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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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芦荡奇遇

王铁飞和白家父女三人深夜逃出戚城,来到城西门外的运河码头。只见一家客船马灯高挂,舱里透出灯光,知道船家尚未歇息。三人跳上船,白云鹤呼叫:“船老大在吗?”

从船舱口探出半截身子,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三位来客,急忙走出舱外,亲热地说:“原来是白老先生,深更半夜要到哪里去?”

白云鹤认得这人是常在湖上载客捎脚的“顺风李”,便道:“你不要问,快些开船,直往南去!船钱自然加倍给你。”

“好说,请舱里坐。”顺风李一边往里让客,一边唤起船夫,撤了跳板,起锚升篷,转眼间,大船离了码头,顺流南下。宾主一同入了船舱,围桌坐了,顺风李叫手下人摆上一桌酒菜,殷勤相待。

他们三人折腾了半夜,此时腹中正饥,也不推辞,便吃起来。顺风李在一旁看着他们三杯酒下肚,忽然指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白云鹤蓦然一惊,刚要推案而起,猛觉得头昏眼花,“呼”的一声栽倒,接着王铁飞和白玉莲也先后倒下。

顺风李见铁飞和白家父女都被迷昏了,连忙跳过去,对着后舱的板壁敲了三下,隔壁马上有人回敲了三声。顺风李轻声说:“货到手了。”

大船慢慢地驶进芦荡,落篷抛锚。不多时,从后舱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用青丝带吊着右腕的人出现在舱口。那人面蒙黑纱,身穿黑色软缎夜行衣,正是在菱角岛芦苇丛中拦截白玉莲的主儿。

顺风李走近去,点头哈腰地说:“乔先生,货都躺在这儿,请您过目。”

那蒙面人弯下腰,一一看确实认了,才转过身揭去面纱,对顺风李慢条斯理地说:“不错,李老板办事干净麻利快当,不愧为江湖行家里手。冯团长忘不了你的好处,自有重赏,少说也够你逍遥一世的了。”

“好说,好说,全靠乔先生美言。今后还有用得小人处,尽管吩咐,当效犬马之劳。”顺风李讨好地说。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常言道‘杀人须见血,帮忙帮到底’,我乔苇办事向来不留后患,那就请李老板再帮一次忙吧,乔苇一并酬谢。”

顺风李合掌道:“好好好!做咱们这个营生,就是要斩草除根。来人呀!”他向船外喊道,立时七八个歹徒涌进舱内,一个个手持鬼头刀,斜眉溜眼。顺风李指着铁飞他们,把手一摆:“把他们结果了,扔到湖里去!”

“慢!”乔苇哈哈狂笑了一阵,“李老板,我的意思是请你下湖去,龙王爷那里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金银财宝有的是,哈哈哈……”

“什么?”顺风李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乔苇面露杀机,才猛然醒悟,狂跳起来,吼道,“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杀人灭口吗?弟兄们给我拿……”

顺风李“下”字还未出口,已被一个歹徒一刀刺透后心。接着上来两个,将他拖出舱外,扔进芦苇深处。原来这帮人早被乔苇买通,顺风李还蒙在鼓里,便去寻那龙王领赏去了。

乔苇回到舱中,命歹徒将铁飞他们三人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然后下令转舵回城。船头刚转,忽听到芦荡中一声呼哨,几只小船箭也似的射出芦荡,横截在大船的前头。乔苇惊疑未定,三个人影快如疾风早已飞上大船。星光下,只见两男一女。那男的,一个黑如木炭,一个白似霜雪;那女的,红装艳抹,恰似一朵红莲,光彩照人。乔苇一时看得呆了。

那黑大汉怒声喝问:“哪来的野种,竟敢在俺的‘码头’(湖匪把自己的地盘称作码头)劫道绑票,杀人害命!”

乔苇连忙打躬作揖,笑问:“各位是哪路的好汉?”

“少废话。快说,你是干啥的?要是说谎,老子给你钻个眼儿。”黑大汉拍了拍斜插在腰间的匣子枪,目光凶狠地盯住乔苇。

乔苇早就耳闻有一伙强人出没芦荡之中、微湖两岸,拦截行船,绑票抢劫,卖肉票(要高价赎买被绑架的人质)、开条子(拐卖妇女)、贩石子(拐卖小孩)、放白鸽(以色为饵,诱人上钩)……无所不为。这伙强人为首的化名“夜的黑”。

乔苇回答道:“本人奉冯渊团长之命,借贵方一块宝地,做一桩买卖,还望各位高抬贵手,闪个道儿,日后冯团长不会亏待你们。”

“屁!冯渊算他娘老几?当婊子还要立贞洁牌坊,跑到俺这里做手脚,俺夜的黑偏不买他的账。乖乖儿留下买路钱,老子放你走。”

“大管家(当地对湖匪头目的称呼)做事可不要做绝了,这一带可是冯团长的辖区。”

黑大汉不由得性起,飞起一脚将乔苇踢下船去,拔出枪来瞄准他的脑瓜,愤愤地说:“老子送你去望乡台,看你龟孙还嘴硬。”

那年轻女子银铃细语地说:“大哥,放他去吧,冯渊可是个有钱主儿,让他捎个信儿,送三千块银元来孝敬我们。”

“对对对!二妹不提醒,俺这二拇指一搂,险些毁了一桩好买卖。”他回头对水中的乔苇喊叫,“听到了吗?三天之内给老子送来。”转身又对那七八个歹徒怒喝,“卖主的王八羔子快给俺滚!慢些个,一人赏个莲蓬籽(指子弹)!”

那伙歹徒像惊散的蛤蟆,一个个跳进冰冷的水里,各自逃命。

夜的黑把手一招,立时那几只小船围拢过来,十几个湖匪跳上大船。三个头目走进船舱,命人用解药灌醒铁飞三人。

三人醒来一看,已被捆成了麻花。对面坐着两男一女,周围站立着四个手持鬼头刀的大汉。船板上有摊血,顺风李却不知何处去了。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落入这帮歹徒之手。白玉莲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王铁飞运足气力,晃动双膀,白云鹤连忙以目光暗示王铁飞不要轻举妄动,静观他们如何处置。

他们的一举一动早被三个头目看在眼里。夜的黑指着王铁飞哈哈大笑:“我看你倒像是条好汉。”

铁飞试探着问:“各位是哪路好汉?你们绑架我们又为何故?”

“哈哈,你小子倒还机灵,要讨个实底儿。你先坐稳了,不要叫俺说出名来,吓掉魂去。本人湖阎王夜的黑,这两位是我的二妹红莲女、三弟月下白!学那桃园三结义,我们三人结为异姓兄妹,在这微湖上独树一帜,除暴安良,劫富济贫,打日寇,杀汉奸,为民除害。”

铁飞心中好笑,连湖阎王也打起了“抗日”招牌,若是他们真能改恶从善,倒是一件好事。想到此便道:“三位头领既然要做英雄好汉,就应行侠仗义,解人危难……”

“他娘的,老子从别人手里救了你们,不磕头谢恩,反张口教训起老子来了。来人哪,先把他的舌头给我割了。”

一个歹徒应声拔出牛耳尖刀,扑到铁飞面前就要动手。白玉莲“呀”的一声惊叫,挣扎着要上前拼命,但脚手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哪里动弹得了。铁飞却不躲不闪,反倒张嘴吐舌,任他去割。那歹徒不知是计,刀刃往下一压,铁飞趁势一缩一张,早已咬住了刀背,一个“狮子摇头”,那歹徒“哎呀”一声被甩出几尺开外。夜的黑叫喊起来:“好小子,倒还有点能耐。”

铁飞吐出尖刀,微微一笑说:“这算得什么?本人还有一点小小的技艺,不知各位还愿观看吗?”

夜的黑问:“你还有什么本领?”

铁飞不语,双目微合,深吸一口气,双膀一晃,“嗨”的一声喊,身上绳索像剪过似的,寸寸节节断了。

夜的黑大惊,纵身一跃,右掌“直劈华山”,用足十成的力量,兜头就是一掌。王铁飞也不躲闪,右掌反转,运足气力,向上打击。两掌相交,砰然如巨木相撞。铁飞感到右臂有点酸麻,这时只听“咔嚓”一声,身下的船板早已断裂。那夜的黑被震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直退到舱门上,这才勉强止住了身子,翻转看那只手,五指乌紫肿胀,指甲渗出血珠。夜的黑以一双铁掌闻名于世,竟吃不住铁飞的掌力,心中恼怒异常。他从一个湖匪的手里拿过一把鬼头刀,怒吼一声,冲将上来。

“慢!”一声银铃细语,红莲女挡在前面,轻舒玉臂,从红袖中抽出一把闪闪雪亮的“断魂剑”,朗声说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大哥,看我来教训他。”

铁飞听她口出狂言,心中好恼,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愣:这女子长得与白玉莲竟恁的相像,但装束与神态却又不一样。她穿着紧身红丝绒衣裤;浓施粉黛,涂着血红的嘴唇,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野性的美。但铁飞对这个风流俏丽的女子没有好印象,避开她挑逗的目光,冷冷地说:“堂堂的男子汉岂能与小女子交手?”

红莲女嘻嘻一笑,用剑指住铁飞的心尖,戏弄地说:“你别怕,陪姑娘玩两招,你要是输了,叫一声‘好姐姐,亲妹子’,我就饶了你。你要是赢了,我整个身子都给你,输赢,你都有便宜占,怎么样?”

铁飞脸红耳赤,又羞又恼,后退一步,侧身而立,不理睬她。

原来红莲女见铁飞仪表堂堂身手不凡,心中喜爱,恐夜的黑伤他,急抢在前面。她见铁飞低首垂目,怒而不答,正要上前逼迫铁飞比武,忽听一声断喝:“看剑!”

白玉莲突然跳了起来,一个“凤凰展翅”抢到近前,举剑便刺。众湖匪大惊。你道白玉莲捆住手脚,如何得脱?原来白家父女趁他们说话的当儿,悄悄地背对背互相解开绳索。白玉莲寻了自家的宝剑,见红莲女出言不逊,逼迫铁飞,怒起心头,拔剑向前。看那剑,疾似流星,直奔红莲女的心窝。

众湖匪惊得“呀”的一声,红莲女却不慌不忙,用断魂剑轻轻一拨,一个河风摆柳,闪在一旁。她见白玉莲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端庄秀丽,忽又嘻嘻一笑,指着白玉莲说:“野丫头,你不要争风吃醋,本姑娘为你牵线搭桥,我这位黑大哥刚好缺一位压寨夫人,我看你模样怪俊,武艺又好,与大哥分明是天生一对……”

众湖匪一阵大笑。夜的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白玉莲又羞又恼,气愤愤举剑便劈。那红莲女并不还手,一闪身跳出舱外,笑嘻嘻把手一招:“出来吧,嫂嫂,舱里留待拜天地,这里才好动手哩!”

白玉莲闻声冲出舱外,只见大船上下一片灯笼火把,把周围的一切照得雪亮。红莲女正在众湖匪簇拥之中,望着她挤眉弄眼。白玉莲恼上加恨,紧追过去;红莲女轻摇细腰,避过锋芒,侧身闪到桅杆后面。白玉莲来个“仙鹅孵蛋”,绕着桅杆拦腰斩去;红莲女双脚轻轻一踮,顺着那桅杆,嗖一下蹿上顶端,盘腿而坐,双手合掌道:“嫂嫂,让你三剑是小姑拜见之礼,若要再逼,俺就要还手了。”

“呸,我剥了你的皮,撕烂你的嘴,看你还敢满口喷粪!”好个白玉莲,一个“飞燕凌空”,手腕一转,剑如道道闪电,“举火撩天”,直取红莲女双脚。

红莲女一个“蝎子卷尾”势,避开剑锋,俯身探海,用“断魂剑”一拨,双腿倒扣桅杆,顺势倏地溜下,剑尖直刺白玉莲咽喉。白玉莲举剑相迎,如梅花落地;红莲女不容她翻转起身,一个流星赶月,用剑横腹一划。这一招着实厉害,稍慢些便皮破肠断;白玉莲来个“老君封门”,抱剑一磕,挡开了“断魂剑”。两口剑上下翻飞,一个似蛟龙入海,一个如白蛇出洞,好不精彩!战到二十回合,不分胜负。白玉莲暗暗称奇,剑术是她的看家本领,从小跟随父亲学剑,磨炼十年,深得要旨。红莲女更为惊讶,她那剑术乃是武当真传,功底深厚,非同小可。一口短剑,横扫直击,劈刺删拦,对方竟毫不退让;见式破式,见招拆招,任你神出鬼没,竟不能伤她分毫。

俩人越打越急,越斗越险,月下白看得不耐烦了,大吼一声:“二姐稍歇片刻,让小弟收拾这个冤家!”他舞动齐眉棍,一拧身跳将过去。

“且慢!”白云鹤见女儿打斗多时,怕她有失,从腰中取出九节纹龙钢鞭,手一抖“哗啦”一声,缠头裹脑向月下白打来。

月下白连忙躲闪,反转身体举棍进招,两人一来一往,各展技艺,又是一场恶战。

夜的黑见他们四人杀得难解难分,呼哨一声:“弟兄们给我上!”

铁飞操起一根竹篙往前一横,挡住众湖匪,厉声喝道:“他们四人打斗就够热闹的了,大家都动手这船便要翻。”说罢,双脚一使劲,那船果然摇摆起来。众湖匪立脚不稳,东倒西歪。铁飞趁势一扫,众湖匪如正月十五下元宵,扑通扑通全掉进湖里。

夜的黑恼恨异常,恶狠狠要一刀斩断竹篙,谁知铁飞早已把篙顺直,挑、拨、撩、打,上下左右往来飞舞。那篙长刀短,夜的黑欲进不得欲退无路,直气得哇哇怪叫,举刀乱劈。

这一番厮杀更是惊心动魄,前舱后舱,左舷右舷,刀光剑影,喊杀连天。这一战,直打到东方放亮。

铁飞一看天色将明,唯恐时间久了,会出意外,便卖个破绽,跳出圈外,撇下竹篙,抱拳施礼道:“夜的黑,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死死相拼。亲不亲同饮一湖水,各自两便吧。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

夜的黑“嘿嘿”冷笑两声:“想借条生路,只问我手中的九环宝刀依不依!”说着一个“饿虎扑食”抢上来,抡刀兜头劈下,这一招着实凶狠。

铁飞见对方要将他置于死地,不由得怒起心头,暗自思忖,不给他点厉害瞧瞧,料也难以脱身。当刀就要落在他的头上时,铁飞猛一缩身,一个弓箭步跨到夜的黑的右侧,同时飞脚一勾夜的黑右腿。夜的黑用力过猛,重心前倾,身子悬空,重重地摔在甲板上。铁飞急忙上前将他扶起,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夜的黑臊得脸呈紫茄色,气咻咻推开铁飞,突然拔出匣子枪,瞄准铁飞。一声呼哨,众湖匪扔下兵器,拿起长枪火器,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铁飞他们三人。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只听芦荡深处一声大喊:“不要开枪!”霎时芦苇摇动,四面八方飞出五六十只小溜子。那一只只小溜子上架着鸭枪、土压五、二人抬……各色各样的火器,一个个精壮的渔民手持大刀、长矛、倒钩、鱼叉,横眉竖眼,虎虎生气。这时天已大亮,朝阳照射在湖面上。为首的小溜子上站立着一位年过五十的长者,身手矫健,精神抖擞,来者正是王老大。你道为何这般凑巧?

原来便宜酒店的掌柜方五见白云鹤父女去搭救铁飞,放心不下,一边差跑堂的去打探消息,一边自驾了一叶小舟到南壮送信。王老大得了信,急忙集合了全村的青壮渔民,驾船直奔戚城。跑堂的在码头上已等待多时,将铁飞他们如何越狱,如何乘船南下一一说了。王老大立刻寻踪追来。这微湖千顷芦荡,湖匪极多,一时如何寻得着。天近放亮,方才闻声找到这里。

夜的黑见五六十只渔船飞驰而来,来头不小,不敢轻举妄动,大声喝问:“什么人?”

王老大将小船抵近快船,心平气和地说:“这位朋友好生分。当年在济宁州三关庙赶香堂[1]时,我们见过面,记得小老弟[2]叫陈杰三,如今做了头领,不认得自家人了吗?”

夜的黑听他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愕然一愣,拱手问道:“老大(帮里尊称),你可有门槛?”

王老大还礼道:“不敢!是占祖师爷光灵。”

“贵前人是哪一位?贵帮是什么帮?”

“在家子不敢言父,出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姓陈名上江下山,是江淮四帮。”

盘过“海底”[3],夜的黑知道是自家人到了,把枪插回腰间,但又刨根寻底地问:“请教老大烧哪路香?”

王老大从容答道:“头顶二十路香,脚踏二十二路香,手烧二十一路香。”

夜的黑一听是帮中前辈到了,不敢怠慢,连忙倒身下拜,口称:“师父恕罪。徒弟初到贵地,多有冒犯。朝廷有法,江湖有礼,光棍不做亏心事,天下难藏十尺身。该责便责,该打便打,请师父息怒。”

王老大跳上快船,将夜的黑扶起,安慰道:“不知不问罪,即是同帮的兄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天大的事只当一风吹了。来来来,都到大船上,大家会一会。”王老大一手挽住夜的黑,一手拉住月下白,同上了大船。

一场风波平息了,大家一一叙礼相见,又七手八脚收拾好打翻的桌椅,搬出船舱里的酒肉,重摆宴席,分长幼坐了,各报了姓名。

席间说明了原委,王铁飞才知绑架他们的并非夜的黑一伙,火气顿消。便满斟了一杯酒,对夜的黑道:“恕小弟冒犯,请师兄海涵,喝了这一杯。”

夜的黑见王铁飞如此,过意不去,连忙站起来,也满斟了一杯回敬:“俺是粗人,有眼不识泰山,师弟若不怪俺,也请喝了这一杯。”

两人碰罢杯,一饮而尽。王老大哈哈大笑,把他俩的手握在一起,朗声道:“不打不相识,都是自家兄弟,来!大家饮一杯。”

大家举杯痛饮,喜笑颜开。唯独白玉莲愁眉不展,还自寻思那绑架他们的人,与在菱角岛碰到的那个歹人,同是打着冯渊的旗号,手段一样毒辣阴险,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吗?这人对他们的情况又非常熟悉,他到底是谁?俗话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这不能不引起她的忧虑。她想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见王老大兴致正浓,又不好开口。

王老大自有打算。他知道夜的黑的底细:夜的黑原名叫陈杰三,是戚城文昌街人,出身于富商之家。自幼不务正业,专好结交一些流氓恶棍、江湖强盗,号称“十八罗汉”,终日习武弄枪,打架斗殴,吃喝嫖赌。戚城街里无人敢惹。后来他父亲一死,偌大的家业,不过一年,便被他挥霍殆尽。他便拉帮结伙,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他手下的人虽然不多,但“十八罗汉”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艺高胆大,势力遍及微湖,大大小小的匪帮大都听他的调遣。王老大经多见广,深知湖匪多半被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他们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地位,被人轻视,千人骂,万人嫌,自尊心受到了很大伤害,养成了冒险性子。为了获得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什么事都敢做。你要是尊重他,相信他,和他交上朋友,他肯为你卖死力;反之,他们会像饿狼一样反咬你一口。王老大有心与他们搞好关系,奉劝他们改邪归正,至少使他们不与自己为敌。几杯酒落肚,拉得热乎了,王老大便试探着说:“贤侄,恕我冒昧,你吃这碗饭有多少年了?”

夜的黑一愣,闷头喝了一口酒,望着对方反问:“师父,你说做杆子(湖匪俗称)好不好?”

王老大笑了笑:“俗话说,‘家有隔夜粮,不做杆儿王’,做杆子也是被逼无奈的事。这些年,不是兵荒,就是匪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土里刨食不容易,捕鱼捞虾也混不饱。要填饱肚子,要么吃粮当兵,要么下水做杆子。”

夜的黑高兴起来:“是啊,这年头,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做杆儿逍遥一世,‘吃香的,穿光的’‘夜夜娶亲,天天过年’,大碗喝酒,小秤分银。师叔若看得起我,就让铁飞师弟跟俺干,皇天在上,俺要亏待他,死无葬身之地。”

红莲女高兴地拍着巴掌,动情地说:“叫铁飞哥做二头目,玉莲姐也参加。咱们五个凑到一块,称得上‘小五义’了。”

月下白跳起来:“大哥、二姐说得是,俺月下白年龄最小,甘做小五弟。”说着就要拉桌子、摆香案、拜把子。

王老大本想劝他们改邪归正,没想到他们反要拉铁飞下水,心里直觉好笑,但又不好一口回绝,便好言劝说:“做杆子虽然一时痛快,但做人不能没有前后眼。俗话说,‘菜里的虫儿菜里死’,做杆子的哪个能有好下场?”

“球!活着干,死了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夜的黑不以为然地说。

“光不怕死不算好汉。做人要走得正,立得直,才能称得上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夜的黑笑道:“你看俺还能发迹吗?”

王老大正色地说:“怎么不能?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走上正路,不愁没有好前途。”

夜的黑摇摇头说:“自古以来,胜者王侯败者贼,就看自己的造化了。这年头儿,不做强盗,伸着脖子在家等死,也不会有人给俺立牌坊。”

月下白立刻附和着说:“是呀是呀,‘要坐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王老大看了月下白一眼,叹息一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水总不能永远浑下去。你总不能一世做杆子,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年头,俺不做杆子,又有什么出路?”

“你要是听我的劝,咱们扯起手来,拉队伍打鬼子,这才是正大光明的道儿。老百姓会像对待英雄一样敬着你。”

夜的黑哈哈大笑:“师父这么高抬俺,俺理应从命,可是,就凭俺这几条破枪也能打鬼子?”

“怎么不能?大家都动手,不愁打不败小日本。”

“师父说的虽然有理,可中国像一盘散沙,谁能领得起来?”

“当然只有共产党。他们真正抗日,为黎民百姓打天下。”

夜的黑连连摇头:“蒋介石有百万兵都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共产党那点兵马能成什么气候?”

“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有杉树苗,不愁长不出大桅杆。”

夜的黑开玩笑地说:“将来共产党若得了势,师父做了大官,可别忘了俺。”

王老大认真地说:“人家共产党为了抗日救国,叫天下的老百姓过安生日子,不是为了自己当官做老爷享清福。”

夜的黑嘿嘿一笑:“师父把共产党夸成一朵花,俺也不信!佛爷还求一炉香哩,天底下哪有不图什么的救世活佛。”

“信不信由你,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话是‘金不换’。”

话到这里已成僵局。王铁飞早已不耐烦,他觉得父亲说这些话简直是对牛弹琴,便插言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门道,何必多费口舌。”

夜的黑觉得话不对味,脸色一变,刚要张口,红莲女连忙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举起杯来,笑嘻嘻地说:“喝酒喝酒,别扯这些淡事,家里(在帮人称家里)义气,友情为重。干!干!”

白云鹤也忙道:“亲不亲故乡邻,咱们都是微湖人。现在东洋鬼子打上门来了,咱们可不能吃里扒外,跟着鬼子祸害百姓。”

夜的黑拍着胸脯说:“俺夜的黑为朋友两肋插刀,决不会做对不起朋友、对不起乡邻的事。日后,师父有用得着俺夜的黑的地方,只管说话,俺要是皱皱眉头就不是好汉!”

“好!”王老大站起身来,拍了下夜的黑肩膀,“大丈夫说话,吐个唾沫星砸个坑!咱们击掌为誓,保家卫国,抗敌御寇,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这时一只小船飞也似的驶来,到了近前,一个人跳上大船,双膝跪倒在夜的黑面前放声大哭:“少东家,不好了!老太太被人绑架了……”一语末了,“扑通”一声栽倒在夜的黑脚下。

夜的黑忙把他抱起来,连声大叫:“杜四!你快说,是谁绑架了俺娘?”

杜四没有回答,仔细一看,杜四面色乌紫,早已气绝身亡。他的左胸插着一支毒镖,镖上系着半尺白绫,上写着一行小字:“若要老娘,两日之内送还白姑娘,过期不候,戚城冯府见。”

夜的黑看了,顿足大骂:“冯渊这个狗娘养的,欺侮到老子的头上来了!”

众人不知怎么回事,面面相觑。

注释

[1]香堂:帮中收徒的典礼。开香堂时香主(称老头子)的前人和同参兄弟都要到场,叫“赶香堂”。

[2]小老弟:帮中长辈对晚辈称小老弟。

[3]盘海底:青帮的人,如不相识,便按照规定的暗语切口相互答问,这叫“盘海底”。对上,便知是帮内人;对不上,则要动手打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