你要多少?”

乔苇翘起大拇指。

“一百块大洋?”

“哈哈,冯团长真会开玩笑,一百块想买铁掌小雷神的人头?一千块,少一个小钱儿俺也不干!”

冯渊咬咬牙,心里骂:“狗娘养的,敲竹杠敲到我的头上来了。”他把烟屁股狠狠地扔在地上,说:“好吧,但事要做得干净。走露了风声,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放心。冯团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堂堂正正的君子。俺乔苇最够朋友,决不会给你脸上抹灰。”

“够了!”冯渊拿出团长的派头,“我倒是要听听你究竟有何锦囊妙计。”

乔苇向四外看了看,靠近冯渊的耳边悄声说:“王铁飞是刘哮林的仇人,刘哮林手下的秃驴和尚胡空一直想着玉莲姑娘的好事。俺已经把王铁飞进城的消息传给了刘哮林……”

“你这个鬼家伙脚踏两只船,坐收双利。”冯渊笑着说,转念一想,又不放心地问,“要是刘哮林不肯下手,你的借刀杀人之计不就落空了吗?”

“冯团长真是聪明过人。”乔苇讥讽地说,“狡兔尚有三窟,俺乔某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把心放在肚里,没有金刚钻,俺不揽这个瓷器活儿。”

“还有一点,咱讲明了,不准伤玉莲一根汗毛。”

“碰倒她一根汗毛,俺把它扶起来。入洞房那天,可别忘了请俺喝喜酒。”

“一言为定!”冯渊说。

“你回府后,先派人送五百块大洋来,这是定钱,俺已经派了用场。”

“好小子,你真会算计。”冯渊半是夸奖半是奚落地说,“年纪轻轻的,精明得像一个有千年道行的老狐狸。”

刘哮林接到乔苇的密报,一夜没有睡稳,天不明便把他的“哼哈二将”叫来商量对策。

胡空拍着胸脯抢着说:“司令,这事包在俺身上。您老养养神儿,俺去去就来。要死的,俺把他的脑袋拧下来见你;要活的,俺把他牵来见你。”

这胡空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本是个出家武僧,受过名师的指教,颇有些功夫。因不守戒规,调戏民女,被赶出山门,流落到此。他纠集几个亡命之徒,占据了一座荒山古刹,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人称“黑煞星”。后来他的胃口越来越大,竟夜入刘宅,盗其珠宝,架其美妾,被刘哮林捉住。他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刘哮林不但不将他送官惩办,反将美妾“水仙花”送与他为妻,还赠他五百块大洋,要他重回荒山古刹。胡空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做其鹰犬。待刘哮林拉起“抗日救国军”,胡空便带着他的弟兄前来投靠,刘哮林封他做卫队长。

胡空本是个好色之徒,早存有霸占白玉莲之心。只因内惧水仙花,外惧冯渊,一时未敢动手。现在听说王铁飞回来了,近日就要与玉莲完婚,一时心急如火,拔腿就走。

“且慢!”刘哮林叫住胡空,转向孔玄,“参谋长有何高见?”

“司令,你究竟想报私仇,还是想称霸微湖?”孔玄捋着黄胡子反问。

刘哮林抬起因缺乏睡眠而红肿的眼皮,问:“你是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孔玄点头道:“目前阻碍司令称霸微湖的主要是三股力量:一是沛县的地方实力派冯渊,二是大湖匪头子夜的黑,三是湖渔民们的首领王老大。夜的黑是一股悍匪,成不了气候;王老大在湖渔民中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但现在还没有什么实力,构不成威胁;冯渊背靠中央军,握有重兵,树大根深,他才是你的劲敌。以小人之见,司令欲成霸业,应暂且保存和利用王老大的力量对付冯渊。”

听了孔玄的一番话,刘哮林沉思了半晌说:“参谋长所言甚合我意,但王家父子与我结怨已久,恐难为我所用。”

“司令不必多虑。”孔玄摇头晃脑地说,“孔某不才,自有妙计,令冯、王相争,司令坐山观虎斗,等到两败俱伤,司令再来……”

“狗屁!”胡空不耐烦地打断孔玄的话,“为一个穷渔猫子值得费那么多周折?参谋长到南壮走了一趟碰了一鼻子灰,还不死心吗?依俺老胡,早把南壮扫平了!”

“扫平南壮谈何容易?凭你那点本领,恐怕连王铁飞也对付不了。”孔玄反唇相讥。

胡空暴跳起来:“俺去把铁飞捉来见你,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着愤然而去。刘哮林想叫住胡空,孔玄连连摆手。

铁飞正帮着玉莲收拾店里的东西,忽听得店外人声喧哗。打开店门一看,两个千斤重的石滚堵在门口,周围站了一圈围观的群众。只听有人低声议论:“店家要倒霉了,不知为啥得罪了‘黑煞星’”。

铁飞见此情景,知道专人与他为难。他略微退后了几步,运足气力,飞出两脚,两个石滚咕噜噜滚到街东。

“好啊!好!”围观的群众齐声喝彩。

突然人群被推得七倒八歪,闯进来个彪形大汉。他三十上下,秃头圆脑,暴突眼扫星眉,秤砣鼻子蛤蟆嘴,满脸横肉。他往前一站,指点着王铁飞喝问:“你就是王铁飞?”

铁飞知道来者不善,但在这种场合,不愿与他纠缠,便抱拳施礼道:“我就是王铁飞。敢问朋友尊姓大名?”

“你爷爷姓胡名空,江湖上称‘黑煞星’。听说你小子号称‘铁掌小雷神’,特来领教领教。”

铁飞一听胡空出口伤人,勃然大怒,指着旁边一个拴牲口的石桩喝道:“秃驴,你的脑袋有它结实吗?”言出掌到,石桩“啪”的一声断为两截。

胡空不觉倒吸一口冷气,方知铁飞名不虚传。但他大话已出,不能示弱,故作镇静地说:“哼!你这套把戏只能吓唬三岁的娃娃。胡爷爷却不怕你。”

铁飞本想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又说出这等话来。铁飞火冒三丈,一步冲上前去,挥拳直取中路。

胡空急闪身,拉住铁飞的手腕,想“顺手牵羊”,谁知拽了三拽,铁飞如同钉在地上一般,哪里拽得动。胡空急忙收身,奋力一跃,使出“双风灌耳”的绝技,企图置铁飞于死地。铁飞的身法极快,一缩身早已转到胡空的背后,猛击一掌。胡空躲闪不及,踉踉跄跄向前跑出几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像只黑熊子似的跌倒在地上,气喘不休。跟随胡空的众打手各持刀枪,一拥而上,围住铁飞。

王铁飞毫无惧色,厉声喝道:“不怕死的,往前来!”

这时白玉莲一手执剑,一手挥刀闯了进来,把刀扔给铁飞。两个并肩而立,目视群敌。众打手见此光景,哪个还敢上前?双方正僵持着,忽听得有人高声喊道:“都给我退下!”众打手闻声立刻退了下来,架起胡空。

王铁飞一看,来人五十岁上下,戴一顶狐皮帽,身披大氅,肥头大耳,肚大腰圆,派头十足。但因酒色过度,气色不佳,黄病脸,如六月天晒蔫的老黄瓜。呀!冤家路窄,来者正是镇街虎刘哮林。

“哈哈,久违了,想不到咱们又在这里见面了。”镇街虎刘哮林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在他的后面跟着七八个提匣枪的护兵,还有他的参谋长孔玄。

王铁飞戒备地紧握着手中的钢刀,虎视着对方,一言不发。

“噢噢,不要误会。”镇街虎指着胡空和几个打手说,“这几位是我手下新收的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望老弟海涵了。哈哈,不打不相识嘛。不要见怪,请到寒舍一坐,本司令亲自赔礼谢罪。”

王铁飞冷笑道:“我一个穷渔民,怎敢登司令的门槛?”

“老弟不必过谦,微湖上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王铁飞武艺高强,艺压群雄。本司令一来敬你是位英雄,二来也想借此机会,化解前怨,与你交个朋友,你我同心协力,共赴国难。望勿多疑。”

王铁飞道:“我与你本来也无私仇。你若真心抗日,谁也不会念你的旧恶。你当你的司令,我做我的渔民,咱是井水不犯河水。”说罢,转身就走。

“请留步!”孔玄连忙拦住铁飞,躬身施礼说,“听说王铁飞是一位胸怀坦荡的伟丈夫!大丈夫行事,当以天下为重。司令为天下故,解万民于倒悬,愿释前嫌,结交四方英雄豪杰,抗敌御侮。你却疑神疑鬼不敢前往,岂不叫戚城父老耻笑?”

王铁飞把眼一瞪:“去就去,刘府是龙潭虎穴我也不怕!”

白玉莲急了,拉住王铁飞说:“别上他的当,咱们快走。”

王铁飞向四外打量了一番,见周围都是刘哮林的爪牙打手,情知难以脱身,便安慰玉莲说:“不要怕,料他们也不敢将我怎样。”又小声地吩咐说,“你快走,千万不要在此停留。”白玉莲明白王铁飞的用意,含泪而去。

戚城兴隆街有一座五进五出的深宅大院,相传是戚姬居住的宫殿旧址。刘哮林自称是刘邦的后裔,霸占了这块“风水宝地”,耗费巨资,修建了这片院落,虽然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可说是微湖第一家了。上百间青堂瓦舍错落有致,雕梁画栋五彩缤纷,曲径回廊千姿百态,奇花异石点缀其间,古木参天,森然幽静。

铁飞被引进第三进院落的望湖楼大殿。不多时,摆上酒宴。刘哮林、孔玄一左一右,殷勤相劝,轮番把盏,铁飞不亢不卑,一边喝酒,一边静观周围的动静。酒过三巡,刘哮林把酒杯一放,喊了声:“来人!”

殿门外走进一个用人,捧上一匹大红缎子,一千块银元,放在铁飞面前。

刘哮林满脸堆笑地说:“听说你近日就要完婚,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哦?”铁飞心里打了个转,把礼品往刘哮林面前一推,冷冷地说,“你有话就直说吧,不必拐弯抹角。”

“铁飞老弟真是个痛快人,老朽的意思是要和你交个朋友……”刘哮林打量着铁飞的神色说。

铁飞笑道:“我是个穷渔民,司令这样看得起我?”

孔玄卖弄地说:“礼贤下士是咱家乡的遗风,古有孟尝君,今有刘司令。为抗日救国,人不分贫富贵贱,只要有一技之长,司令都奉为上宾。”

“孟尝君养食客并不白养,可我对刘司令没有半点用处。”铁飞不动声色地说。

刘哮林哈哈一笑:“我就喜欢你这样憨厚的人。只要你乐意,今后你就是我们‘抗日救国军’八团二营营长了。我保你步步高升,荣华富贵。”

“嘿!又送银子又封官,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福气。哈哈哈!”铁飞仰天大笑,震得满桌的杯盘碗筷叮当乱响。

这突然爆发的大笑使刘哮林心惊肉跳,孔玄六神无主。

“你你你,笑什么?”刘哮林口吃地问。

“我笑你们过分抬举了我。我可不是做官的料,只愿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渔民,靠自己的力气干活,靠自己的手吃饭。”

“此言差矣。”孔玄说,“自古以来,百姓不可一日无主。天地造化,总有上下之分,君臣之别,做官为宦也是为了一方百姓。就拿司令来说吧,自拉起队伍,日夜操劳,还不是为了微湖的父老乡亲免受日寇铁蹄的蹂躏!”

铁飞冷笑道:“你们口口声声为百姓着想,就该拿出个样子来,下令取消敲骨吸髓的‘抗日捐’,禁止部下抢夺民财,剿灭为非作歹的湖匪恶霸。要不然,人家会说你们‘挂羊头,卖狗肉’。”

刘哮林把脸一沉:“放肆!哪个敢胡说八道造谣中伤,我割了他的舌头!”

铁飞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酒,平静地说:“路不平有人踩,理不公有人论,千人千口,你堵谁的嘴?”

孔玄怕弄僵了,连忙说:“对部下管束不严,都是我的过错,今后……”

“够了!”刘哮林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守土为民,百姓也该为我着想,我的弟兄总不能喝西北风活着。说句痛快话,你到底愿不愿跟我干?”

铁飞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我帮你打天下?墙上挂帘子——没门儿。”

刘哮林霍地站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铁飞也站起来:“请便吧,恕不奉陪。”说罢往外就走。

孔玄连忙上前拦住,皮笑肉不笑地说:“请留步,有话慢慢地商量。”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各走各的道,有什么好商量的。”铁飞一反掌将孔玄推出一丈开外,大步往外就走。

只听“啪”的一声,刘哮林将酒杯摔在地上,立时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刘府家丁堵在大殿门口,为首的正是“黑煞星”胡空,他气势汹汹地站在铁飞的对面,大张机头的匣子枪对准铁飞胸口,恶狠狠地说:“姓王的,你走不了啦!你打我一掌,我要你还一个血窟窿!”

铁飞火攻顶门,真想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但转念一想,这样不清不白地死在这帮小人手里,太不值得。他见天色已晚,心想不如暂且忍耐一时,等天黑了,再寻机逃跑。他不去理睬胡空,转身回殿,对刘哮林道:“你当着戚城父老乡亲的面,把我请到这里,却设计陷害,不怕万人耻笑吗?”

刘哮林嘿嘿冷笑了几声:“我刘某人只敬上神,不敬世人,谁要胆敢与我作对,格杀勿论!来人啊,给我拉出去!”

孔玄连忙道:“司令,这位弟兄年轻气盛,一时转不过弯来。您老别和他一般见识,先让他到后面暂住几日,等想明了道理,便会回心转意。”

刘哮林也不过想借此给铁飞个下马威,听孔玄如此说,便挥挥手说:“看在参谋长的面上,让你多活几天。你多会儿想通了,咱们再谈。”

铁飞被关进后院一间石砌的牢房。牢门用一寸厚木板做成,外面又包了一层铁皮,牢房还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上装镶着大拇指粗的铁棂。两个家丁扛着长枪守在门口,像木头橛子似的一动不动。铁飞心里暗暗叫苦。

白玉莲别了铁飞,把龙泉宝剑往背后一插,匆匆离了戚城,来到运粮河边,寻了一叶小舟,顺流南下,插进微湖,向菱角岛寻找外出行医的爹爹。

玉莲的爹爹名叫白云鹤,是江湖郎中,飘泊一世,四处行医。他不但医术高明,外伤内患样样皆通,而且水性娴熟,武功出众。他与王老大有八拜之交,情深义重,结为儿女亲家。

再说那白玉莲驾一叶小舟,飞过湖面,驶进对面的芦苇荡中,不远处也荡过一条船来。

白玉莲并不在意,加紧两浆,将小船驶进一条湖汊,拴了缆绳,跳上菱角岛岸,沿着芦苇丛中的一条小径走去。没走多远,忽见前面一个人抱着肚子在地上呻吟着滚来滚去。白玉莲心想,这人一定得了急症,这芦荡深处,离村还有数里,喊天不应,唤地不灵,我怎能见死不救,不若带他一同去寻爹爹。她上前去搀扶那人,关切地说:“大哥你且忍耐一下,我带你去看先生。”

那人忽然跳起来,连胳膊带腰死死地将她抱住,哈哈大笑说:“我等你好久了,老天助我,今日成全我们做对露水夫妻,明儿你就是冯家的人了,来来来,寻了干净地方,痛快痛快!”

白玉莲又羞又恼,被那人抱住了手腰,空有一身本领,无法施展。她细看时,那人用污泥涂了脸面看不真切。听话音像是冯渊差来的,但他又狗胆包天,抢占先机;若说不是,他为什么要提起冯家?

那家伙把白玉莲死命拖进芦苇丛中,压倒在地,腾出一只手来就去扯她的裤带,他的一绺长发刚好落在白玉莲的唇边。

白玉莲急中生智,立刻咬住那人头发,狠命一扯,那人惨叫一声,放松了双手。白玉莲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拔剑便刺。那恶人被扯下了一绺长发,鲜血顺头流下,他顾不得疼痛,连忙闪过剑锋,从背后抽出刀来相迎。白玉莲自幼跟爹爹练就了一身武艺,她遇变不惊,剑剑不离那人心窝,恨不得一下子挑出他的心肝,看看什么货色。那恶人也身手不凡,刀刀直劈姑娘脑门。

两人一来一往,只杀得鸟飞蛇惊,苇断叶落。杀了一阵,白玉莲才觉得对手非等闲之辈。看看日已偏西,心想如这样耽搁下去,岂不误了大事?于是且战且走,那人却紧紧咬住不放。

白玉莲气恼地说:“我与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何苦死死缠住我?”

那人死皮赖脸地说:“我一生的前程都系在你的裤腰带上,怎敢放你走脱!”

白玉莲怒火陡起万丈,转身正要与那人决一死战,猛然看到那恶人眼中闪射出奸狡得意的邪光,心里“咯噔”一声,转念一想:若是被他拖住手脚,岂不误了大事?罢罢罢,救铁飞哥要紧,且留下这颗狗头。想到此,她虚晃一剑,纵身一跃,往那密密的苇丛跳去。谁知那家伙早已料到这一招,他眼疾手快,飞起一镖射来。白玉莲急忙挥剑挡去,但那镖在空中疾如闪电,哪里挡得住?却听“当啷”一声,那人倒滚翻在地上,就势一拱,钻进芦荡。只见芦苇一动,走出一老者,利落硬朗,银须飘然,两眼明亮得像霜夜的大星。

白玉莲见是爹爹白云鹤,一头扑过去,满腔怒火化作满腹委屈,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将前前后后的情景说了出来。

原来白云鹤去菱角岛行医归来,路过此地,却听到厮杀之声,躲在暗处观看。见女儿遭人暗算,飞起两珠,一珠打落飞镖,一珠击中那人右腕。见那人负痛逃走,白云鹤并不追赶,拾起钢珠和那支镖。

他安慰女儿说:“不要难过,料镇街虎不敢轻易伤害铁飞。我们速回戚城,一定把他救出来。”

白玉莲止住哭声,父女俩商议一番,决计先到戚城探个虚实。

父女回到戚城,已是日落黄昏,万家灯火。他们不敢回家,径直来到便宜酒店。那店主方五受过白云鹤救命之恩,连忙把父女俩让进内间雅座,亲自端上好酒好菜,殷勤地说:“难得恩人到小店一坐,薄酒小菜,不成敬意,请您老赏脸将就吃些。”

白云鹤把方五拉近身边,咬着耳朵说了几句。

方五连连点头说:“这事好办,我内弟袁丰是刘家的厨子,我正要去那里送些鱼虾,一问便知。请恩人稍等,我去去就来。”

父女吃饱饭,又等了一袋烟的工夫,方五气喘吁吁跑来,一五一十将探听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父女俩谢了方五,放下一块银元,方五哪里肯收,几乎红了脸,白云鹤只好将银元收回。

父女俩绕到自家药店院后,越墙而入,换了夜行衣,带了器械,趁夜深人静,又悄悄地翻出墙外。不多时,父女俩来到兴隆街刘家大院门旁。只见两扇黑漆大门紧闭,一盏马灯像鬼火似的高悬在门外,两个站岗的哨兵抱着枪,鳖头缩脑地依靠在石狮上打盹。

父女俩绕到后院围墙,前后一看,黑咕隆咚的,不见半个人影,白云鹤从腰里解下丝带三爪钩,轻轻往上一扔,牢牢地抓在墙头,父女飞快地攀上墙头,把身子紧紧贴在上面,观察院中动静。这是刘家的后花园,果然如方五所说,在那假山背后,有一间石砌的牢房。牢门口站着两名士兵。南边不远的地方有几间瓦房,睡着一小队士兵,一有动静,自然出来接应。白云鹤见动武不得,于是两人轻轻滑下来。

白云鹤让女儿隐藏在花木之下,监视周围的动静。他悄手踮脚地挨近牢门,轻轻一跃抓住房檐,一个龙摆尾翻上瓦屋,轻轻地爬过屋脊,到了牢门上边。他伏身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一个倒挂金钩翻下来。两个门岗大吃一惊,没等明白过来,已被老者伸出双臂锁住喉结,欲呼不能,眨眼之间,白眼翻瞪,倒在地上。

白玉莲看得真切,一个箭步冲过来,从岗哨腰上摘下钥匙,开了牢门。铁飞已经听到动静,一见是白玉莲父女又惊又喜。白云鹤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快些离开。三人出了牢房,顺原路急走。突然从树丛里蹿出一个人来,持枪拦住去路,大喝一声:“哪里走!”

话音未落,突然“啪”的一声枪响,那人应声倒地,从树丛又走出一人,对铁飞挥手道:“快走!我来掩护你们。”

铁飞听那声音十分耳熟,想询问他的姓名,那人早已跑开了,边跑边喊:“不好了,有人劫牢了,王铁飞跑了!”

铁飞他们不敢怠慢,急忙越墙而逃,穿街过巷,出了戚城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