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拳来拳往
1、分离
看到杨云天生不如死的惨状,兆龙怕得不行,母亲才刚刚过世不到两年,他万万不能再没有爹。他不想看到他娘的坟前多了伴,也竖起他爹的碑。
杨云天人被捆在床上,嘴巴里塞着毛巾,身子不停地痉挛,脸皮涨成紫黑色,口水鼻涕和眼泪不断地呛出来,十指死死地扣进草席里,也是血迹斑斑。
杨奉和一个下人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又不敢离开,此时的大少爷在他们眼中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怎么也不能把他跟从前那个庄重温和,知书达礼的大先生联系在一起。
兆龙扑过去,抱着父亲哭喊,“爹,你怎么了……”
杨奉过来劝他,被兆龙一把推开,他看到父亲憋得脸色发紫,上去一把就将他嘴里的毛巾扯出来。啊!云天惨叫声吼出来,震得窗户纸都噗噗作响。
“我要死了,要死了!”
杨云天神志恍惚,一个劲地挣扎哀嚎。杨奉慌忙让下人帮忙喂他吃药丸,但杨云天灌进去后,很快又喷出来。
眼看着他爹翻了眼白,兆龙脸色也变得煞白,撒腿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杨慕侠屋前,咣地将房门撞开。不等老头子开口,就噗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他的两条腿,哭喊,“爷爷,你快去救救爹,他不行了!”
杨慕侠其时泪水才干,孩子这么一哭叫,心头又酸楚起来。一把将兆龙拎起来,“好孩子,没事,你爹会好起来。”
“真的?”兆龙泪眼模糊地问。
“你几时见过爷爷诳人了?”
兆龙不觉点头,老头子向来为人持重,说到做到,好像这世上还真没能难倒他的事。“走,看看你爹去!”
一老一少出门,往杨云天的屋子走去。杨慕侠依旧步履从容,兆龙还是一路小跑,在前头跑跑停停,像一头小鹿,不时要转头看看身后。
屋里,杨云天还在折腾,杨奉正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不防被他一口咬住,使劲嚼着,竟要把毛巾吞吃了,慌得他和下人赶忙往外扯拉。
杨慕侠见状,暗叹了口气,沉声道:“你们让开!”
杨奉这才知道老爷子来到,赶忙闪到一边。杨慕侠猛地出指,飞快地点了云天的脸颊一下,他的嘴巴登时张开来,兆龙手快,一把将毛巾抽出来。
杨慕侠暗暗运气,又出指在儿子百会、人中点了两下,杨云天长长吐出一口气,身子慢慢松弛下来,也不再嚎叫了。兆龙又惊又喜,赶忙凑上去查看,发现云天慢慢拉开了眼皮,他喜道:“爷爷,我爹醒了!”
杨慕侠点点头,心里异常沉重,云天的毒瘾比他想象的要深,非超绝的毅力只怕是难以戒除。就算戒掉,身子也被掏空了,那武功也不多废掉……便似一棵芯遭了虫蛀的树,外看还有枝有叶,其实已走向枯朽了。
短暂的平息让杨云天缓过了一口气,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开,兆龙和杨慕侠的脸慢慢映出来,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爹……”
兆龙喜极而泣,用袖子擦着脸。杨慕侠叹道:“云天,你先好好睡一觉吧!”出指封了他的穴道。杨云天又慢慢吐出一口气来,眼皮一点点阖上了。
“爷爷,你真好本事,”兆龙喜笑颜开,“一出手就把我爹治好了!”
“可不是吗?庆吉堂配的药丸根本不管用!”杨奉也赞道,“哪有老爷您这手段,妙手回春呢!”
杨慕侠脸上却并没喜色,只是伸手摸摸兆龙的脑门,转身走出房门。他站在前院,看着抽出新叶的柳树在风中拂袖,有鸟雀在飞上飞下,不觉悲从中来。眼前春光十分,他心里却寒凉如同严冬。
外面的练武场上,传来弟子们的喊叫声,显然他们推手耍到了精彩处。可老头子并没过去瞧瞧的念头,可惜啊,太极拳功夫再好,老大以后也难以再练到高妙处了。
正自晦丧,便瞧见杨云鹏匆匆进门,眼光灼灼,“爹,我刚才去烟馆走了一遭,你猜我问出什么来了?”
“老大欠下债了?”
“那倒没有,”杨云鹏冷笑道,“反倒是有人替大哥先垫了一笔银子。”
“有这等事?”杨慕侠吃惊不少,“是谁?”
“我就知道有鬼,再三追问,才知道这五百两银子的烟钱是那个独眼龙武恶垫付的。”
杨慕侠倒吸口凉气,“是他?”他马上明白,老大又遭了“秋水”的算计。怒火腾地蹿上来,这些贼子在武场上暗算不说,还背后使软刀子,当真要赶尽杀绝吗?
老头子眼中冒出杀气来,“老二,你马上撒下人手去找找,广府周边都别放过,仇家贼心不死,我们也不能手软。”
“好嘞爹,”杨云鹏恨声道,“只要他还在,我就能把他给挖出来!”
“去吧!”杨慕侠挥挥手,却又加上一句狠话,“活的弄不回来,死的也很好!”
可是,尽管查遍了方圆百里,杨家弟子却并没有发现武恶的影子,显然,这家伙早就溜走了。他像一条藏在草丛中的毒蛇,轻易不露面,但攻击起来却毫不留情。
便在杨云鹏带人四处搜寻“秋水”人的同时,杨云天也艰难地戒起了毒。之前,父子俩曾有过一次深谈,云天答应下来,这次一定要把毒戒掉。
之后,杨慕侠便召集家人,说了此事,特别将西厢房腾出一间来,把杨云天关在里面,每日三餐都由杨奉送去,此外谁人也不得靠近,包括兆龙。
对杨云天来说,接下来的那段日子生不如死,尽管郎中给配的药每顿都服用,但并不能减轻他的苦痛,他的嘴唇咬烂了,头撞肿了,腿脚也磨掉了皮,血淋淋的。实在熬不住,杨奉便会去找杨云鹏来,把云天给点昏。
这期间,外公刘一手曾来杨家看视过一次。他去年年底便辞了大德居总厨的职位,回到保定老家养老了。当他听说了女婿的遭遇后,悔恨莫及,毕竟当初是自己先引逗云天抽上大烟的。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买后悔药的,如今这位前大厨能做的便是好好做些饭菜,让呆在黑屋子里的女婿能够多吃上一两口,补补身子。
兆龙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自从他爹被关起来,少年在外面也像丢了魂儿,茶饭不香,卧睡不甜,更别说练功了。很快,他的人便瘦下一圈儿。娘早过了世,他爹可不能再有什么差池。为此,他还特地跑去城东庙宇烧过香,求过签。而在这之前,他是从来不信这一套的。
外公的来到让少年大大松了一口气,先是抱着刘一手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心情总算得到了疏解。那晚上,他吃得甜,睡得也香,有外公依靠着,他心觉得踏实。
也真是奇怪,虽然心里面敬畏爷爷,但杨慕侠不像刘一手这样能给他带来温暖。兆龙每天跟爷爷同住一院,却觉得相隔甚远;外公身处异地,兆龙偏偏觉得跟他亲近。
刘一手来了,他便也有了下厨的兴头,一老一少呆在那里面,细心地给杨云天烹制饮食,兴味浓浓,笑容也日渐多了。少年也重新勾起学厨艺的念头,一天到晚跟着刘一手,寸步不离。
他不去武场练功,杨慕侠也没说什么,知道孩子心里憋闷,便准他成天陪着刘一手了。这下子,少年撒开了脚丫子,先和外公去了他娘坟前烧了纸钱,祷告一番,不外是求他娘保佑他爹尽快脱离苦海。
之后,又带着外公四处走走,看些风土人情。城西的水丘子自然是要去的,虽然黑鱼庵早就化为乌有,但他还是指着柳树上那条生了锈的铁链,以及生满杂草和芦苇的残墙断垣,给刘一手说起往事来。因为在那事件里,他可是主角。
在那座已经不复存在的黑鱼庵里,曾经,智清和尚圆寂,万瞎子与武恶的火拼,兆龙和武云相互救助,禾谷小沙弥愤怒下点火烧了房屋……
老厨子听得惊心动魄,浑没想到外甥还曾有过这等遭遇,“好小子,你可真是命大!”
兆龙得意地笑了。他告诉刘一手,当年的那个小沙弥就是现在刘兆鸣,这家伙练功可是最能吃苦了。不觉,脑子里又闪过武云的模样,心口竟然一热,过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不是不知道武云的来历,按理说,她是“秋水”那边的,算自己的仇家。可他总是恨她不起来。女孩水灵的大眼睛忽闪着,像是会说话,怯生生的,柔弱的……
兆龙使劲晃晃脑袋,将她的身影赶走。正是受了秋水的暗害,父亲如今才生不如死,她是他的仇家,恨她还来不及呢,哼哼!
一老一少在广府城的大小街道上逛着,杨家的弟子多,有开当铺的,有办行栈的,还有卖水果的,他们每走到一处都能受到热乎地招待。
闲逛的同时,当然也不忘随手采买些好的食材,回去烹制新的菜肴。杨府上下对于刘一手的来到也是欢喜的,因为这位老厨师随便摆弄几下,便会做出几样美味的菜肴,让大家伙大快朵颐。
日子一天天滑过,杨云天的情形日益见好,食量大了,苦痛则相对减少。杨府上下都松了口气,兆龙更是乐得直蹦。
刘一手一直呆到云天被放出来。毒瘾戒掉后,女婿瘦成一把骨头,只剩下九十多斤,虚弱得出气多,进气少,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刮倒。老厨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着手给云天进行食补。
兆龙自然更是起劲,为了能让他爹好起来,恨不得把集市上所有的好补品都买回来。这期间,他又跟刘一手学了不少厨艺,热炒冷拼面食样样能拿得起。
一番调补后,杨云天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说话的中气也足了,恢复了以前的丰姿。只不过,那眼神还是变了,总蕴着一丝丝伤感。
他如今跟谁说话都十分地客气,声腔也低沉,全无从前的爽朗。这点,兆龙还没察觉到,杨慕侠和杨云鹏却是一目了然,杨云天的人虽然被救回来了,但心却死了大半。武场失利后,他本就自卑,抽大烟这事上又蒙了羞,无论在家人和外人面前,他都有些抬不起头。
一个男人,一个练武的男人,如果没了底气,少了自信,便等于被抽去了脊梁骨。或者说,从前杨家的那位大先生已经死了。
刘一手因为自己一时糊涂,让女婿抽上了大烟,心里一直愧疚不安,如今看到他康复,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算着,他离家出来时间也不短了,安了心,人也该回去了。
当晚,杨慕侠要在广平府最大的酒楼摆上一桌,替刘一手送行,老厨子说什么也不肯,他干了半辈子的厨师,尝尽了人间美味,外面吃什么也不觉得香。
于是还是吃了家宴。只不过,每一道菜都是由兆龙下厨做的。大人们喝着小酒,品着菜肴,赞不绝口。刘一手夸道,这孩子做菜还真有两手,干脆叫他杨两手得了。
杨慕侠却暗自苦笑,这小子要是能把做菜的心思全放到练拳上,现在肯定更出息。
第二天一早,吃罢了饭,雇好的马车便上路了。杨云天带着兆龙送刘一手一程,一直出了东城门,阳光照在滏阳河上,波光烁闪,两岸的绿柳飘拂,桃花开成粉红一片。
站在弘济桥上,杨云天仰起头,沐浴着暖暖的日光,很长时间了,他没有像这样晒到太阳,竟有些两世为人的感觉。
兆龙一路拉着外公的手,亲昵地不愿意松开。刘一手的手心有茧子,那是常年握菜刀和炒锅留下的印记,杨慕侠的手掌却软的如同一团棉花,那是因为练太极拳要松到四梢的结果。可是,他从来不敢“放肆”地去拉着老头子的手,更别说像这样拉着走一路了。
同样都是手,一个拿可以用来切菜的刀,一个拿可以用来杀人的刀。这两只手给兆龙的感觉全然不同,因而他对外公和爷爷的感情也不一样。前者于他没有任何禁忌,一股脑地全是慈爱。老头子呢,却是严厉多一些。
其实,兆龙心里面更想靠近爷爷一些,牵他的手,甚至于撒个娇。可在杨慕侠威严目光下,少年大气不敢多喘,这个念头便只能深深埋在心底,以至于日子久了,便再也没了这想法。
“好了,便送到这里吧!”刘一手摸着兆龙的脑门,对杨云天说,“你身子骨还有些虚,要多养着才是。”
“谢泰山大人!”杨云天没了往日的神采,似乎嘴上也寡词寡语了,只有多多行礼。
刘一手看着心酸,只能暗叹一声,嘱咐兆龙,“杨两手,我要交代你一件事,须得好好去做!”
“是,姥爷!”兆龙听外公喊了自己的外号,喜笑颜开。
“我走了后,你每日别忘了给你爹熬汤喝,至少还得半个月。”
“得——令!”兆龙向后退一步,挨在云天身旁。
看着他父子俩亲昵的样子,一旁偏偏少了女儿的陪伴,老厨子不觉凄然。这熬汤的活儿本该是闺女做的,现在只能烦劳小孩子家了。
刘一手转身爬上了车,挥挥手,“回吧!”随着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就轰隆轰隆下了桥面。
人影渐小,兆龙使劲挥手,“姥爷,你放心,我会替娘照顾好爹的!”刘一手不觉老泪奔涌出来,不忍心再看,赶忙把布帘放下了。
日光洒进滏阳河上,那水清澈,还透着丝丝绿意,像被春色染过了。在那条蛇一样爬去远方的官道上,马车已经变成了小黑点,像蚂蚁一样还在挪移。
父子俩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河面。暮春时分,不少小飞虫在水面上舞动,溅起一圈圈的水纹。天上的白云也掉进水下,在里面徐徐移着,一朵走了,一朵又来了。
他们看到,“他们”也下到水底,水面像颤晃的镜子,“他们”的身子也随意扭动。云天的手搭在兆龙肩上,下面的大人和少年看不清面目,似乎也是在笑吧。
噗通一声,一只青蛙跳下河去,打碎“镜子”。“他们”也碎成了千百片儿。这样也好,现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父子俩永不分开。
2、黑鱼庵往事
可分离就在眼前。原本这次杨慕侠父子回永年,便是要做些安排,举家搬去京城。不成想,半道上冒出云天戒毒这乱子,便耽搁了些时日,如今他总算太平了,那事便提上了日程。
但云天并不想跟着父亲兄弟去京城。那里是他的伤心地,从武场上失利后,他便一直在倒霉运。染上芙蓉膏癖更是让他脸面丢尽,往日里的豪情壮志早就消磨尽了,如今留下来的只有深深的自卑。
他知道,自己跟老头子之间有了一条无形的深沟,看不到,却能切实地感受到。
他好起来后,杨慕侠跟他说话时,总是和颜悦色的,甚至于有几分客气。而在这之前,老头子对家人面前,一举一动总是透着威严的。
杨慕侠越客气,云天就越拘谨。父子俩交谈起来都拿着几分小心,有所顾忌,便失了从前的大方,愈发显得生分了。
云天和云鹏之间还好些,二弟本来话少,兄弟俩三十多年一起过活,早相互摸底,往往只交换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那事出来后,唯有二弟没有多说话,这让云天很是感激。
人有时就是这么怪,遭受冷落了往往气不顺,处处被人挂记着也会觉得不自在。对云天来说,如今最急需的便是尽快忘记过去,他不想当个弱者,被人念叨。
可是,想重振往日的声威,他又有些底气不足,拿眼前进京这件事来说,那是父亲和二弟打开的门路,他要跟了去,日后便等于是躲在他们屁股后面讨饭吃。京城是他落马的地方,难道还要继续龟缩着脑袋去混日子吗?
杨云天如今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自卑又自傲,患得又患失,前一刻涌出凌云之志,下一刻又像蜗牛一样畏畏缩缩。
故而,在听父亲说完今后的打算,他支吾了老半天也没应声。按老头子的意思,全家都去投奔溥伦,在京城站稳脚跟后再谋图前程。武举不考也罢,有伦贝子在身后照应,或在飞虎营、或在健锐营也能谋个职事,挣份钱粮。
杨云鹏说起这事来也很兴奋,“大哥,你是不知道,上回在妙峰山跟汉中金家那场较量,打出了太极门的威风,就算是在天子脚下,咱们杨家也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
云天不愿抹云鹏的兴头,只得笑笑,心里却叹息,可惜这威风不是他帮着打出来的,那回,他在武场上倒是给杨家抹了羞。
“老大,说了半天,你倒是也帮着拿个章程出来。”杨慕侠又问。
云天笑得有些勉强,“我就是在想,人都走了,咱家谁来看护?爹,祖坟在永年,咱们总有一天要落叶归根吧!”
“我早想好了,杨奉留下来便是。”
杨云天没有接口。这回杨慕侠和云鹏看出来了,敢情老大对于去京城这事一点不热心。果然,云天目光迟疑着,神情犹豫着,语气试探着,终于说出了心里话,“爹,二弟,我……我想京城那边儿,这回我就不去了。”
云鹏急了,“你不去京城去哪儿,难不成就窝在永年这芝麻粒大小的地方?”
“永年有什么不好,我在这里过惯了,还真不贪恋外面的繁华。再说了,咱们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外场的那些徒弟呢,他们可不能都跟着去京城吧!我要是留下来,正好再带带他们,也省得人家说闲话。”
这话倒不是没道理,云鹏摸摸头皮,转头看杨慕侠。老头子默默抽起了旱烟,眼皮耷拉着,像在咂摸大儿子话里的滋味,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皮,“老大,刚才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的爹。”云天摸摸心口窝,“您看我这身子还没好利索,跟去只能碍事,反不如留家里跟杨奉做个伴。”
杨慕侠盯着他,脸色如旧,“那我问你,兆龙咋办?”
“对呀大哥,你怎么也得替孩子着想,呆在咱这小地方没什么大出息。”
云天一笑,“兆龙当然得跟你们走,要不然,小辈们只留他一个在家里,太孤单了,功夫也会耽搁下。”
“你能这么想很好,”杨慕侠叹了声,“只是苦了你一个。”
“爹,我没事!再说,京城离着也不远,我们随时能见面。”杨云天嘴巴上说的痛快,心里面还涌出一股酸楚来,有些悲壮。
云鹏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大哥,你这是何苦来。”
杨慕侠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我看这么着,云天不妨先在家里留半年,把身子养利索,外场的那些个徒弟也都安抚下,再去京城聚头。”
云天觉得这个主意不坏,点点头,杨云鹏却不言语,有些不耐大哥的拖拉。老头子既然拍了板,便不罗嗦,马上叫杨奉将兆龙唤来。
自从杨云天戒毒后,兆龙心便没放在练功上面去,后来刘一手来了,他又常陪左右,后院的练武场就更少去了。这天,安下心思的他总算跟兆鹰兆鸣他们几个起了早,一板一眼地练开来。
松松拉拉过了半个月,伙伴们都进步颇大,兆龙心里头还真有点急了,他再要不赶上去,以后就难以服众了。
上午练完基本功、单式后,瞧见大人们都没露面,他们又兴高采烈地练起推手。兆龙虽然近段时间荒疏了功夫,但仗着在白云观时受到弱用的点化,还是能略占上风,这不免让他得意。
便在这时,杨奉来递话,杨慕侠叫他赶紧过去。老头子从未找孙子们去他屋,这让兆龙感到狐疑,赶忙问杨奉,他爷爷脸色咋样?自己最近忙于照顾父亲,也没闯什么祸呀?
杨奉笑着告诉他,别担心,是好事。兆龙这才安下心来,去到杨慕侠屋里,探头往里瞧瞧,杨云鹏笑骂,“瞅什么,快点滚进来吧!”
兆龙这才笑嘻嘻地跨进门,他想站在杨云天身后,谁想老头子招招手,“到我这边来。”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小步挨过去。杨慕侠摸着他的脑门,温和地询问了几句练功方面的事,兆龙一一照答。
杨慕侠点点头,看上去很是满意,清清嗓子,又问:“兆龙,刚刚我跟你爹、二叔商议了,咱们全家要搬去京城……”
话没说完,兆龙就高兴地叫起来,“好哇!”紧跟又问,“兆虎哥俩也去吗,兆鸣也跟着去吗?”
“都去,一个不拉!”
兆龙心里乐开了花。他们一帮少年整天困在家里,早觉得无味,京城就不一样,好吃的好玩的多得数不清。再说,抽个空子他还能拉着兆鹰他们去趟白云观,见见弱用呢!他越想越美,恨不得马上跑去告诉兄弟们。
但老头子接下来一句话,却当头给他浇了一瓢冷水,“不过呢,你爹这回不能跟着走,他和杨奉要留下来看家。”
兆龙马上转身看着杨云天,“真的吗,爹?”
杨云天强笑着点点头,“你先跟去,我随后到。”
但兆龙虽然年少,却一下子看穿了他爹的心思。他依稀还记得刘一手前几天说的话,当时,他问外公怎么不在京城当总厨了?刘一手叹说,“天子脚下是繁华了些,可我和你爹都在那地儿栽了跟斗,人是回来了,脸面还撂在那儿呢,你说,外公我还回得去吗?”
是啊,外公回不去,爹也一样回不去。因为京城是他们的伤心地。
他们不去,自己难道就能跟着走?娘早不在了,如果他也跟着去了,只剩下爹孤零零一人,还拖着个病歪歪的身子,叫他可如何熬煎?
兆龙又想起了娘临死前的泪眼,想起外公的长叹,还有眼前杨云天这忧郁的眼神。长这么大,他不曾记得和爹分开过半月以上。
想到这里,兆龙居然笑了笑,对大人们说:“爹不去,我也不去。”
杨云天急了,“你胡说什么,”
“爷爷,二叔!”兆龙转向杨慕侠和杨云鹏,“就这么说定了,哪天大家伙上路,我好好弄桌菜给你们送行!”说完,转身跑出屋子。
杨云天急得搓搓手,“这孩子,这孩子……”冲杨慕侠讪笑道,“爹,兆龙他就这臭脾气,不随流,您别怪他。”
“有什么怪不怪的,孩子不走,是记挂着你呢!”杨慕侠道,“我看他比你有骨头!”
这话有深意,但杨云天不愿去细品,起身说,“我去劝劝他。怎么也得跟你们走。”急匆匆走出去。先到后院一瞧,练武场上兆鹰几个正练得火热,却没见兆龙的身影。
兆鹰几个见杨云天来到,都上来见礼,云天问,“兆龙呢?”
“刚才不是被爷爷叫去了,没见回来啊!”
“这死小子,一转眼就跑没影了。”云天嘴里念叨着,往前院走去,迎头碰见杨奉,问过才知道,兆龙跑到大街上了。
自从戒毒后,杨云天轻易不愿出门,站在街上左右一瞧,街坊邻居都朝这边观望,心里便有些不自在。隔壁粮店的伙计冲他打招呼,“大先生,找你家孩子吧!”
杨云天笑着点点头。伙计一指西面,“朝那边下去了。”杨云天朝他拱了拱手,急步赶下去。他隐约已知道兆龙去了那里。
出城西门,沿着泥路往西北角走了能有二里地,便到杨家祖坟了。远远地,果然看到兆龙跪在那里,面前是他娘刘氏的碑。
走进坟地,杨云天放慢步子,兆龙小声嘀咕着什么,像是在同地下的刘氏拉呱。他走近侧耳细听,还是听不清咕噜些什么。
坟前的桃树花都落完了,只剩下一树绿油油的叶子。山野上,粉蝶儿翩翩起舞,风不大,吹在脸上有些痒痒的,叫人舒服得想打哆嗦。
杨云天靠着儿子坐下来,把手搭在他肩头,问:“想你娘了?”
“娘走了两年多了。”
“过来陪陪她也好。你要是去京城,以后便隔得她远了。”
兆龙转头看着云天,“爹,你信我能听见娘在地下说的话吗?”
杨云天迟疑了下,笑笑:“我信!”
“娘刚才跟我说,不能把爹一个人留在永年。咱们好赖要活在一块儿。”
杨云天不觉鼻子一酸,“我是最懂你娘心思的。她要是知道你去京城后,会有大出息,肯定盼着你走。我呢,留下来陪着她,人间地下都不会孤单。”
“娘才不会这么说呢!”兆龙一骨碌爬起来,“她从来不会逼我,只想叫我开开心心的。爹,你不是总想着逍遥游吗?离开爷爷,你就敢去飞了!”他越说声越大,脸皮也涨得通红,
杨云天呆呆地看着儿子,浑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激动之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兆龙赶忙给他捶背,好一会儿,云天才气息通畅了,抓着儿子的肩膀问,“难道你不喜欢京城?”
“我是喜欢,可我更想跟爹在一起。”
云天眼角润湿了,一把将兆龙搂在怀里,“好孩子,爹知道了!”他们一起转身面对刘氏的坟头,“孩儿她娘,你听见了吗?兆龙他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微风吹过,桃枝挑着嫩叶摇晃着,似在点头称许。兆龙眼里面闪着光,把腰板挺得笔直,胸膛挺得高高,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确实像杨云天说的,有些大人样了。
敲定下进京的日子后,杨家老小就忙活开了,打包的打包,封存的封存,送的送,扔的扔。该结的帐,该换的人情,一样都不能拉掉。
一连三天,杨慕侠和杨云鹏都去喝亲友、同道、世谊们备办的送行酒。杨云天本也在邀请之列,但他此时委实不愿在这样的场合露面,便借口有要事办,推了,再说他也不走。
几个少年也不用耗在后院练功了,各帮各的家人收拾行李。兆鸣孤身一个,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随便用包袱一卷就了事。兆龙不走,两个人倒落得好几天的闲空儿,可以四处溜达溜达了。
这回,他们真的弄了块木板踩着,抓着那条满是铁锈的锁链,上到了水丘子。当年的一把火,将黑鱼庵烧塌了,再经过日晒雨淋,那里早变成一片长满茅草的土坷垃。
兆龙看着长得瘦高的兆鸣,腰杆子挺得笔直,目光深沉发亮,他跟昔日的小沙弥禾谷判若两人,除了脸上的几粒麻子外,几乎是看不到什么影子了。
可不知为什么,兆龙还是喜欢从前的那个禾谷,兴许那时剃光头的他淳朴可爱,不像后来还俗的兆鸣,身上挑着复仇的担子,从此少言寡语,每天只知道拼命地练功,透着一股狠劲儿。
兆龙觉得,兆鸣越来越像二叔了。他的话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冷,自然,他们两人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真不愧是二先生的徒弟,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当初决定要留下来陪父亲时,兆龙其实心里面还闪过一丝希望,想着兆鸣也能留下来,那样他至少多了个伴儿,有些不能跟大人说的悄悄话,也能嘀咕嘀咕。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兆鸣早不是当年的禾谷了。
暮春的天气很好,不冷不热,半人多高的草丛里,到处有蛐虫在鸣叫,芦苇荡里还不时传来野鸭和大雁的嘎嘎声。这反而添了几分幽静。
兆鸣依稀还记得悟清师傅的葬身处。火起时,他早就圆寂,离着院中的那口水井不远。黑鱼庵本就简陋,房屋陷入火海后,兆鸣只得将悟清的尸身推进井里,然后从破墙洞里钻出去,跳进河里逃生。
尽管眼前茅草杂密,他还是很快找到水井所在的位置。但那里早被烧塌的土石掩盖了。兆鸣默默地站了会儿,慢慢跪下去。
自从进到杨家,改名刘兆鸣,世上便没有了那个叫禾谷的小沙弥。这期间,兆龙几次拖他来岸边祭奠悟清师傅,他都显得很勉强。自从由大火中逃生后,这还是他头一回上到水丘子来。
好像积攒了不少话在肚里,兆鸣嘴唇翻动着,小声嘀咕着。兆龙想起在黑鱼庵中的那场拼杀,悟清与万瞎子激斗,女孩武云的啼哭,独眼龙的阴险狡诈……风一吹,芦苇和茅草哗啦作响,那天的杀气似乎至今还没有消尽。
他靠着兆鸣,也慢慢跪下来。不等合十祷告,转头就看到兆鸣紧闭着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哗啦掉下来。
兆龙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兆鸣的手。水丘子四周空旷,除了芦苇就是茅草,没什么挡头,风便显得格外大,呼啦一吹,草叶便像水浪一样起伏,一层层地卷来。
两人就那样紧靠着,都在回味往日的时光。好一会儿,兆鸣才说:“兆龙,对不起。”
“什么?”
“我不够义气,抛下你不管,跟大家去京城。”
兆龙不禁心头一热,有了这句话就够了,兆鸣毕竟心里还记挂着他。“你当然要跟着去,二叔走到那里,你这个徒弟就要跟到那里,天经地义。”
“没错!”兆鸣咬着嘴唇,“我刚才跪在这里,就是对地下的师父发誓,一定要学成绝艺,替他报仇。”
兆龙发现,一旦提到复仇这个字眼,兆鸣马上变得冷峻,小沙弥禾谷的影子便也倏地被抛远了。他的双手慢慢抓进泥土里,捧起一把土后,又轻轻洒向远处,“兆龙,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提。憋在心头好久了。”
“什么事?”
“悟清师父好像有一个相好的。”
“相好的?女人?”兆龙吃惊不少。在他看来,悟清平日里修行持戒,如老井无波,怎么还会惹出这样的艳事?
“我头一回见到她,是刚到黑鱼庵的第五天。那时人还小,有些懵懂,记得那晚上跟师傅学念经,唱着唱着,人就眼皮打架,不觉睡死过去。等醒来后,发现大殿里面的佛灯还亮着,只我一个趴在蒲团上,师傅不见影了。
“我揉揉发涩的眼皮,正要叫唤,便听到外面有响动,听师傅说:‘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我不会去祸害他!’我吃了一惊,赶忙溜到门口去瞧,可是,院子里只站着师傅一个,并不见其他人。
“那晚上月亮又大又白,照得院子明晃晃的,师傅半仰着头,我顺着他视线往上瞧,好家伙,有个人正盘膝坐在墙根的槐树枝上。那枝很细,他在上面颤巍巍地晃着,竟然掉不下来。
“这人难道是神仙吗?我好奇地瞪大眼珠子,想好好看那神仙长得什么样,但他头上戴了斗笠,遮住了面目。不过从身形看,个子不高。
“突然间,树上那人嘿嘿笑起来。这一笑,倒把我吓了一跳,因为那笑声很好听,居然是女人的笑声。她说,‘你少给我装正经,难道你以前见不得人的事儿还少干了?’
“我听悟清师傅念了声佛,‘以前那个人已经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光头和尚!’
“那女人听了,显然动了气,也不见她怎么挥手弄脚,人嗖地就蹦到地下,倒吓得我往后一仰,哎呀叫出来。嗤啦一下,便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听见师傅喊,‘别伤他,他是我新收的徒儿!’
“我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待醒来后,天光已亮,人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上下摸索,也没伤痛处。后来,我就去问悟清师傅昨晚的事。他却说,“禾谷,你是在做梦呢。梦里乾坤大,好好去读两卷经就醒了。’
“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并不是做梦。日后我又在师傅面前提过一次,但他照旧用做梦这话头搪塞过去。我也就死心不问了。”
兆龙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小小的黑鱼庵里面还发生这等奇事。别看它小,又筑在水中央,却是极其隐蔽,套用悟清的话说,便是庵小乾坤大。
“以后呢,听你口气,那女人后来还出现过。”
兆鸣继续说:“对,隔了能有大半年吧,有一天,悟清师傅突然对我说,他要外出云游几天,让我好好在庵里呆着。应该说,师傅很少到外面走动,所以我乍听还挺意外。当晚,我一个人在殿里念经更孤单,庵里荒凉还有些怕,就想早早钻进被窝去。
“没想到,正殿门呼啦被风吹开了,我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去关。再转身回来时,居然发现那个穿黑袍,戴斗笠的女人已经坐在师傅的蒲团上。
“我当时吓傻了,僵在那里不言不动。那女人问:‘悟清去哪儿了?’我说:‘师父云游去了!’她就哼了声,‘想躲,可没那么容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兆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怎么听着这话头,那婆娘不像悟清师父的相好,倒是他的对头!”
“如果是仇家,师父就不会躲出去,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应对!”兆鸣道,“我听那话声,女人的年纪也不少了,与师父相仿,她还口口声声说,师父欠她的,跑到天边也要还。事后我就想,什么债能让出家人往外躲,只怕便是人情债,感情债。”
“没想到你还挺会摸人的心思。”兆龙笑嘻嘻地说,“这便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句老话了。”
“那天,女人临走时,还要我转告悟清师父一句话。”
“什么话?”
兆鸣脸色庄重,一字一字地转述,“你转告悟清,那个东西我要定了,他不肯要,我豁出命也要拿回来。”
风吹动着草叶哗啦作响,水花拍打着岸边发出汩汩的声音。两个少年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面都泛着问号,女人嘴里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悟清师父后来听了,他怎么说?”
“师父只是合十念叨,罪过罪过。以后就再也没提这事,而那女人日后也没再出现过。再后来,你逃到庵里避难,万瞎子也追过来……”兆鸣说着,声音低下去,似乎火烧黑鱼庵那件祸事变成了一根鱼刺,扎中他的喉咙。
当年那个小小的黑鱼庵,原来一点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兆龙环视杂草丛生的水丘子,突发奇想,“悟清师父死后,那个女人是不是也会来这里凭吊?看着眼前这情景,会不会也感伤怅叹?”
心中一动,猛然有个念头蹦进脑子里,爷爷曾经说过悟清的来历,他曾经想拜到杨家门下学太极拳。后来不果,便遁入佛门。为何这庵建在此处?难道说,此事跟杨家有关联?或者说,那东西其实是杨家的,女人想谋夺去,便催促悟清下手?
杨家能有什么东西值得人这么惦记,不外乎便是太极拳。最高层的秘诀,当然便是《授密歌》了。
他越想越深,不觉倒吸口凉气。难道说,这才是悟清将黑鱼庵建在永年的目的?他原先确实答应过那女人,要从杨家偷取《授密歌》。后来他修佛日久,心境发生变化,不再想着那些阴谋勾当,因而才跟那女子交恶?
兆龙想到这层,便觉得心头泛出一阵阵寒意。要不要回去跟爷爷说呢?可是,悟清早死了,那女人也不见踪影……
兆鸣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便拍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事情早过去了。”
兆龙打个愣神,想想也是,这些不过系自己的猜疑,当不得真的。忍不住笑着道,“悟清师父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我们在这里嘀咕他那些事,肯定不乐意……”猛地又冒出个想法来,难不成老和尚当年那样拼命,是因为早就存有辞世的念头?
却见兆鸣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居然是一壶酒。他先是倒了些祭奠下悟清,之后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呛的大声咳嗽起来。
“酒不是这样灌的,要慢慢抿嘴,细细地品!”兆龙抓过酒壶,学着爷爷的模样,抿嘴吮了一口,又冲又辣,喉咙里登时着了一把火,“你从那里搞来的,这么烈?”
“昨天就沽好了。想跟你喝两口!”
兆龙听着感动,便不再装模作样地小口抿,也大灌了一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却大叫,“过瘾,过瘾!”
杨家家教严,即便逢年过节,小孩子们也不怎么碰酒。这回偷摸着喝起来,有些急,酒劲上来后便觉得天地倒转,全身发软。一开始,他们还一人一口地喝,喝到后来犯迷糊了,便抢着喝。
啪地下,空酒壶扔进水里。两个少年嘻嘻哈哈,跌跌撞撞,在满是杂草的水丘子上转悠,忽而大声高歌,忽而放声吆喝。
兆龙觉得人轻飘飘的,像在腾云驾雾,恍惚中,看到兆鸣瞪着一对发红的眼睛,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嘶哑着嗓子说,“兆龙,你不去京城………做得对!”
“对个屁,”兆龙猛然哇哇哭起来,“你走了,我以后连个说话的伴儿也没有!”
“你不跟大家走,是非就不找你……你做得对!”兆鸣大着舌头咕噜,“黑鱼庵——没了,悟清师父——没了,神秘女人——没了,你不见我,麻烦也——没了……”
两个少年哭笑了会儿,终于像摊烂泥一样倒下去,你的腿压着我的胸,我的手勾着你的腰,便这样呼呼大睡起来。
3、晚宴
往日里热闹的家院一下子变得冷清清的,就好像秋风狂扫过的老树,只剩下枝头零丁的几片干叶子,挂在那里瑟缩发抖,好不凄凉。
云天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兆龙夸张地伸着懒腰,笑道:“现在好了,这么大的一个家全归咱们了。”
云天心里却叹了气,要是刘氏还活着就好了,至少一家三口可以过过清闲自在的小日子。缺了她,这个家怎么也不囫囵。
杨慕侠和杨云鹏带着家眷走后,地上拉掉不少杂物,杨奉跟他的婆娘开始清扫收拾,在云天听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异常刺耳。
“走吧,跟我到外场去看看。”杨云天招呼了儿子一声。
“外场现在应该没人了吧!”兆龙心想,爷爷和二叔走了,爹的身子骨还没好利索,谁还来杨家外场费工夫?
可去到外头的练功场一瞧,那里居然还有三个徒弟在练功,兆龙不禁暗自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总算是没冷场。要知道,杨慕侠临走前曾嘱咐过他,要他好好陪着杨云天。老头子担心他和杨云鹏走后,杨家的外场就会跨掉,没人再来学拳。那样的话,便会伤了杨云天的自尊。
事实上,看到场中只有三人,杨云天心里已泛起了凄凉,区区三人,将来如何能靠授拳养家?总不能靠着爹和二弟接济吧?
那几个徒弟见云天和兆龙来到,都招呼说:“大先生来了!”
“老先生和二先生去京城了,你们几个还肯到场子里来,真是难得!”
“大先生说哪里话来,往常不也是您老来指点我们吗?”
“对,我们几个从来就是你大先生的徒弟!”
听他们这么一说,杨云天不禁哂笑,可不是吗,往常多是他在外场传艺,老二脾气火爆,出手重,敢跟他学拳的没几个。老头子呢,每天不过是来溜达两趟,很少出声。这些年,外场一大半是由他撑起来的。
这么一想,心里便畅快了好些,三个就三个吧,好歹还没走光,也算不容易。杨云天胸间豪气顿生,心说,只怕要从头干起了。便冲那三人点点头,“那就别管什么内场外场,都到家里来练吧,反正后院也空着了。”
“真的?”那些弟子闻听大喜,谁都知道杨家的规矩大,进不到内场,便学不到杨氏太极拳的精髓。大先生既然向他们开放,便等于变相收他们为入室弟子了。虽说他身子因抽鸦片变得虚弱,但毕竟武功见识在那里摆着,只要肯多加指点,他们日后便受用不尽了。
兆龙见他爹打了精神头儿,最高兴不过,拍着巴掌喊:“太好了,我练武有伴儿了!”
杨云天一笑,转身欲走,其中一个徒弟就喊:“大先生您先走一步,我们等齐了人,随后就过去!”
等人?杨云天有些疑惑。那人笑道:“还有几个去打点酒菜去了,准备中午请您老喝一顿!”
兆龙听说留下来的不止三个,更是高兴得直蹦。那天中午,他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通,整治一些菜肴,跟留下来的七个弟子,以及杨奉夫妻好好吃了一餐。
从那以后,杨云天抖擞起精神,全心授拳。一些散去的弟子听说大先生又在内场教拳,纷纷回来,二十几个人把后院塞得满满当当。兆龙只好带着几个新入门的去到前院练功,他也没什么怨言,只要看到爹忙活得有滋有味,他心里就高兴。
杨云天虽然说身手不及从前了,但经历几番磨折后,如今倒是更吃透了拳理。人生之起起落落,便像那天地变化,风来后,自然会带来雨雪,阴云散去,丽日自然当头。总归是一个变字。
吃透了阴阳,也便吃透了那变的根源。当然也有不该变的,如果能够将一颗心修炼的静如止水,风动而无波,不管是临阵也好,临事也好,总能泰然处之,那才算大成。
兆龙发现,自从爷爷和二叔走了后,他爹反倒像从阴影里走出来,开始活得滋润有味了。白天在后院授拳,跟弟子们探讨拳艺,晚上则教兆龙读书识字,还能得出闲空来写写书法,甚至是拿箫来吹上一两曲。这在老头子当家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
在杨慕侠眼皮底子,没人敢消遣欢娱,只能一味子苦练武功,以此来保持杨家不败的神话。看着杨云天的神采日渐飞扬,兆龙暗自庆幸,当初爹的选择没错,如果跟着大家伙去了京城,他再也不会有眼前这等逍遥的日子过。
每到晚上,兆龙灯下读书,杨云天挥毫洒墨。外头夜色深重,室内人影在墙壁上晃动,让少年常常泛起一股暖意。有一晚,他忍不住对杨云天说,“爹,你知道吗,你现在跟一个人很像。”
“说来听听,”杨云天住了笔,笑着,“我像谁?”
“他是白云观的一个道士,名叫弱用。为啥叫这名儿呢,因为他爹你一样病恹恹的。不过,他是汉中金家的三少爷,武功造诣是这个!”兆龙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杨云天登时想起来了,去年十月时,他爹带着二弟去京城,便是为了金家走镖惹出的乱子。“我记起来了,你那几天总爱往外边跑,就是去的白云观吧?”
兆龙点点头。他和弱用交往一直没有跟杨云天说起,因为父亲自从京城武考铩羽归来后,便一蹶不振,成天关在屋里养伤,他也不好提及。如今便趁这个话头,把他和弱用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杨云天听罢也不禁油然向往,叹道:“这样的人可做良师,也可当益友,难得!”
“爹,那下回咱们进京的话,你们不妨也见见。”
“看缘分吧!”杨云天眉头皱了皱,“只可惜,金家跟杨家有过节……”
“早没事了,爷爷跟弱用还一起喝茶呢!”兆龙呱啦呱啦说了在妙峰山香会上的事。
杨云天摇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那弱用既然想从杨慕侠那里得到《授密歌》,老头子怎能不提防,只怕也不容许儿孙再跟金家人走近。
不过,那个弱用确实吸引了杨云天,他甚至对那种出家生活油然向往,“如果没有兆龙,我是不是也会去修道……”赶忙摇晃了下头,不禁自嘲,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父子俩生活得很平静,每天教拳练功,读书识字,倒也其乐融融。十天后,接到杨云鹏捎来的家信,却是兆鹰代笔写的。跟永年老家的平静不同,他们在京城这段日子却活在了风头浪尖上。即便只是几页薄薄的信纸,杨云天依旧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腾腾的杀气。
受了溥伦贝子的照顾,杨慕侠一家老小很快在京城里安了家,却是内城南沟沿北头的一座大宅子,三进的院子,比永年老家还阔一些。杨家在京城的老徒弟以及镖局子里的朋友纷纷过来贺喜,一连热闹了三天,才算清闲下来。这些琐碎之事也不消细说。
第四天头上,父子俩吃过早饭,便去到伦贝子府邸候着,等溥伦从宫里回来。自从杨云鹏上回败了镇国公府上的藏僧夺目红后,贝子府上上下下便都为杨门那神奇的功夫所折服,尤其是总管承禄,更是对杨家父子恭敬有加,倒茶奉水犹如服侍至亲长辈。
他的心思不外乎是也想从中学上两手,杨慕侠如何不知,却并不急于应承,这事要看缘分的。说起传伦贝子拳来,其实他一人足够,杨云鹏来京可不单单是跟他一样在王府混饭吃,儿子需要另谋一份前程。
溥伦之前给过话儿,想安排云鹏去锐健营做教习,杨慕侠如今便安心等着伦贝子为之谋划。先在后花园练武场里慢悠悠地盘了路拳架,之后,承禄泡了茶来,老头子喝过一壶后,又坐在凳子上抽起了烟。
杨云鹏则站在一脚抖大杆子,碗口粗细,长一丈二尺的家伙,在他手中像面条一样颤晃,发出嗡嗡的震响。承禄远远看着咋舌,这位二先生一口气抖上百来下,脸上依旧不见半颗汗珠子。
天有些微热,林木泛着深绿,树上的海棠花开得粉白一片,墙角和假山旁是一簇簇的蔷薇连翘,花儿朵朵都含着笑,香气惹得蜂蝶团团乱转。
杨慕侠瞅着那花木若有所思,任凭烟雾在面前缭绕,竟是忘了去吮吸。恍惚间,他产生了错觉,便像还坐在永年老家的后院,面对墙角栽种的几簇兰草、茱萸。
自然,他又想到留在那里的云天和兆龙,他父子俩可也能打起精神来教拳练拳?步量步量,永年其实离着京城算不上多远,可如今他们心却隔得几重山。这怎能不叫老头子心酸?
正心弦摇晃之际,忽听承禄叫道:“好了,贝子爷回来了。”
可不是,随着脚步声响,溥伦从假山后面转出来,后面跟着昆山、季如林两个护卫。却是已经换过了衣衫,紧衣短打,他边走边笑道:“劳先生久候!”
“贝子爷客气了!”杨慕侠把烟袋锅别回腰间,抱抱拳。杨云鹏也放了大杆子走过来,昆山和季如林两个朝着他们垂首哈腰,姿态甚是恭敬。
闲聊过几句,杨慕侠便请溥伦示下,要不要马上开练。溥伦笑道:“功夫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可眼眉前有桩事,还得先跟老先生通通气。”说着,从昆山手里拿过一个请帖,递过来。
杨慕侠打开一瞧,请柬竟是镇国公载英下的,大意是说,闻听杨氏父子举家来京,在贝子府传拳,特备下酒宴,于今晚请溥伦携杨慕侠、杨云鹏去府邸一叙。
“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呢!我那三叔自从上回在这边丢了面子,心便结了疙瘩。”溥伦苦笑道,“他是想在今晚这‘鸿门宴’上,把丢掉的再抢回来。”
“贝子爷,那咱们就走一趟好了!”杨云鹏插口说。
“二先生果然豪气。”溥伦道,“人家赏脸来请,咱们自然不能推却,可是有一点我要提醒老先生和二先生,我这位三叔向来以孟尝君自居,门下搜罗的武林好汉不下三十几位,里面很有几个扎手的人物。所以嘛……”
看到他眼神忽闪,杨慕侠笑道:“贝子爷有何建议?”
“杨家在京城有不少老徒弟,老先生何不招来几个,今晚一同过去热闹热闹?”
昆山和季如林可是知道镇国公府里的水是深是浅,马上附和,一个说,“主子说的没错,人去少了不成,那帮孙子心狠手辣,保不准会干出什么阴损的勾当来。”另一个说,“老先生,二先生,以您二位的威名和功夫,当然走去哪里都能镇得住,可小心驶得万年船,多一对眼,便少一分风险。”
溥伦哈哈大笑,“你俩兔崽子今天说话倒也抓理!”朝着杨慕侠一点头,“还是请老先生拿主意吧!”
杨慕侠心里早有了主张,手捻胡须,却并不急于表态,而是转向杨云鹏,“老二你怎么说?”
杨云鹏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这种场合人去多了没用,碍手碍脚!”
“没错!”杨慕侠高声道,“贝子爷,咱们是去赴宴的,又不是去打斗,只我父子俩陪您前往即可。”
溥伦听他二人一说,心下不禁一热,老话说艺高人胆大,果然不假。只不过,那场面如何应付,尺度还得好好把握。镇不住席面不成,闹翻了脸更不行,今晚在镇国公府上的这场戏,他们三个可得好好唱演了。
登多大的台子唱多大的戏,尤其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露脸的角色除了身上要有过硬的本事外,人脉也得广,胆子也得壮。天上掉馅饼的事也许有,但如果不及早地张开嘴巴,怎么也不会吃到嘴里。
如果说,去年在贝子府败了藏僧夺目红算是开场锣的话,那么,今晚去镇国公府的这一场便算是正式登台亮相了。杨慕侠知道,他父子此次重新出山,暗地里有不少眼睛在瞄着,一步也错不得,一步也败不得。
他身上扛着“杨无敌”这块金字招牌也十多年了,在永年老家不曾有半点闪失,来到京城更须谨慎。这十年他隐居修炼《授密歌》,有所得也有所失,杨家离开京城武林日久,威名已不如杨东魁在世时响亮,只是有赖于那些杨门的老徒弟给撑门面,还过得去。
所以他跟云鹏此番投靠溥伦贝子,先稳住了脚跟,接下来便要重振太极门的声威。如此看来,今晚要赴的这场“鸿门宴”虽有风险,闯荡好了也不失为一步好棋。此宴不能推,只能闯,闯便要闯出点名堂来。
杨慕侠在答应溥伦那一刻,便知道今晚应该怎样去扮演角色了,要想震住那场面,少不得要用霹雳手段。哪怕今晚这块骨头再硬,也得利利索索地啃下来。
老头子心想,多亏了老二身上这股子拼劲儿,有他当这个开路先锋,确实省心不小。不禁又想起当年自己跟杨东魁闯荡京华的日子。
那时候,杨家还没崭露头角,日子过得比现在艰苦多了。他跟师弟徐雁北、胡玉斋一起,充当父亲的马前卒,大大小小的比武不下三十几场,最终让杨东魁把杨家的第一块无敌的招牌给拿下来。
当年的那些轶事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杨东魁跟八卦门的董海川一战。那一役震惊武林,随着两位内家拳开山宗师的威名日盛,太极拳和八卦掌也随之传播开来。
但是,有关两位高人比武的传说很多,多是走了样。无不说两人斗了三天三夜,比试了千招也未分胜负,最后惺惺惜惺惺,携手言和,成就了一段武林佳话。
其实,这一战从头到尾,杨慕侠都瞧在眼里。那天上午,两位宗师相约在英王府见面,只是笑着相互抱了抱拳,杨东魁端了杯茶来敬,董海川慢慢来接,两人的手黏在一起,久久不动,杯子里的茶水也没沾出半点。
他和徐雁北、胡玉斋在旁边瞧得清清楚楚,两人的腿不动,肩不动,手臂不动,腕也没动。只不过偶尔勾了两下手指。也只是限于无名指和小指。
他们脸上的笑容也一直没断,英王在旁边看得好奇,觉得他们这茶敬得时间未免有些长,但看两人的神态又没有什么异样,不觉便走近了前。
两位宗师便也嘻哈一笑,轻轻放开,董海川把茶吃尽了,之后两人就向王爷告辞,手拉着手,去到关王庙里找了一处静室,关起门来。
他和胡玉斋、徐雁北在外面守着,始终未听到什么异样的响动,只能听到两人在低声私语,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爽朗的笑声。
这样子,他们一连交谈了三天,竟没有再动手过招,只各自说了好些对武学的领悟,相互磨合印证,最后皆大欢喜,携手出门……
后来,杨慕侠才明白了,朋友虽多,但知己难逢。有时候,你的对手也许才是你的知己。这真是挺无奈的。
像父亲和董海川这样同等分量的武林人物,先是对手,后成知己,又成朋友,该从哪里寻。也许百年中寻不出几对。所以,当年两位宗师留在杨慕侠印象里的,不是他们的身手,也不是他们的风采,而是他们会心的朗朗笑声。
在京城的那段岁月里,留给杨慕侠印象最深的还不是两位宗师的绝世之战。而是他和胡玉斋在西山百花岭时,跟十几位武林好手激战的那一幕幕。深秋,满山枫叶飘红,他们心胸像烧着腾腾的烈火,在那些人中冲来杀去,最终看着对手惊恐逃走,两人相视大笑,然后背靠着背,各举起酒葫芦狂饮,头顶上的夕阳又红又圆,映得他们一身灿烂……
日子真是禁不得混呢,似乎一转眼,他就变老朽了,而师弟胡玉斋也早在地下埋了八年。杨慕侠摸摸胸口,那颗心还跳得有力,热血还在激荡,只是,他再也笑不出当年的爽朗和豪情了。
这天,杨慕侠坐在贝子府的后院里,抽着旱烟,喝着茶水,想了好多。似乎人老了后,便更容易怀旧,往日里的那些个事儿,时不时地就会蹦出来,让你好好地去咂摸咂摸味道。一直到天色暗了,要换上衣衫出门,那份心情才烟一样慢慢散淡了。
溥伦乘了轿子,他们坐了马车,在昆山季如林四名护卫的陪同下,来到麻线胡同那边的镇国公府。杨慕侠一瞧,这府邸跟贝子府差不多模样,大式起脊的灰瓦顶门楼,罩住两扇紫红色的油饰大门,门口左右各压着一对上马石。倒是两旁的大槐树长得叶茂,黑幽幽地遮了一大片天,炎夏最可趁凉。
人一到,管事就赶紧去禀报了,溥伦却不等里面的人出来,便带着杨氏父子跨进门。
府里张灯结彩,过了垂花门,转过照壁,沿着抄手游廊走,看到大厅一片通亮,喧闹声滚滚而来,看得出,今晚赴宴的人不在少数。
载英听说溥伦到了,快步迎出来,老远就喊:“老四,你来得可有些晚了,待会儿要认罚!”
“三叔要侄儿喝的罚酒,多少杯也得喝!喝少了也不成!”
“这话中听!”载英说着,目光早落到杨氏父子身上,杨慕侠和杨云鹏一起朝他行礼,载英一边拍打着溥伦的肩头,一边打量着杨慕侠,“实说了吧,今天这酒席是给杨老英雄摆的,老三你再跟我亲,今儿个也得靠后!”
“多谢镇国公抬举!”杨慕侠抱抱拳,看到载英身后又闪出几个人来,灯影下,当先那个长着国字脸,身材魁伟,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小臂粗细。后面那个,青布长衫,倒有几分文秀模样,不像个练武的。
载英一抬手,指向他俩,“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陈炯,那位叫万岩林,是我府上的教习,你们多亲近亲近!”
这两个都是四十左右年岁,上前作揖,称杨慕侠为老先生。杨云鹏则与他们同辈相称。老头子虽然十年未曾在江湖上走动,但眼力劲却够用,又辩了他们的口音,便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陈世兄可出自少林?万世兄练过心意六合拳?跟山西万丰谷老先生怎么称呼?”
两人见杨慕侠一一道出了他们的来历,不免惊诧。杨云鹏听父亲这一说,也留心到陈炯头顶上还隐隐有受戒燃顶时留下的香疤,至于那姓万的,话音透出一股醋溜味儿,抬脚便是鸡腿步,也不难看出他的来历。
大厅里面人声鼎沸,两溜儿排开七八张桌案,约有二十几个宾客就坐。看那模样也都是练家子。看到载英带人进来,顿时话声哑下去,纷纷起身。
陈炯身为教习的头头,抢先说话,依次介绍溥伦贝子、杨家父子。一干人抱拳行礼,脸色各异,有冷有热。
当下,载英和溥伦面朝南,居中坐着,杨慕侠父子被安排在左边的主宾席上,他们正对着陈万二人。桌上摆着瓜果茶点,有肚饿的已经开始自行取用了,看得出,大家平日里也很随便。
载英摸摸光滑的脑门儿,嘿嘿笑着,“我呢,喜欢直来直去,文绉绉的那一套老子最讨厌了……”话才出口,地下的人便轰然大笑。
“今天,请溥伦贝子——我四侄儿过来,喝酒还在其次,主要还是想让大家伙见见太极门的杨老先生和杨二先生。不为别的,单单只为人家身上扛着的杨无敌招牌,我就想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高人,什么叫能手!”
溥伦见载英说出这番话后,底下的人有的冷笑,有的不屑,还有的瞪眼竖眉,赶忙笑道,“三叔,这酒还没开始喝,你怎么就说出醉话来了?”
“我怎么说的是醉话?”载英一拍桌子,“老子说的是实话!”
杨慕侠微微一笑,起身抱拳,“镇国公,您这实话好说,可叫姓杨听得坐不下去了!”杨云鹏也是霍然起身,目光冷利。
溥伦暗中一扯载英的衣角,嘴上笑着:“三叔,要不我也起来站着?”
“嘿嘿,一句玩笑话,老先生还当真了。”载英发出一连串怪笑,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您请坐,喝杯茶,听我慢慢道来。”
他端起茶杯让了让,杨慕侠这才笑着慢慢坐下去,杨云鹏的目光却转向其他人,滑了一圈儿,跟着坐下。
“人人都知道,我载英好的是结交天下豪杰,府上接待的也是各路好汉。承蒙江湖朋友的抬举,还赚了个小孟尝的诨名。这些年下来,我府上早定下一条不大不小的规矩。”
“规矩?”溥伦目光闪烁,“我以前倒是不曾听说。”
“你没听过事儿多着呢!”载英冲着陈炯一点头,“你说说那话儿!”
“很简单,大凡武林人士走进国公府,来时露一手,走时留一手!”
载英啪地一拍桌案,“着,就是这话!”他笑眯眯地转向杨慕侠,“老先生,意下如何?”
杨慕侠坦然一笑,“既然国公爷这么抬举,我杨家也就斗胆在各位好汉面前献丑了!”说罢,朝云鹏点了下头。
那万岩林便招呼道,“杨二先生可要趁手的兵器舞弄?”
“不劳费心!”也不见杨云鹏如何动弹,身子竟然拔高而起,却是屁股依旧坐在椅子上,凌空翻到大厅当中。
众人见他上去便展露这手惊人的轻功,都呆住了,那声好塞在嗓子眼里忘了发出来。杨云鹏像鹤一样,徐徐飘起,双脚立在椅子上,“各位,今天初次见面,我便将杨家拳打上一套,送给朋友下酒!”
他说着,便立在椅子面上那方寸之间,风驰电掣般打起太极快拳来。身法如影随形,飘忽不定,竟然还能在椅子上弹抖、飞腿,如履平地。
他发劲时冷弹脆快,时有哼哈声响,震得众人耳膜嗡嗡发痒。而他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拳式的刚柔快慢而不断变化,忽而祥和微笑,如云中神仙;忽而面带怒容,杀气腾腾。
直把一干人看傻呆了。在他们印象中,太极拳柔和缓慢,像轻歌曼舞,讲究的是以柔克刚。但云鹏此拳打起来却如疾风骤雨,居然比外家拳还要快。
当然,不少懂行却看出其中的妙处,那拳每出一下,都在旋转,没有丝毫间断,真正做到了刚柔相济,阴阳互用。
更可怕的是杨云鹏脚下生根的功夫,在椅子上闪展腾挪,竟然从容自如,这份身法步法放眼武林只怕也没有几个能够做到。
这拳打得痛快,畅利,惊得众人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只待杨云鹏做了收式,他们那口憋了好久的气才慢慢吐出来。
载英摸摸脑门上的汗水,掏出怀表一瞧,杨云鹏这套拳打了二分多钟。见他站在上面,如扑鼠之猫,神气慑人心魄,打完后双手抱拳,大气也不多喘,“献丑了!”
“好!”两旁的人方才喝起了彩,纷纷咬耳朵,小声嘀咕。
万岩林更是亲自跑下去,替云鹏将椅子擦了干净,端回原位,并斟茶奉上。他是真心佩服了杨家人。陈炯身为总教习,却不免觉得有些尴尬,杨云鹏这风头出的太狠,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好拳呢,好拳!”载英嘴里念叨着,心有不甘地瞪了陈炯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又站起了身,“杨家太极拳果然霸道!”
杨慕侠听他说出霸道二字,眉头一皱。果然,陈炯下面还有话,“就算少林连环拳打起来,也没这变化。敢问老先生,您现在的拳架子也是这样盘的吗?”
这话倒也问到了点子上。杨慕侠笑道,“我已老朽,不打这快拳很久了。”
“那晚辈就迷惑了。老先生跟人过招,又如何能取胜?”
“全凭意快!”
“这个意,便是用意不用力的意?”载英叫起来,“听着倒是很玄乎!”
陈炯附和道,“没错,这话儿以前就听过,只是还没见识过……”
话刚出口,杨慕侠便像老龙一样,发出一声长长的沉吼。那吼声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滚滚而来,震得地皮乱晃,之后又往上喷涌。
陈炯只觉脸皮如同针刺,眼前一阵发黑,心弦摇晃,头发根根竖起。桌上的茶杯哗啦哗啦乱响乱颤,茶水泼的满桌都是。
那气波还在往外扩散,噗地声,外面的窗户纸全部震碎,像白蝴蝶般飘落一地。厅前的芙蓉树也像遭了雨打,簌簌作响,几只宿鸟嘎嘎叫着逃了。
吼声慢慢沉下去,大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头顶上的数盏灯笼还在来回荡着,发出吱呀的声响。随着灯火的闪晃,人影也摇晃不定。
还是载英最先反应过来。杨慕侠发威时,他正端起茶杯往嘴巴里送,可倒好,不等手腕抬起,茶水就噗地晃出来,泼了他一脸。等一切消停了,他才顾上用手摸了把脸,大叫道:“好功夫,我这回可是真服气了,老先生您是这个!”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杨慕侠缓缓抱拳,“国公爷过奖了!”
再看在场的人,也都是表情不一,有的艳羡有的惊惧有的沮丧有的迷糊,委实是杨慕侠展露的这一手太可怕,将他们都震慑住了。溥伦也是头一回见杨慕侠施展这等神奇的功夫,似非血肉之躯可以练成的,他还不往瞄杨云鹏一眼,后者脸色也显异常,可能也没想到老头子还会这一手。
这当然是《授密歌》里的高深武学,不然的话,他习练杨氏太极拳近三十载,却从没能把神意气声势结合到这程度,由此见,武当的那玩意儿确有不凡之处。
应该说,杨慕侠当众施展出的是一种让大众感到绝望的武功。它的威力、神奇、声势超出了众人的想象,让你觉得深不见底,高不可攀,别说想跟人家较量了,在场的人甚至没一个人有资格做老爷子的对手。哪怕你再苦练上几十年,甚至押上下辈子,这种神奇的功夫也未必能摸得到边儿。
震惊沮丧之余,陈炯和万岩林起身走到大厅当中,他们身为府中教习的头头,自当出来表态。要是换做以往,他们觉得今天遭人一个下马威,害得镇国公丢了脸面,定是要出头把场子找回来的。可是杨慕侠露了这一手,让他们惊为天神,服服帖帖,全无再上前讨教的念想。
按照老规矩,进府要露一手,留一手,杨慕侠露的这一手只怕日后无人再能比得过。也可以说,经过今晚这一遭,杨家那块无敌的金字招牌又重新刷上金漆,第二代杨无敌并非浪得虚名,而是名至实归。
陈万二人一带头,其他人也都纷纷出声,对杨慕侠施展的太极神功夸不绝口。杨云鹏留心察言观色,这些人的赞誉是发自内心的,并非曲意逢迎。
人心真是奇怪的很,如果你的能力比他人高不出多少,换来的常常是妒忌。但如果高出不止一个山头,使其终生无法展望,他倒是真心肯俯身叩拜了。
杨云鹏看着这些练家子对父亲高山仰止的神情,不觉心头一阵阵激荡。其中一个中年矮个子,仰着一张红脸,手里还拿着一只酒葫芦,可能是带了几分醉意,竟然朝着杨慕侠接连做了三个揖,才被人笑骂着拖走。
还有几个,甚至当场就询问起杨慕侠是不是愿意收他们为徒。溥伦在旁边看了自然也是满面春风,本来他还担心两边一闹,会弄得不好收场。现在看来,杨慕侠非但镇住了场面,还震住了他们的心,大家居然“打”出交情来了。
他笑嘻嘻地对载英说,“三叔,我看今天那罚酒是不用喝了,咱们得喝个交心酒。”
载英也咧嘴笑道,“管他什么酒,喝不醉,你就别想回!”猛地拔高嗓门,“好了好了,想拜师想学艺的,也不急于一时,哪天我心下一乐,指不定就带着大伙儿一块去拜老先生了。”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都大声叫好。载英摇晃着脑袋,“可眼眉前儿,我们要解决的是肚子问题。”一拍桌子,“兔崽子们,你们都不觉得饿吗?”
一席话惹得众人大笑。大家纷纷嚷:“怎么不饿,早他娘的饿翻了!”
“那还不快点上酒上菜!先吃他的娘的,喝他的娘的!”载英朝着下人们一瞪眼,他们就急火火地跑下去忙活了。不多时,每张桌子都摆得满满当当。
载英左右看看,起了身,端起杯子,神情居然变得庄重起来,“来,我们先敬老先生一杯!”众人纷纷起身,面向杨慕侠。
这一杯酒落了肚,杨慕侠才切实地感到杨家在京城扎稳了根。正如陈炯他们所言,第二代杨无敌将由他开始。杨东魁遗留下的光环正逐渐淡去了。
4、地躺门高手
里九外七皇城四,从这句老话便可以瞧得出京城的格局。内城多住着旗人和高官政要,有九个城门;外城则是平头百姓的杂居,有七个城门。一到晚上大门关闭,泾渭分明,化作两个世界。
从镇国公府上出来后,时候已不早了,杨氏父子乘坐的马车在前,溥伦贝子搭的轿子在后,在数名护卫的环拥下,出了麻线胡同,转向东城方向。街道上行人寥寥,嗒嗒的马蹄声和沙沙的脚步声带出了回音,撞在两旁的店铺墙垣又弹回来,比往常透亮。
夜色浓黑,天气倒是不冷不热,只不过对酒足饭饱的人来说,却更能催起浓浓的睡意。溥伦今晚心情爽好,不免多喝了几杯,在国公府时尚可坚持,一坐上轿人便泛起迷糊。加上晃荡得如同摇篮,很快便要坠入梦乡。
可不知何时,轿子停了,溥伦又慢慢清醒,正疑惑间,轿帘被撩开,杨慕侠探进头来,“贝子爷别惊,咱们有客人拜访!”
“客人?”溥伦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儿来,在轿子周围,昆山、季如林几个护卫如临大敌,都亮出了兵刃。
杨慕侠搀扶着溥伦从轿子里钻出来,他酒劲上来后,脚下有些发飘,不过胆子倒是壮,说声咱们过去瞧瞧,便跟杨慕侠并肩往前,绕过马车后,果然看到杨云鹏站在街心,在他前面两丈远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昆山唰地抽出佩刀,呼呼虚劈了两下,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挡贝子爷的道?”
杨云鹏冷笑:“他拦的不是贝子爷,而是我杨云鹏!”
地上人听他这一说,哈哈一笑,双腿就势在一绞,身子便腾空弹起来。脚刚站稳,便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拔了塞子,仰脖子灌了两大口,喊道:“痛快,痛快!”
溥伦打个愣神,这人他有印象,也是载英府上的。半个时辰前,他还随着一班人轮流上前敬酒,一张大红脸,小矮个儿,酒葫芦不离口,醉醺醺地直冲杨慕侠作揖呢。
“你不是镇国公府上的人吗,怎么折到这儿来了?”
那人把酒葫芦往腰带上一别,施个武式安,欠欠身子,右腿往后撤半跪,右手伸到右腿的外侧,“不敢惊扰贝子爷,小的此来是专程向杨家二先生讨教的。”
杨云鹏冷冷地道,“报上名来,杨二手下不打无名之辈!”
“高——成,地躺门传人!”
应该说,江湖上习练地躺拳的人不多,杨云鹏素来好战,乍碰上这样新鲜的对手,眼睛不禁一亮。这就好比常年吃大鱼大肉的食客,冷不丁捞着了素菜来吃,刺激的胃口大开。“好,我今天就领教领教你的地躺拳功夫!”
高成嘿嘿一笑,“二先生,太极拳借力打力,我站着打稀松平常,躺下来打却有一手,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借力的?”
“你既然有这道行,怎么适才不在国公府里施展,那样的话,你主子脸上多少还添些光彩?”
高成听杨云鹏这一说,又是哈哈大笑,“镇国公要是能早些看出我身上有门道,姓高的也不用成天抱着个酒葫芦混日子了!”
“听你这话,倒是我那三叔眼力不济,屈了阁下了!”溥伦道,“高成,我有几句话想送你,可愿意听?”
“贝子爷请讲!”
“你何不毛遂自荐一回呢?按江湖规矩,赶明儿代表镇国公府下战书,递战表,光明正大地跟杨二侠打一场。总胜过挑这么个时辰来生事,让人小瞧了!”
听了溥伦这番话,高成正色地抱拳道,“多谢贝子爷指点,只是,小的并没替镇国公出头的意思。我连夜仓促追过来,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明日一早,俺便要离开京城了。”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不为名不为利,只想为自己一战。
一直没吭声的杨慕侠此时表态了,“这么做倒也简单,省却不少麻烦。”
高成闻听大喜,深深一躬,“多谢老先生成全!”
“这里不合动拳脚,你想必已经有了中意的地场?”
“是,往西不到二里地,有一处废院子,足够我们打斗了!”
杨慕侠便朝杨云鹏点点头,“那你就跟着这位高兄弟走一遭吧,同道交流,大家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和气。”
杨云鹏和高成同时应了声,两人又朝溥伦抱了抱拳,身形一晃,瞬间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伦贝子没想到他们说走就走,不禁一呆,“老先生,怎么真叫他们走了?万一这是个圈套可就麻烦了。”
杨慕侠笑笑道:“贝子爷宽心就是,我看那高成并非奸诈小人,是真心想领教杨家拳的精妙,云鹏呢,也一门心思想见识见识地躺拳,他们这一仗肯定打得精彩。”
溥伦搓搓手,“那咱们更应该跟去见识见识。”
“您这千金之体,还是不要去那种场合得好!”杨慕侠说着,扶溥伦上轿。昆山几个也怕出意外,赶忙催促轿夫起行,一路小跑起来。
这么一颠晃,溥伦顿觉得酒劲又涌上来了,迷糊中,还不忘替载英叹息。三叔枉自戴了个好养士的名头,明明高手在眼前,却是发现不了。真是可悲可叹。
天上不见月,星斗倒是一片璀璨,衬得夜色浓重。内城此时已经很少有人走动,间或听到梆子声当当地敲响,传得遥遥远远,引得几声狗吠响起,却很快又沉寂下去。
两条黑影像利箭一样,嗖嗖地弹跳着,分开浓黑的夜色往前闪去。高成自打在镇国公府见识过杨云鹏的拳法后,便知道他的轻功十分了得,所以一冲出去,便使出了十分气力,头也不回,只是拣最近的路往选好的废园子奔去。
耳边风声呼呼,毛孔个个张口,口鼻都像冒出了火。几个闪晃冲到街尾,又猛地一个鹞子翻身,拐向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那里面黑咕隆咚的,尽管脚步轻,还是传出了回声,惹得看家狗嗷嗷叫起来。
高成又在曲里拐弯的胡同跑了会儿,才翻过一道高墙,跳进了早就踩好点的荒院子里。他一落地,便转身去听身后的动静,墙外声息全无,杨云鹏竟然没跟上来,只能听到自己微微的气喘声。
嘿嘿,要是他杨二跟丢了,这武比不比也没什么了。输了第一场,也够臊他一回了。高成正自得意,便听身后有人道:“你这轻功也算不错了!”
高成吓得一个高儿蹦起来。好家伙,一条黑影站在他身后不远,正是杨云鹏。敢情,他一直紧紧贴在高成身后,直到蹦进园子,才闪到一边去。
高成呆了半晌,猛地大声道:“好,好,我的轻功不及你,算是输了第一场!”从腰间拔出酒葫芦,仰脖子灌了两大口,随手扔给杨云鹏,“好酒不可独饮,三十年的陈酿,二先生赏脸尝尝吧!”
杨云鹏一把抓住,漫漫凑到鼻前闻了闻,猛地把它甩向旁边的假山,哗啦碎成片了。高成呀地蹦起来,“我的葫芦!”
他跳过去查看,葫芦和酒都报销了。高成转头恨恨地骂:“姓杨的,我跟你没完!”
“怎么,怨我敬酒不吃吃罚酒?”杨云鹏冷冷地吐出这句,猛地拔高嗓门,“就你这穷酸样儿,好好当个缩头王八得了,非要出来蹦跶,丢人现眼,你以为老子有闲空陪你来这里喝马尿吗?”
高成吃惊地看着杨云鹏,浑没想到杨家的二先生说话如此粗鲁,气得直翻眼白,一时间竟翻不上话来。杨云鹏虽然脾气暴烈,但从来是动手不动口,很少像今天这样耍嘴皮伤人,乍这么一吼一骂,心头憋了半天的闷气一出,倒是异常痛快。
这也是有原因的。今晚在镇国公府上,他站在红木椅子上,四平八稳地打完一套太极小架,那可是一等一的真功夫,放眼武林没几个人能够做到,谁知,还是没有将载英府上的那些家伙震住。最后,还是老头子亮了一手御气的功夫,才算将那些人折服了。
虽说收场不坏,但杨云鹏脸上终究有些挂不住。武林中,谁不知道他是杨家最能打的一个,大凡前来挑战的人,无不乖乖臣服,但末了在镇国公府,那些混蛋还是只服气老头子一个人。
这点挫折本来不算什么,回途时他就忘掉脑后了,谁知,半道上突然又冒出个高成,非要拦着他较量。显然,这家伙在镇国公府上时就不怵他的太极小架,所以才会在散席后偷偷跟上来,这叫杨云鹏如何能不着恼。急怒之下,话头也狠辣了。
高成气得直哆嗦,叫道,“姓杨的,今晚我跟你赌命!”身子往下一蹲,呼地弹起来。眼看着冲到跟前,脚下一滑,竟一跤跌倒在地。
杨云鹏一愣,以为他酒喝多了已站不稳,谁知高成一个侧跌后,紧跟着一个前滚翻,已经钻到他的身下,双腿猛地一绞,使出地躺拳的杀着“下风剪”来。
这种打法确实少见,杨云鹏不敢怠慢,赶忙用云手来化解,双手才黏住对方的腿,高成的双手反倒别住了他的右腿,就势拔了他的根。
两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了几滚,杨云鹏急切间按住假山,一个弹抖,将高成甩出去。他才跳起来,对方又一个“扑地蹦”翻过来,双腿又在地上连环扫出。
杨云鹏连连后退,喝了声彩:“好腿法!”
高成嘿嘿冷笑,“要命的还在后头呢!”他的杀气旺,士气足,一口气抢攻了七八招,虽然没有击倒杨云鹏,但一直压制着对手,让他缓不过气来。
当他地躺拳的绝杀技“蝙蝠腿”时,杨云鹏已经无法再退避了,这位二先生一改战术,马上进行反攻,先是用下势将高成双腿挡住,跟着就是一个挤劲,将他砰地击出两丈多远。
为了探究这种不常见的拳术,杨二先生与人对阵居然拖了这么久,也算是少见。现在他一旦摸清了对方的路数,杀气就腾腾冒出来。
高成又一个“倒背镰”攻上来,可惜式子还没使出一半,杨云鹏早一记“海底针”击到,将他再次打出两丈多远。
这下子,高成撞到假山上,疼得筋骨如裂,张嘴就喷出一口血来。杨云鹏拍拍身上的灰尘,冷冷道:“杨家拳出手见红,你能接住两招,也算不坏了!”不待对方开口,脚尖一点,身子就纵出老远,翻过墙头不见了。
高成撑着假山慢慢爬起来,又吐出一口血痰,强忍着伤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的药散尽数吞下去,之后又盘膝打坐,运气静养了半个时辰。
荒废的园子里,蛐蛐们叫得一阵响似一阵儿,老槐树罩下浓重的黑影,四周那些杂草花木藤萝长得疯,石头缝里、墙缝里、屋檐上,假山洞……处处遭了它们入侵。
等高成调息完毕后,身上的伤痛已经消除了大半,他不得不承认,杨云鹏适才手下留了情,以他的功力,若是下狠手,自己的小命只怕早丢了。
“好你个杨家老二,等着瞧吧,我定要再找你打上一场。”可话是这么说,高成心里却半分把握没有。看来,也只好请龙哥出头了。
这么想着,他左右瞧瞧,见没什么异常动静,方才慢慢摸到假山洞里。他在里面摸索了会儿,再拔出身子时,手里已经多了个包袱。
包袱沉甸甸的,他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忍不住笑道:“总算是没白费工夫。”
便在这时,一阵夜风吹来,树枝乱叶哗哗作响,高成心中一凛,转头看去。风吹来的地方没有什么异样,可是,手中一轻,包袱已经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高成吓了一跳,眼前那人竟然便是杨云鹏。他瞪大眼珠子,半晌作声不得,只觉一股寒意慢慢从后背涌上来。
“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个贼!”杨云鹏冷笑着晃晃包袱,原来,他刚才一直潜身藏在附近窥看。
高成咬咬牙,目露凶光,“姓杨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镇国公虽然少见识,可好歹养肥了你们这帮人。如果你清白的话,就算要离开,也不至于连夜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姓高的,你这一手玩得实在不怎么高明!”
“没想到你杨二还这么机警,我今天眼瞎,活该落在你的手里。”
“怎么样,留个名号吧?”
高成虽然有些色厉内荏,还是挺起了胸膛,“天地二盗,你听说过吗?我就是其中的鼠盗!”
“还真听说过,天盗就是龙盗吧,听说他的青龙大枪很厉害,不知道跟我杨家的太极十三杆比,有几分胜算!”
“真想知道输赢,打一场就是了!”
“好,”杨云鹏挥挥手,“你走吧!”
高成没想到他轻易让自己离去,倒有些半信半疑,“你肯放我走?”
“我可没有替镇国公抓贼的职责,不过,这东西也不能让你带走,总归要还回去的!”杨云鹏把包袱往肩上一背,“如果不服气,就叫龙盗替你来讨面子吧!”
“好个杨云鹏,冲你这句话,我今天服气了!”高成说着一抱拳,“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他说着,背贴着墙壁猛然拔起,竟是倒着往上爬去,随即又折腰弹起,消失在墙后。
看他亮了这一手,杨云鹏也不禁称赞,毕竟鼠盗能在他手中腾挪几招,也算是少见了。
黑夜里的内城,像一只困顿的巨兽,打起了盹儿,为数不多的零星灯火懒洋洋地闪晃着,也没了神气。倒是一小队巡夜的兵丁,仗了灯笼,踏着尚算齐整的步子缓缓而来,让冷冷清清的长街有了回声。
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响,是连天价的哈欠,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咳嗽。这小队兵丁前脚刚过,高成就从墙头冒出来,猫一样无声地跳到街上,朝相反方向跑去。
他不愧是走夜路的积年,拐弯抹角,很快就来到内城根下。西面的是宣武门,瓮城和箭楼上都有军兵把守,他挑个偏僻所在,也不用绳索和虎抓,摊开手掌,两腿蹬着,便像头壁虎一样嗖嗖游上去。
出城不难,过护城河却有些麻烦,幸好天早变暖和了,他脱光衣衫和鞋袜顶在头上,慢慢下水游过去,倒也没怎么费事。只是身上湿漉漉的,穿上衣服后还是觉得难受,高成忍不住又骂了声娘,把这笔账又记在杨云鹏头上。
外城是民人区,人烟密集,也没内城和皇城护守的那样森严,因而更多了些烟火气息。一些酒馆妓院彻夜有客,天桥一带更是热闹非凡,三教九流都在这里摇头晃脑,夜里也不会消停。
西小市的交易就是在夜里进行,俗称鬼市。挑鼓的和挑筐的每人都要提一只风灯,跟同行谈买卖,先说行话,再动手语,把手缩在袖口里,互握手指讲价钱,然后货款两清拍屁股走人。
高成原本约了几个老客在这里碰头,好尽早把到手的财货撒出去,谁知,碰上杨云鹏那个煞星,让他空手而归,还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西小市靠北有一条胡同,弯弯伸进老远,里面开设着一家家旧货铺,高成钻进其中一家名叫丰庆祥的,老板瞧见他来,脸色变得庄重,出门左右瞧瞧,便上门板歇了业。
“人在哪儿?”
老板朝隔壁房间指了指,里面一片乌黑,没有掌灯。高成冷笑了下,说:“你去唤他出来!”
“那主儿来时就说了,让您进屋说去!”
“架子倒不小!”高成哼了声。老板拎过一盏风灯,引着他走到隔壁,轻轻敲下门,“万先生,高爷来了!”
里面还是没动静。高成皱皱眉,从老板手里抓过风灯,推门进去。才要掌灯查看,嗖地一下,冷风袭到,高成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人没事,灯笼里的蜡烛却噗地灭了。
高成大怒,正要吱声,角落里有人慢吞吞地说,“高爷,咱们关上门说话吧!”
“姓万的,你见不得人吗?非要摸黑说话!”
“也差不多啦!”万先生倒是不着恼,依旧慢腔慢凋地说,“我见不到人,你也见不得人,咱们一杆秤两个砣,大哥别说二哥!”
高成随手将灯笼扔出去,候在外面的老板赶忙接着,又将两扇门轻轻带上。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依稀能听得到人微微的气息声。过了会儿,高成的眼睛适用了光线,才慢慢辨出东墙角的那个黑影来。
“你受伤了?”
高成不禁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招子不好使,耳朵却够灵巧!”万先生一抬盲公杖,一条方凳滑出去,堪堪贴着高成腿弯停住,“请坐!”
“几年不见,你万瞎子的武功好像长进了!”
“还是说说你吧,能伤得了鼠盗的,可不是一般人物。”
提起今晚的事,高成就恨得牙痒痒,他自出道以来,还从没这么糗过呢!“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老子就窝火。说起来,这祸还是你万瞎子给惹出来的。”
“哦,怎么怨到我头上了?”万瞎子有些惊讶。
高成冷笑道:“不是你叫我盯着太极杨家吗?”
万瞎子浑身一震,“原来你是跟杨云鹏交了手,怪不得!”
“咦,你怎么知道是杨家老二?”
“杨家老大早成了废人,杨慕侠自恃身高,不会轻易跟人动手,惟有那位二先生好狠斗勇,你说不是他能是谁?”
这番话说得高成不住点头,“没错,老子今晚就栽到杨云鹏手里了。”当下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万瞎子听说杨慕侠在镇国公府展露了那手绝世神功,不禁也为之气夺,叹道:“杨家父子这么难斗,幸好你我的对手不是他们!”
“什么?”高成蹦了起来,“死瞎子,你既然不想跟太极杨家作对,怎么还鼓弄我和龙哥出面,娘的,你万家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高老二,消消气。”万瞎子说着,扔过一样东西来。高成一把接住,竟然是壶酒。“我知道你好这口,特意弄了三十年的杏花村陈酿,你尝尝看。”
高成呸了声,“我稀罕,还怕你在酒里下毒呢!”话是这么说,还是打开闻了闻,慢慢咂摸了一口。
“高老二,你说我鼓弄你跟杨家人作对,那可真是冤枉了我。我只不过是要你帮着盯住杨家父子。”
高成一翻白眼,“还不是一样?”
“我重金请你和龙盗相助,目的不是为了对付杨家,而是他们的对头!”
高成吃了一惊,酒壶刚挨到嘴角又放下,“娘的,我今天是给你这瞎子搞昏头了,敢情你跟杨家是一路的?杨慕侠一派宗师,怎么可能跟你这杀手结交?”
“这话说来就长了!”万瞎子冷声说,“敌人的对头便是朋友。你可听说过秋水吗?”
高成晃晃脑袋,“没印象,它什么来头?”
万瞎子就将当初的事说了一遍,秋水如何请他们万家去找杨家晦气,那个武恶如何杀了他的兄弟万斤力,如何又销声匿迹。他这两年撒遍了人手,偏偏那秋水的人就是藏得深,一直找不出他们的窝点。
无奈,他只好使出这个笨法子。秋水既然是杨家的死对头,他便死死盯住杨家,好比是鱼钩上挂着的饵料,秋水要动杨家,早晚是得碰上鱼钩的。
万瞎子告诉高成,万家此后不再接生意,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惜血本也要干掉武恶。如今,只要提起那个独眼龙,他就恨得咬牙切齿,骨头发冷。
大凡在江湖上走动者,不管是走镖的,还是劫道的;不管是当巡捕的,还是做杀手的;多要守些规矩,讲些道义。像武恶那样没人性的,万瞎子还是头一遭碰上。
那个独眼龙根本就是个疯子。
为了追杀他,万家帮几乎撒出了全部人手,却硬是查不到他们藏身的窝点。不过,总是有些蛛丝马迹被捕捉到。万瞎子发现,武恶多次在京城出现,然后便凭空消失,难道说,秋水就隐藏在皇城根下?
北京城地面大,人多乱杂,天子脚下虽颇多忌讳,但打探消息的路子却多,可奇怪的是,有关秋水的线索却少之又少。万家胡乱撒网,偏偏就是捞不上鱼来。
便在他们灰心时,杨家父子进京了。对万瞎子来说,这不啻于久旱逢甘霖。有杨家这只蝉在明处晃着,早晚会引出秋水这只躲在暗处的螳螂来。
去年秋天时,杨家跟金家在妙峰山香会上有过纷争,闹得声势颇大。从一开始,万瞎子便料到了结局,金家必败无疑。在北方,太极门的名头最盛,金家人敢到京城脚下找杨家人的麻烦,真是吃错了药。
不过,万瞎子最感兴趣的还是隐藏在金家后头的人,很快,他便查实了,背后的黑手果然是秋水。
那事过去后,他特意去白云观走了一趟,企图说服弱用跟秋水为敌,谁知,那金家三小子水米不进,很干脆地将他心头燃起的火苗浇灭。看来,金家还是得了秋水的好处的,不然金远也不至于替他们隐瞒。
万瞎子再次气苦,连金家人也恨上了,他安排了人手死盯住弱用。指不定哪天,那个武恶又会跟这病道士碰头,那样他的机会就来了。
当然喽,比起弱用来,杨慕侠和杨云鹏更是扎手的角色,上回在永年,万瞎子跟他们便结下了梁子,太极门如今是万家潜在的对手,并且非常难啃。万瞎子不敢大意,只得又跟天地二盗搭上线,请他们相助。龙盗以前欠他个人情,此时正好还债。
至于留在永年的杨云天和那个坏小子杨兆龙,他则不作理会,大凡染上烟瘾的,便算是废人。他不会死盯着,秋水想必也不会浪费精力,再去找那杨家大先生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