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草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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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尖山栎树林

北山就是这样成为我眼中的神秘世界。它无限幽深、静谧、深邃无比。我会在任何时候作出向着北山进发的决定。无论天色多晚,无论天空晴朗或者乌云密布;或者我在低山上徜徉在低矮的栎树丛中,还是在山石上晒太阳,听着风在远处的山岭上吹口哨,我的心头突然会萌发出一种上山的强烈愿望。

或许太阳已经不是那么暴烈了,金黄色的阳光早已没有了温度,只有脚下的麻骨石上还散发着灼人的气息。

我的双脚已经沿着离北山最近的山岭攀爬。全然不顾四处惊飞的蝗虫,它们带着丝丝的振翅之声,向着更远处的栎树林飞去,天空中仿佛还留着它们逃散而去的身影。我的步伐像我的意志一样坚决,毫不理会脚下的树叶、碎石、茅草,只有低声鸣唱的蝉声,还在午后的山间漂浮。

最先看到的是村子里的红薯地,它们排列整齐,带着一畦畦绿意,生机盎然地匍匐在山谷。脚下的山谷里面,几棵杨树从低矮的山下抬起头来,观看着山顶的动静。

我很快就到了尖山的脚下。尖山实际上就是一座山峰,早先被茂密的栎树林覆盖着,从来没有露出它真实的面目。那些高高低低的栎树生长在荆棘丛中,覆盖住陡峭的山体。我常常顺着尖山山腰的小路走进山林。这条小路连接着低山与高山的入口。所谓的北山,就是从这里开始。

尖山就是北山的大门。它以一座茂密的栎树林迎接我,给我一个阴凉的、浓郁的怀抱。一踏进这条小路,浑身莫名增添了一种强大的能量,呼吸变得如此轻松自在,高处的栎树林在阳光的映射下,透出翠绿的光芒。那些尖细而清晰可见的叶子,面庞如此和蔼、如此温良、如此谦恭,仿佛母亲的手掌,擎住了天空的浮云。

刚走进尖山的路,时光变得幽深,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世事的繁杂,只有轻柔的树叶摩挲的耳语,轻柔的虫鸣,以及脚底下树叶的轻响。

小路上有几块黑色的巨石,横亘在上山的途中。到了此处,我会格外地小心,上山意味着即将踏上探险之旅。我常常将自己幻想成世间的勇士,这片栎树林的宗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飘了起来,心渐渐静了下来,我的眼睛不断地扫视着树丛和山野深处,里面会不会出现一头野兽?

转过山腰,是几块更加高大的石头,堆积成石头崖。常常下山走到此处,总会在此处歇息,放下手中的袋子或者篮子,爬上高高的石头堆,遥望山脚下暮霭里的村庄,心头升起了一种回归的渴望。

山腰处我们从不过去,那里的栎树上生长着咕噜包。咕噜包是一种野蜂的巢穴,形状像是古代士兵的头颅,白褐色的橄榄球一样的形状,高高挂在栎树顶上。咕噜包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穴口,是野蜂出入的门口,经常有专门的野蜂站在那里放哨。

咕噜包里的野蜂有群体攻击性,如果不小心冒犯了其中的一只野蜂,其他的野蜂就会倾巢而出,攻击人类。轻则浑身肿胀,重则毙命。

咕噜包挂在那里好几年,有一年看山人半夜上山,放火烧掉了咕噜包,从此那个咕噜包便消失了。

我不小心走上山来,走进了栎树林深处。所有的树影在阳光的照射下,落在脚下的土地上,相互交错,在树干与树干之间摇摆不定。我沿着熟悉的小路,向着山野深处走去。一棵桔梗,站在小路旁的沙石上,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它是孤独的,内心藏着世代相传的苦涩。我不用弯腰,远远嗅到它特殊的气息。它的叶子带着苍白的微芒,边缘带着锯齿一样的形状,坚定地站立在栎树林中。

我习惯看到这些淡雅的花朵,它们或许是一丛丛地出现,在草丛中相互呼应,在特殊的环境中孕育着中药的特殊功能。

桔梗我很少去挖,她的根部带着一种深入心脾的苦味,久留不去。有一次,我意外啃食了一块桔梗根茎,苦涩的滋味几乎让我整个胃部痉挛和呕吐。

父亲曾经用桔梗给我们兄弟几个熬茶,据说喝了败火。小时候不知火为何物,只觉得火藏在身体内部,就会让人生病,咳嗽或者发烧。为了防止我们上火,父亲常常到北山上来,挖些草药回去熬茶喝。在我的记忆中,我喝过父亲熬制的茅草根茶、芦根茶、六月雪茶、竹叶茶,还有桔梗茶。几块芦根、茅草根,几片草叶,浮现在清贫的水中,净化着我的身体、我的记忆。

走过尖山后面的道路,就到了林后了。我和亲人们一起走过这条道路,山腰的开阔地是几棵清瘦颀长的栎树,它们为这片开阔地腾出了众多的阳光。每当我走到这里,我就感觉到了山的温暖,感觉到了栎树的慈爱。

我的记忆中,母亲和我一起走过此处,三哥和我走过此处,大哥、二哥、姐姐和我一起走过此处,所有的亲人都陪我走过此处。他们走过这条小路的姿态和声音,他们的面容、喜怒哀乐,都曾在这片土地上逗留。

我感觉到了北山栎树林的宽阔起伏,犹如命运的追寻和叩问。几乎都是为了生活,为了采摘野菜,采摘野果,拣拾橡壳、橡子,采摘蘑菇而来。有时候是满载而归的喜悦,有时候是一无所获的忧伤,就在这片栎树林里不断地重复和演绎。

母亲已经离我远去,她的坟墓坐落在北山脚下,远远地遥望北山。我感觉到她灵魂的存在,与北山早已经融为了一体。我听到她的话音依旧在栎树林里飘荡,在树梢飘响。我遥望着山野的孤独,那是生命成长的孤独,诀别母亲的孤独。

兄妹各有其家,二十载不曾相约来到北山。父亲年事已高,早已没有了当年的体力。只有我,仰望着栎树林的孤独,你可知我内心的林涛?

如果是秋天,我会在这片山岗上稍作停留。我知道山岗的上面有一棵葡萄树,每到秋天,就会结满黝黑的葡萄。这棵葡萄树已经陪伴我走过了几个春秋,它不会令我失望,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发现和收获的惊喜。我常常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重物,飞快地来到她的身旁,仔细地打量着,搜寻着,哪怕是刚刚被人摘取过,仅仅留有稀少的籽粒,也会让我惊喜异常。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被人连根割去,这让我一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山野中自由生长的世界,为什么充满着杀戮和破坏。

后来,更加糟糕的事情发生。尖山半山腰的栎树皆被伐去,用于种植木耳和香菇,我抚摸着他们曾经粗壮的树干,如今只剩下寸草不生的褴褛山体?

我常常在夜半听到鸣叫的斑鸠和猫头鹰在夜色中消失。山野开始变得嘈杂、热闹,几乎成为机械的世界。山腰挖掘出了土路,车辆开进了尖山脚下,那些让我神往的栎树林,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当山野再次无人过问,变得荒芜,我已经难以按捺住身体内的时光之箭,它们刺穿了我的记忆和灵魂。

一切都变得陌生,山林几乎容纳不了一双踉跄的脚。我听着栎树林的呼喊,仿佛呼喊着自己不能赎回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