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食神(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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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毒

1、茶语

青天无一人,青山无一尘;天上唯一月,山中唯一人。

看到挂在茶室墙上的这首诗,弱用顿觉入了清凉地,心头像舒舒缓缓地流过雪水,胸中早先燃起的燥意一点点熄了。

杨慕侠则不免生出遗世独立之叹。惟有他这样的宗师才能体味到这种寂寞,一种无法跟人言说的寂寞。他甚至还暗暗自问,如果没有修炼《授密歌》,悟到了太极拳的高深层面,自己是否能意会到诗中所描画的幽缈高古,那简直就是太素、太初之境。

应该说,他读书识字无多,少时一心习武,数十年不曾间断。后来悟到太极拳的精髓,才恍然觉察学识方面的薄浅已经绊了他的脚。拳练到后来,已不是修身,而是在修心了。

故而,他跟黑鱼庵的悟清和尚谈佛,跟武当的银尘真人论道,甚至跟一班文人墨客交友,都是为了饮笔墨解渴。

无人,无尘,一月,一人。黑墨在白纸上轻轻洒洒地写就,笔笔清瘦,不见烟火气,落款是一虚老道。恍惚间,杨慕侠似卷入一个巨大的阴阳鱼里。那月便是黑鱼中的白眼;他人便是白鱼中的黑眼。

不过是眨眼工夫,他又清醒过来,不觉转眼看向那弱用。正好那人也移目回望,两人目光一接,竟冒出火花,都是会心一笑。

杨慕侠暗叹:“这后生果然悟性高,可惜,我杨家不曾有这等人……”微微摇头,把那念头给熄了。慢慢从那幅挂轴跟前走开,坐在矮凳上。

溥伦给他们安排的这间茶室位于惠济祠的东北角,里面茶几明净,不染纤尘,不管是插花的瓷瓶,还是摆列的屏风,皆显得雅致。这本是贝子爷独个儿占用的,为了杨家与金家的这最后一战,特别让了出来。

算起来,弱用(金远)在武林中少着辈分,却以残弱之身,敢向杨氏太极拳掌门发出挑战,显然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杨慕侠居然也答应了这位后辈所请。

老头子显然也很见识一下,这个金家三子是如何的绝顶聪慧,传说他只要跟人交过一次手,便能悟透对手的武功奥秘。世上当真有这么神的人吗?杨慕侠决定见识见识。

其他人,像包括大刀王五在内的京城众镖师、太极门的诸位高手、金家一行人无不想看看两人的对决。谁想,到了小院门都被拦在外头,待这茶室的门窗再一关,其他人更是没了眼福。

室内,煮茶品茶的器具早备得全了,水是妙峰山的山泉,炉下燃着的是山上的桃树枝。壶是紫砂壶,小盅个个小巧堪玩,茶盘上也绘有草兰一株。茶装在竹筒里,还没启封,打开来瞧,并不是什么嫩芽,而是一个个状如瓜子的六安瓜片。

弱用凑上去闻了闻,说声好。杨慕侠笑道:“我喝茶是门外汉,就是个解渴,你今天不妨给我说道说道!”

“前辈过谦了。吃茶跟练太极一样,不在于排场,而在于知味。”弱用说着,便开始煮起山泉来。

这才发觉,外面有淅淅的夜风,还有沥沥的秋雨,弹在窗纸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弱用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叹道:“下了雨,夜里的灯会要耽搁了……”转头一笑,“不过,这倒是最宜品茶了!”

杨慕侠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摆弄着,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火烧着桃枝发出脆响,水煮开了,盛进壶中,投入茶去,它们忽上忽下,慢慢变得柔嫩。

弱用喃喃道:“茶快醒了……”

那些瓜片果然像伸开了懒腰,在热汤中翩翩起舞,像一个个活物。

“茶笑了!”弱用又说。

汤色开始染上青绿,腾腾的热气缭绕着,开始透出甜香来。弱用拿起壶,将茶盅一一烫过,剩下的茶汤弃之不用。第二泡,方才是吃茶。

杨慕侠还是头一遭喝这瓜片,入口明亮,回味清甜,隐隐有吃西瓜样的爽然。无怪叫瓜片呢。只听弱用叹道:“贝子爷真是有心呢!”

杨慕侠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我们今晚本也不想做涩苦之事!”

弱用却怅叹一声,“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岂是想避能避开的?”

杨慕侠慢慢说出后面一句,“茶中乾坤大啊!”

“我虽比老爷子您年少,心却早也老了!”

“那你岂不是白喝了这些茶了?”

“好!”弱用拍手赞道,一旦振作,人便眉飞色舞,“这茶确像习练太极拳。忍蒸炒酵,受挤压揉,此乃磨练;除懒惰,醒神智,这是精进;叶片里面蕴藏茶香,这是内敛;茶叶遇水而成茶饮,这是舍得。茶禅一味,身心如一,这是臻境。”

杨慕侠听了这番话,久久不语,慢慢将盅中残茶喝尽,不得不叹服,这金家三郎果然有些不凡处。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淡淡地说,“十几年前,我也曾和一位绿林朋友斗茶。那时人在山寨,可没这么文雅,匪徒数十人围着聚义厅,大锅烧开了山泉水,随手扔进一大把茶叶,咕咚咕咚煮成红色,每人一大碗,倒也解渴!”

弱用笑道:“那当口,倒是该喝酒来着,大碗酒大块肉才显男儿本色!”

“此人绰号打人王,乃是燕青门的好手,极为难缠,幸好那时我已经初悟了《授密歌》,在斗茶上,轻松地赢了他。那人倒也不含糊,二话不说,便将财货交还了我。

“因那山寨是险地,我不敢久待,即刻下了山。不成想,早有几路盗匪候在山下,口口声声要我交出英王府的那些宝物。原来,他们事先已听到了风声,便约齐了,把持住山口,发誓要拔我的根子。

“他们人多,我若不要那宝物,倒也能闯出去,可这么一来,江湖上的威名也就算糟践了。无奈,也只能硬拼了。不成想,那个打人王又从山下赶来,替我解围。那些盗贼虽然跟他有过结盟,不好驳他面子,但又不愿白跑一趟。打人王也不二话,唰地抽出刀来,竟割下两根指头,算是给各路兄弟一个交代。”

弱用听到这里,大赞了声,“这人称得上是一条好汉!”

“怎么不是呢,当时我也为之动容,至此便认了他这个朋友。半年后,他果然去京城英王府拜访,我害怕他的身份暴露,吃公差缉捕,便将他安排在徒弟家。我则跟王爷告了几天假,专门陪他,每日吃酒说些江湖中的奇闻轶事,相处甚欢。后来,他乘着酒意,突然提出要拜于我门下。他少我十岁,又出身绿林,我不能不有所忌讳,便笑说咱们当朋友比做师徒好,就此含糊过去。

“他也不罗嗦,当场打个哈哈,便转了话题。可第二天一大早便不告而别。此后,有两年我再没听到他的音讯。那一年的三月,我预感到武当山将有人来访,便留在永年的家里等候。三日那天,我早早让云天云鹏去路口迎客,果然便迎来银尘真人。不想,有个南少林的久康僧也追踪而来,逼迫银尘道长交出武当的宝贝。”

杨慕侠说到这里,抬眼盯着弱用,“你应该那武当的宝贝是何物?”

弱用微微一笑,“自然便是那《授密歌》了!”

“那日,我施展《授密歌》的功夫惊走了久康僧,便与银尘道长闭关三天,一起修行。出关当夜,我们月下小饮,谈得兴起,不免又说起《授密歌》里的功夫,自然要比划一番。那时,后院的茅亭里只有我二人,云天云鹏都没有作陪。这倒不是我信不过自家的两个孩儿,委实是碍于当日在武当山三丰真人塑像发过的誓言,万万不可违背。”

弱用目光灼灼,“前辈当日发过什么誓言?”

杨慕侠盯着他,没有言语,弱用笑道:“您要是不方便透露,便自当我没说过。”

“也不是不可跟你提及!”杨慕侠慢吞吞地把盅里的茶饮尽,“不过这话,只限于你一个人听听。”

“前辈放心,我对天发誓,今夜的话绝不透露给第二个人!”

“《授密歌》不落入文字,在你有生之年,只能授于一人。”

“什么?”弱用打了愣神。

杨慕侠淡淡地道,“便是这句话,你自个捉摸去吧!”

弱用登时倒吸了口凉气,心便冷了半截儿。原来杨慕侠当年在武当发下了这样的誓言,即便是他两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可以修炼《授密歌》,怎么着也轮不到外人。这就无怪杨云鹏和杨云天都不曾修炼过,因为老头子还在犹豫,到底是传给长子,还是二子。

“那天,我们聊得夜深,却都没有睡意。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起风了。银尘突然冲我点头,说有人在暗中窥伺。其实我早有所察觉,还以为是云鹏暗中偷看。既然被银尘发觉,也只能上前查看。谁想,暗处跳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蒙面人。

“我吃了一惊,上前追拿,没想到他施展的居然也是太极拳,却又不是云鹏云天兄弟,到底他功夫尚浅,被我逼得节节败退,他突然变招,使出外家功夫,我修炼那《授密歌》后,已能做到自然反应,瞬间便将他的重力反击回去,伤了他。他跌倒在地,月光下松开拳头,看到右手只有三根指头,我才认出他原来便是打人王。

“天亮后,银尘道长告辞而去,我亲自给打人王敷了伤药,问他从哪里学来的太极拳,又为何暗中偷窥?他就是一言不发,把自己当做哑巴。我不好再逼问他,只得先让他歇着,谁想,他随后又没了踪影。”

杨慕侠说到这里,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钉在弱用脸上,“你如今明白我为何要说起这件往事了吧?”

弱用淡淡地道,“前辈想必好奇我怎么也会使杨氏太极拳,因而怀疑教打人王的,传我的,可能是同一个人。”

“没错,十年前调教打人王,十年后指使你金远,这个对手很有耐心呢……”杨慕侠说着,转头看向窗外,风雨没停,窗纸依旧啪啦啪啦作响。

弱用却是不接话,兀自将茶盅握在手里,旋过来,旋过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便是秋水的头头,可是这《授密歌》呢,它只装在我脑袋里,想把它挖出来,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前辈,那东西藏在脑袋里,其实让你很为难。”

“此话怎讲?”

弱用说,“你一来怕选错了人,二来怕传过去后,又会给他带来祸患!”见杨慕侠眼光一盛,他微微一笑,转了话题,“也不知道那个打人王后来怎么样了?前辈能见告吗?”

杨慕侠的脸色慢慢浮上了一层凄凉,“这位老友行事怪异,一年后,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居然落发为僧了。出家的地方就在广府城西,他化缘在水丘子上修了一座小小的黑鱼庵,便一个人在那里主持了。我得了闲,常去他那里坐坐。但他从来不提往事,更不谈及武功,似乎真的看淡了人间情色。他有慧根,识得佛法精义,常常能给我点化。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周遭没有人知道他还懂武功,曾经是赫赫有名的打人王,只知道他法号悟清。”

弱用眉毛挑了挑,笑了,“一个出家为僧,一个避世修道,我们之间倒也有些说头。有机会的话,我当去黑鱼庵拜访一下他。”

“你没有机会了。”

“怎么?”

“他去年便圆寂了。”杨慕侠目光炯炯,“知道死在什么人手里吗?”

弱用何等聪明,脸色突变,“难道是秋水的人?”

杨慕侠不明说,叹了口气,“黑鱼庵也给一把火烧干净了。悟清无清,老友死后还留下道不清说不明的谜题,好不闷煞个人!”

弱用默默无言,将冲过两泡的六安瓜片倒了,又从茶几下面摸出一筒茶来,打开瞧,却是祁红。茶叶细细的,红中透点黑,倒泛出了紫光。

他用小镊子夹了少许,凑到鼻尖轻嗅,若有若无的香气,一丝一缕漾出来。这些本都是枝头上最鲜嫩的芽尖,沐浴阳光雨露,还没尽情释放便被采摘了,挤压焙炒,失去了鲜活,变成这样的一撮撮。

这么看来,自己的命运也像这茶,在年华最美好的时候,却提前凋零,成了一个病鬼。

弱用轻叹着,把那红茶投入壶中,倒入沸水,看着茶叶跟水交欢,汤汁慢慢地染红了。可怜,这茶惟有在水中才能释放余香。

那茶汤一泡清谈香甜,像少女;二泡红香浓烈,像艳妓;三泡红艳不减,唯口感平和,像秀外慧中的妇人。四泡之后,便是美人迟暮了……

夜深人静,外面的风雨还没停,淅淅沥沥地。灯下的一老一少默默地品着茶,再也无话,似乎心身都浸入茶汤的香醇中,有些熏熏而醉了。

茶汤渐渐变白,茶叶无力地瘫在壶底下,它们已经吐尽了最后的一丝芬芳。

末了,弱用给杨慕侠的杯子斟的是白水。他右手慢慢提起壶来,将壶嘴一点点地往前伸,像是负了千斤力。眼睛突然射出利箭样的光芒,尖尖锐锐。

杨慕侠左手擎杯,脸上带着淡淡的平和的笑,像是丝毫不曾觉察。茶壶嘴冒出一缕缕的雾气,慢慢凑近。那热气突然变成了“针”,直刺杨慕侠的腕底。

老头子还是不动,那“针”刺到时,自动转了弯儿,瞬间粉碎,袅袅散去了。

弱用一咬牙,左手伸出中食二指,啪地点在自己的右腕上,脸色倏地变成红色,茶壶嘴闪电般刺过去。

老头子依旧没动,像尊佛像,那壶嘴明明点中他的手掌,却似没有遇到阻碍,刺了个空。弱用喘息着,还是不死心,瞪大眼睛,再次扎过去。

明明刺个正着,却如钻进水中,没什么阻力,但攻势尽数落了空。弱用已有多年未曾施展五行变的功夫,如今豁了出去,脸色一变,染上黑色,却是水变。

壶嘴距着杨慕侠的茶杯还有两指远,却突然射出一根水柱来。老头子目光一盛,衣衫簌簌抖动,那水柱却倏地又倒灌回去,缩进壶嘴,滑进壶底。

弱用又惊又急,脸色瞬间又变成金黄色,却是金变,那壶嘴呜呜地发出尖利的声响。他觉得耳膜震荡,五官扭曲,口水鼻涕一起流下来。便好像人被罩在巨大的铜钟下面,外面铁棒一敲,人在里面就被震得七荤八素。

这一刻,天地似乎倒转了过来,他的五脏六腑像被人揪出了胸腔,猛劲地乱抖,纠缠在一起,还打了一个死结。

恍惚间,人便像昏死过去,魂魄也像飘出体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神智才慢慢清醒。一块石头砸向水中,激起水花,翻出一圈圈的涟漪,层层涤荡,随着水纹越来越大,水面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水面又成了一面镜子,人也醒过来。弱用神情慢慢松动,杨慕侠正在往火炉里添柴,咕咕地煮着山泉。水开了,他拿起壶来,将残茶倒出去,加入开水。

弱用原先杯子中的茶汤也给倒掉,老头子持壶倒水,先将两个小盅烫了,才重新斟满,朝弱用点点头,“喝了它!”

弱用气息已经平复,但心里头还有些难受,伸手捏起茶盅,手簌簌抖颤,那热水入喉,慢慢滑下。在喝过清甜的瓜片和浓香的祁红后,这山泉入口味儿极淡,一股热气却随之腾腾涌上来,并带有一丝丝的甜香。这便是所谓的回甘。

杨慕侠笑道:“我没那么多讲究,只知道,人可以离了茶,却离不了水。来,再喝一杯!”

第二杯入口,味道更淡,无色无味,却觉得舒服。弱用叹道:“前辈刚才施展的便是《授密歌》上的功夫?”

“没错!”

“就像这白水一样,无迹可寻,无味可嗅,无色可看?”

杨慕侠欣然道:“你这比方说的不坏。如何,你可曾从中悟出些门道来?”

“惭愧!晚辈适才倒也出了些招数,无奈都像泥牛入海,化为无形。我觉得,都打进了空里去。前辈明明便在眼前,却又不像血肉之躯,太极拳的高层功夫,竟能练到这般地步,真是不可思议……”

杨慕侠眼里泛出一丝怜惜,轻叹道:“连你也悟不出来,其他人……”微微摇头,“也罢,只能说是跟它无缘吧!”

弱用脸上泛出了凄凉,“我明白了!”站起身来,朝着杨慕侠深深一躬,“多谢前辈给我这个机会,虽然进宝山空手回,却也开了眼界。”

他说完这话,径直朝房门走去。哗地下,房门拉开,外面的风雨淅淅沥沥下着,他也不打伞,一脚踏进漆黑的夜色里,走进凄冷的风雨里。

他仰起头,看着上面黑乎乎的夜空,阴云在那里堆积,雨水打在脸上,混合了泪水,一道道地滑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又大步走向院门。拉开门闩。灯笼照映下,外面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他们正等得焦心,见有人出来,面现喜色。

金天留抢先一步,将弱用一把抱住,上下看他没有什么异常,心才落回实处。“老三,怎么样?”

杨云鹏和杨云雕见弱用先出来,脸色都变了。站在一旁的兆龙眼瞅着弱用,轻轻用牙齿咬着食指。

弱用轻轻摇头,“孩儿无能,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金天留身子晃了晃,知道这线希望灭了,金远的性命再次悬于一线,不觉老泪纵横。“孩子,都是爹的错,是我害了你……”

“爹!”弱用跪下去,抱住金天留的双腿。金前金后金左都拥过来,一片唏嘘声响起。

兆龙在旁边看得,不觉眼角也润湿了。但很快,他便看到杨慕侠的身影晃了出来,一步步地,沉稳平定,心头一热,叫了声爷爷,他撒腿迎上前去,钻进老头子的怀里。

风吹着冷雨在头上倾洒,本该是热热闹闹的香会,因这一场秋雨变得冷清下来。泪水一滑出眼眶时是热的,慢慢变凉变冷,人心也就跟着变得凄凄测测了。

只是时光还在流逝,生活还要度过。秋色深浓了,而传奇还在继续……

2、毒瘾

初冬不觉就到了,风也愈发得萧萧清冷。墙外的老树掉光了叶子,一副落魄寒酸相;墙头屋檐上的茅草也枯黄成一片,还死抓着黄泥,任风吹得呜呜作响,赖着不去。

华北的乡野一派荒凉,庄稼早就收毕,田野瞧不见什么人影,惟有零星的槐杨树,挺着光秃秃的枝柯,划拉着时而阴沉时而湛蓝的天空,只等着某一日,上面呼啦吧飘下雪花来。

庄户人家不再上田出工,也难得有几日清闲,或是推了粮食去集市上卖,或是置办过冬用的物什,因而永年县城倒是更热闹了些。

杨家练武场上,也明显多了些新来的后生。农活忙完了,手头有了些闲钱,大人们便会送孩子来练上一段时日。这样的新茬子是不够格让杨云鹏这等大老师来教的,从老徒弟堆里随便拎几个出来,便能指点的似模似样。

杨云鹏从前是轻易不出来教拳的,事实上也没几个徒弟能受得了他的严训捶打,只因那杨云天月前在京城武场上受了伤,短时间里难以露面,二先生只得勉为其难,每天都要去教场溜几圈。

外面虽然人多热闹,内院的场子还是跟从前一个样。依旧是兆龙带头,兆鹰兆虎兆麟外加一个去年才新入门的刘兆鸣,五个人苦练基本功。

每天还是一样地站桩、走步、练单式,只不过,兆龙受了弱用的影响,将太极的拳理能够生动地讲述出来,将大家的兴头鼓得足足的,拳术也便越练越起劲,各自都悟出了些门道。

老头子自从京城回来,便更少去外场转悠了。每天多闭关静修,只是在傍晚时分才会来到后院溜达一趟,指点指点这些孙子辈。让他欣慰的是,孩子们像突然间开了窍,日日精进,日日出新,真是让人开怀。

应该说,京城一行虽然化解了与汉中金家的恩怨,但杨云天武场上的失利还是让杨慕侠觉着心堵得慌。另一面,外面那么多人觊觎《授密歌》,也让老头子心中不畅利,杨家等于是被架到火尖上了,除了“秋水”外,不少武林人士也想探究这里面的神奇。

回来后,杨云鹏便不止一次询问过,杨慕侠何时才肯传他《授密歌》?老头子每次都摇头说还不是时候。

有一回,杨云鹏急了,催问他,难不成只想传大哥一个?

杨慕侠笑容中蕴着一丝苦意,叹说,你以为得传了《授密歌》,便真是件好事吗?这可说不准。

杨云鹏却哪里能听得进去。随便找个人问问,谁不知道他杨家老二武功最盛,杨家今天的声名有一半是他给争来的。他只痴迷武学,对什么掌门位子从来不眼热,便一门心思想学那《授密歌》。无奈,老头子终是不肯松口。

杨慕侠确实心存犹豫,按理说,《授密歌》是应该传给未来的掌门人的。杨云天性子温和,办事滴水不漏,确实也是修习《授密歌》的最佳人选。云鹏火爆性子,与该秘诀所需的境地相悖,要练成它,难上加难。

只是武场失利后,杨云天除了病痛外,斗志也磨耗得净了。两个月后,筋骨的伤痛其实已经好全了,但他还是从不到外场露面,还老避着杨慕侠,独自吃病号饭习惯了,他现今一日三餐还是让兆龙端到屋里吃。

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杨云天只是觉得整个人已经废掉了。武功家业名望一点引不起他的兴趣,每天一睁眼,脑子里只晃闪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能弄来大烟土,偷偷摸摸地抽上一两口。

那东西简直成了他的救命草,一口下去,人上了天,飘飘欲仙,全身舒服得直想笑,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口,美哉乐哉。

那东西也成了他的勾魂草。每天只要不吸上一口,人便全身哆嗦,筋骨抽搐,肌肉痉挛,神情恍恍惚惚地恨不得往墙上撞。重的时候,口水眼泪一起哗哗地流,全身上下爬满了蚂蚁,又痒又痛。

从京城回来前,刘一手可怜女婿的伤痛,偷偷帮他买了一大包烟土带回来。尽管省着抽,还是不到一个月就吸完了。他躲在屋里,像野兽一样折腾,实在是耗不过,只能翻出些碎银子,叫兆龙悄没声地去替他“买药”。

兆龙虽然讨厌父亲抽鸦片,可见他没烟抽时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心早软了,还是一路小跑地去买回了。当他看到消瘦憔悴的父亲哆嗦着吸上几口后,人慢慢活过来,脸上多了光彩,并笑着拍拍他的脑门,将他揽入怀里。兆龙当时也觉得心暖暖的,好像自己刚才真的用“药”救了父亲一命。

这事他不敢给别人透露,只能去娘坟头上偷偷地说。他会问,娘,看到爹苦成那样儿,你也会去买药吧?

会的,一定会的。连外公外婆不都是这样做吗?娘一定更舍不得爹吃苦。这么想着,兆龙心里便觉得宽慰了,就算日后还替爹去弄“药”,他心里也不会难受。

不过,从那以后杨云天再没叫兆龙去烟馆。那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他怎忍心再让孩子去晃荡。他腿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每次从后门出去,慢慢溜达到烟馆附近,瞧见没什么熟人,便进去买些回来。

只是,抽鸦片是极耗费钱财的,杨家财政大权只握在老头子一人手里,每月的开支用度由管家算好了,一体开出。杨云天手里有的,不过是刘氏留下的一点私房钱而已。

这天,眼看着断顿了,他手头只剩下可怜的几个铜板,却忍耐不住还是溜达出家门,慢慢在街上晃荡,碰上相熟的也强笑着打个招呼,只说是去药铺走走。人在烟馆门口徘徊,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后来到底还是没忍住,拔脚进了门,心道买不买两说,哪怕闻闻那香气也是好的。

烟馆的伙计早就识得他,老远就点头哈腰来招呼,“杨爷,你老来了,怎么,刚来的好货,我先弄两口您抽抽看?”

杨云天手头没钱,到底说话没底气,却又按捺不住那诱惑,便支吾一声,在竹椅上坐了,开始连连打哈欠,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幸好,伙计很快回转,端来了烟枪,伺候他吸上两口,精神为之一振,这芙蓉膏真是够劲。

“如何,你老还抽得惯?”

“好,好……”他又贪婪地吸了两口,眼看着烟泡烧没了。可那瘾头才刚刚被抓拎出来,心正痒痒呢。

“你看,您老来多少?”伙计含笑道。

杨云天摸摸口袋,赧笑着:“今儿个……出门急了,忘记带钱,还是等下回吧!”

“没带钱不相干的,您老尽管带回去抽就是。”伙计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杨爷到底是有头脸的人,干啥都有捧场的。前天您有一位故旧来交代过了,今后只要你来拿烟土,一律记在他账上。”

杨云天不禁疑惑,故旧?会是谁呢?他脑子里有些犯迷糊,虽然杨家的老徒弟多,他也交游广泛,但说起能暗中帮他买烟土的,却是猜想不到是哪位。

伙计凑近他的耳根说,“不瞒杨爷,您那位老友留下一大笔钱,够你抽上半年的。”

事情到了这地步,杨云天还有什么好说,何况他的烟瘾也上来,便顾不上多想,草草在伙计拿来的账本上写下名字,揣上烟土回了。

当他钻进自己屋,关上房门,烧好烟泡,美美地吸了几口后,硬邦邦的身子才慢慢松软下来。那种松简直酥到了骨头里,每一根筋,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松下来。他心里甚至还在想,练太极拳追求的松——那种至高境界是否也是这样?

他名字叫云天,其实从记事起就没活得像云那样自由,像天那样高阔。八岁时,母亲便过了世,父亲虽然没有再续弦,但此后却将他和云鹏的童年给完全接管了。

每天早起晚睡一门心思地练功,汗水和泪水想来也流成了河,咸咸地浸湿了那无味的童年。以至于现在追想起来,他的云是乌云,他的天也是阴天。

不过,在饱吸了一顿大烟之后,杨云天觉得终于解脱了,卸下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天光明媚,白云舒卷。

恍惚中,他还记起了小时候的一段往事。那应该是三伏的一天,热得天地成了大火炉子,什么都烤得蔫蔫的。午后睡起,阳光依旧毒辣,他们练功不多会儿,就热得呼呼直喘。杨慕侠便不让他们再打拳了,带他们去了东边的滏阳河洗澡。

天热,河里煮饺子似的泡着不少人。杨慕侠和两小子在里面一泡便是两个时辰,还打了会儿水仗,水花喷溅中,杨云天惊奇地看到他爹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简直像开出了一朵花。只可惜,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杨慕侠那样笑,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泡在微凉的河水里,他们父子还细细体会了,盘太极拳架子时如何能像在水中游泳一样,既有阻力又有浮力。哪怕再锋利的钢刀也劈不开水,哪怕再力大的拳头在水中也发不出威力。如果练拳真练到像水一样柔化,那功夫也就成了。可那么柔润的水,却能够穿石,一旦咆哮起来,还能山崩地裂。这便是积柔成刚的威力。

傍晚,在凉爽的微风中,父子三人踏着夕照回家,个个晒得黝黑,就那样一路嘻嘻哈哈地走进广府城……

杨云天想,唯有那一天,杨慕侠最像一个父亲,他们最像两个儿子吧?!只可惜,那样的时光不再有,一晃,便过去了二十多年。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真实,那天他们当真去滏阳河了吗,当真打水仗了吗?

沉浸在烟土的迷醉中,杨云天重温了往日的温情,眼角慢慢湿润了。

天高了,云淡了,他跟着飞起来。可夜总是要来,云总是要散,他最终还是要坠落……

这一年的春节,杨家过得热热闹闹,云雕一帮子在外跑镖的都赶了回来,祭祖敬天,走亲访友。节后,杨家的门徒又纷纷登门给老头子拜年,闹哄哄地一直要排到正月十五。

杨云天的伤痛也好了,每日里只要偷摸着抽上一顿大烟,便能打起精神应付上大半天。虽然说,经历了那事后他情绪低落,如今干什么也没往常的热诚,但还是将面上的事情都应付了过去。杨慕侠一直不喜他成天的憋屋里,至此心才放下了。

这段时间,兆龙一直忙活得团团转。从腊月二十起,他便被二婶拖去厨下帮忙,倒也不用他动手,只张嘴巴吩咐就行。

一过了祭灶,年货便开始置办,杀猪宰羊,煮肉炖鸡,炸豆腐炸丸子。肥肠一灌就是五十多斤,挂在阴冷出风干;还要用大锅蒸上供的枣饽饽、银丝卷,一个节下来,少说也得摆弄百八十个。家口大,亲戚多,扒糕年糕都要多做些备着,光包子的馅儿一次就剁了两大盆,一笼屉一笼屉的蒸好,天冷也不怕坏,放进大缸里压好,每顿都拿出来热着吃。

临近年关几天,武场也散了,那些弟子们都赶回家准备过年,兆麟兆虎兄弟也不来后院了。刘兆鸣孤身一人,自然还留在杨家,便去厨下帮兆龙的忙。他对厨艺没兴趣,只管挑水烧火。

年三十那晚整夜不睡,谓之守岁。五更时候,头等大事便是迎神,期间不许大声说话,洗脸洗手,上完供,行迎神礼,满城尽是爆竹声。之后,老头子穿戴一新在堂上高坐,受儿孙叩拜,他随手也准备了红包,给小辈们散发压岁钱。

刘兆鸣也领到一个,打开来瞧,里面是两块铮亮的银元。跟兆龙和兆鹰两人的钱数一样。他心里自然暖暖的。虽然身在杨门,不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但老头子顾念着死去的悟清和尚,对他一向亲和,便像对待亲孙子一样。

兆鸣也央求管家帮着给悟清师父写了一个牌位,黑鱼庵虽然不在了,他早也不是小沙弥,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个结儿扎着。他烧香悼念时,总忘不了那个害死师父的万瞎子,总有一天,他得手刃这恶人……

初十那天,富周一班在京城的老徒弟登门拜年,给杨慕侠带来了溥伦贝子的一封书信。原来,妙峰山香会上跟金家的一战,惊动京华,杨无敌的大名再次鹊起。溥伦在上山一道上,跟老头子谈得投机,又仰慕杨氏太极拳的神奇,便想邀请他重新出山,去京城授拳。

杨慕侠自觉这些年隐身广府,已将《授密歌》参悟得差不多,从长远之计,如今也该是去弘扬杨氏太极拳声威的时候了。溥伦这封信来的及时,正和了他的心思。

他决定十五之后,便带着杨云鹏进京,先去蹚蹚路,家里则留下杨云天主持。京城对于长子来说,是一块伤心地,杨慕侠自然不愿让他为难。

听到老头子要去京城,杨云天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父亲太要强,连带着他也觉得心累,哪怕是老头子不言不语,光只用眼光瞥两下,杨云天便会如坐针毡。他这一走,不啻于打开笼子盖儿。

抱这个想法的当然不止杨云天一人。兆龙几个少年虽然过年都长了一岁,但玩性不减,新年热乎劲儿还没过去,他们还都没玩尽兴,自然也懒得去练武。

可老头子在家,他们都要装模作样地练起来(除了兆鸣那个死心眼舍命苦练外)。如今好了,杨慕侠带着二叔一走,他们又可以混耍些日子,都暗地里大大地松了口气。

有些事,只有等到老头子不在家才可能做,譬如说搬水缸的训练。兆龙从一开始接触便知道这法子不错,但传这法子的弱用却是汉中金家的三子,在妙峰山香会上还跟杨慕侠交过手,兆龙害怕爷爷不喜,就不敢冒然搬弄。

如今头上没了紧箍咒,他可乐翻天了,跟杨云天商议过后,马上让杨奉带着他们买来五个中号的水缸,他、兆鹰、兆虎、兆麟、兆鸣每人一个。里面各放半缸水后,他们便吭哧吭哧地旋转起来,这练法好玩,他们一练就多半个时辰,累得满身大汗。

不过见效也快,其中的诀窍也容易掌握,他们很快便将太极起势的要点领悟透了,并活用于了实战。

老头子和杨云鹏在家时,杨云天便得过且过,如今人一走,担子落到肩上,他也只有打起精神头来挑着。再说,他性子本来稳沉,并非滑耍之辈。只要保证每日里能够吸上一泡大烟,去到外场教拳时,还是能撑下来。

兆龙起先跟他说搬水缸的事时,他正犯着烟瘾,没听进心去便胡乱答应了。后来去后院武场一看,发现这法子确实管用,不禁乐了。心说兆龙这小子总是能想出些新鲜点子,像推手时把各自辫子缠在一起,看上去有些胡闹,其实蛮实用的。

他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马上又叫杨奉买了六个大号的水缸回来,放在外场那边,灌入水后,让弟子们轮流去转。此后,这便作为一种训练方法在杨家保留下来。

3、贝子府

春二月的京城,有一样不好,就是风沙大,呼呼一刮,猛往嘴巴里灌沙子,外出一趟回来,眼掉泪鼻发痒,嘴巴里头咯吱响,真是牙碜。

这不,溥伦贝子一回府,丫鬟们便赶紧送上湿毛巾净面,接后的那一碗热茶也不是用来喝的,咕噜唰了下口,连带尘沙一起唾进痰盂里。

略歇了歇,又喝过一碗浓浓的祁红,待上早朝带来的乏劲消了,他才问站在一旁的管家承禄,“老先生也早起了吧!”

“回主子,老先生和二先生天蒙蒙亮就在后院伸胳膊腿儿了。”

“到底是练武的人呢!”溥伦笑道,抬起屁股,“走,瞧瞧去!”跨出两步猛然想到什么,又自住脚,“嗯,昆山他们几个呢?”

“都在院子里候着!”承禄笑眯眯地说,“大家伙的心早痒痒了,就等着贝子您一句话了!”

“只怕是手痒痒吧!“溥伦哈哈一笑,挥了挥手,“叫他们跟着吧!”

承禄应声是,快步跑出去喊人。他是旗人,姓汪,虽才进而立之年,但因为从小跟随载治,算是王府中的老人,待郡王过世后,溥伦袭了贝子,便抬举他做了府中的总管。

他和溥伦还有一样相同的爱好,便是酷爱习武,十年里,倒是先后聘了七位武林高手前来王府授艺。此外,府中的侍卫像昆山、季如林等,也都是江湖好手,一听见斗勇便眼红的主儿。

贝子府位于大甜水井胡同路北,大门的气派自不必说,单单只瞧那垂花门里的天棚,便另透着气度。上头搭着利物浦海运进口的洋铁页钉子,罩棚两璧镶着威尼斯彩色玻璃,由此看得出,家主是个新潮人物。

厅前廊下,太湖石假山拱绕着月牙河,里面有金鳞游弋。一阵轻风旋溜而过,撩动两棵老杏树,那枝上只凸出一粒粒细小的花苞,像少女浅笑的颊。

承禄一露头,候在月牙河边的几个侍卫就围过来,打头的昆山面如黑炭,声似洪钟;季如林长得极为彪悍,都一门心思想见识见识杨氏太极宗师的风采,只苦于贝子没有发话,不敢造次。

咸丰年间,杨家先祖东魁名动京华时,他们还都少不经事,那些轶闻听来便如同神话。之后,杨慕侠突然归隐,直到去年才再次来到京城,于妙峰山与汉中金家争斗,再现了杨无敌的绝世风采。

自从听说溥伦贝子有意礼聘杨慕侠进府授拳,这些侍卫就天天盼着老宗师的到来。前头进府的那些个教头,有不少曾经吃了他们的亏,背铺盖卷走道。还有几个当时是撑下来了,但教着教着便打了怯,怕看家东西给掏干净后,又会吃这些狠角色算计,也就不敢呆了。

这么算来,杨慕侠父子应该是贝子府请来的名头最大的人物,要说让昆山和季如林再上演从前的套路,他们还真没那胆子。他们只是非常好奇太极拳这种功夫,须知,从前杨东魁在京时传授的多是皇室子弟,常人甚至连它到底什么样都不曾见识到,只是听说它有“四两拨千斤”的神奇。

听说这太极拳又叫绵掌,讲究以柔克刚,用意不用力,那是一种什么打法?又听说,它练起来缓慢,看似软塌塌的,这便更让人费解。没有力度和速度,哪能谈得上克敌制胜?

可是,风闻妙峰山一战,京城各大镖师对杨家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溥伦贝子回来后更是夸不绝口,自言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武功。

便这样,昆山和季如林的好奇心被逗弄得涨天起,恨不得插翅先飞起直隶广平府去见识见识。幸好转过年根,溥伦拜请富周富二爷出面,相邀杨家老先生进京了。

杨慕侠跟杨云鹏是昨晚上赶到的,溥伦在八大楼之首的东兴楼摆下宴席,还特别请了红豆馆主溥侗、顺源镖局王子斌等名流作陪,一直喝到深夜。

粗粗打量,众侍卫瞧见杨慕侠粗布衣衫,腰间别着烟袋锅子,活脱脱便是一个乡下老头,身上哪里有一派宗师的影子。那杨云鹏号称如今杨门最能打的,人长得精瘦,个头也矮,看上去也不是一个有煞威的。大家伙不免失望。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总在耳边晃荡,杨家还是在他们心中打了折扣。代之而起的,便想真去称称二人的斤两。

只是,溥伦贝子事先戒告过,他们才不敢冒失。而今听说主子唤他们一同前往后院客房,如何不喜,赶紧跟在承禄后面。

他们穿过月亮门,追上溥伦,都不好说什么,只是嘻嘻笑着。溥伦故意端着脸,说:“我跟你们说,杨老先生非同别人,你们都给我规矩着点,别坏了事。”

“是,是!”一干人小鸡啄米般点头。

“主子,您就不想瞧瞧那杨老宗师的身手?”季如林大着胆子问。

“我在妙峰山上早见识过了!”溥伦说这话时,到底有些心虚,因为那晚上金远跟杨慕侠斗的时候,没一个外人在场。

昆山是急脾气,有些按捺不住,“我就不信他杨家拳能神到什么地方去!老先生咱就不说了,身为掌门,我敬他个老。那杨云鹏又矮又瘦,像个大烟鬼,又哪里能禁得起捶打?”说着,还一个劲地直摇晃脑袋。

溥伦终是露出笑脸来,“你们这帮子奴才,真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也难怪弟兄们有这心思,”承禄在旁边笑道:“往常来咱府里当教头的,不都要露两手,抖抖威?杨家两位虽说名头响,还总领一派,可终归要先捧稳了饭碗才吃的踏实。”

“就是这话!”季如林嚷道。

后院到了,溥伦一瞪眼,示意他们噤声,众人这才闭口。转过一堵照壁,眼前是一个满栽了花木的院落,中间有一个片空地,此时正有人在那里慢悠悠地趟拳架子。

却是杨慕侠在那里神定气闲地一式式地打来,从白鹤亮翅、倒卷肱到云手、单鞭,慢吞吞,有滋有味,不带一点烟火气息。

起初,昆山等人见他打得丝毫不见波澜,还有些不以为然,渐渐地看进去了,老者拳打得静,风木不惊,连带着他们的心也跟着静下来。

呼吸轻轻地,怕粗了就会惊起纤尘。意识如蝴蝶歇在花瓣上,微微扇着翅,叶片上的露珠颤巍巍地,似动非动……

那种感觉像什么呢,便如《论语》中曾子说的,暮春三月,穿上新裁好的衣衫(宽松),约着老者三五个(老阴),少年七八个(少阳),去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洁净),高高兴兴地唱着歌(通透),携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道)。

一派祥和之气弥漫在后院,让众人深受感染。昆山、季如林几个侍卫,来前本有向杨慕侠父子挑战的冲动,如今这念头也早化为了乌有,他们在老者打完一套拳,慢慢收势后,个个心怀敞亮,觉得春光静好。

溥伦不禁心中暗叹。杨慕侠的太极拳,一切似乎都是不经意的,平常的,悠然的,招招温润,式式舒缓,已淡尽了火气。

在妙峰山上,他看到过杨云雕、杨云鹏、富周、宋启云、万春、全佑这些太极高手出招,各有千秋,但没一个人能做到杨慕侠这样,全身上下透出静、清、远、澹、逸、洁、圆、明,好一派和风之境。

继而,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杨云鹏去了哪里?

便听昆山叫起来,“啊,看那!”

顺着指向,溥伦的目光落到院子西角的那棵合欢树上,虽然还没长出嫩芽,枝干光秃秃的,但有人背对着树干,贴在上面。

那人竟是杨云鹏,溥伦不觉跟随众人往西边迈出几步,调整了视线后,杨家这位二先生便暴露在眼前,他双臂并没抓住树枝,只是紧贴在上面,双脚也没有弯曲夹住树干,看上去便像只大壁虎,紧紧地吸住墙壁。

他本是合眼挂在上面,听见人声,眼睛一睁,昆山等人顿觉目光刺眼,如同利箭射到,慌忙移开视线。杨云鹏早翻身弹起,轻飘飘地落地,也没见腿脚怎么动,人已闪到跟前,朝溥伦一抱拳,“贝子爷!”

溥伦一笑,冲他竖起大拇指,“好轻功!”杨云鹏只是点点头,退去一边,杨慕侠也过来了。

两人见礼,溥伦问了些知冷知热的话,彼此客套了番。便请他父子二人去前厅叙话。其时,昆山和季如林几个早被折服,别说是老爷子了,便是杨云鹏近前所发出的威势也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个个垂手逢迎,执弟子之礼,但那二先生生性冷傲,又不易接近,只能陪着笑脸跟在后面。这些人中,又数承禄的武功最高,但照样不敢跟云鹏的目光触碰,一接,便觉得心口疼,精神恍惚。

但杨慕侠又不同了,目光柔和温润,让他们心生敬意的同时,还觉得可亲。这父子俩的气场竟是如此不同,简直一个暖春一个严冬。

宾主分别落了座,承禄忙活着招呼下人上茶点,那些侍卫自然没资格上厅堂,却都不肯舍去,全候在台阶下,竖起耳朵来听里面人说话。

昆山和季如林相视一眼,心里突然觉得不是滋味。他们兄弟以往怕过谁啊,怎么今天跟那杨二先生一靠近,心魂便丢了七八成?别说过招了,连胆子都吓没了。想想也真是丢人。

还真是邪门,跟杨云鹏离得远了,他们胆儿也壮了,气势也长了,故而才又蹦出这些个念头。可又能怎样,人家武功就是高,用不着动手就炸了你的魂魄,这才可怕。

他们正在院子里叽咕,突然听到脚步声响,却是门房王廉一路跑着过来。昆山笑骂:“你他娘的跑什么,抓兔子啊!”

王廉喘着气说:“镇国公来了……”

昆山一怔,季如林忙问:“那个夺命红跟来没?”

“来了,另外还有两个,看上去也不好惹。”王廉扔下一句话,快步跨上台阶,进前厅禀报了。

昆山和季如林几个的脸色早变得阴沉了。原来,这镇国公载英生性爱武,曾拜鹰爪王为师,学得一手好功夫,只是出手狠了些。他还慕战国四公子的作风,在府里养着一班江湖异士,成天殴斗较量,还不时地外出滋事,在京城出了名的难惹。

上个月,昆山和季如林陪溥伦去多罗郡王府上听戏,恰好载英也在,还带一个穿大红袍的藏僧。那怪物学了一身诡异的密宗功夫,身体铁硬如同木石,两手心火红似炭。

载英是到了那里都不安分的主儿,看那些文戏不得劲儿,便怂恿那夺目红跟溥伦带来的侍卫斗一场。还拿出十两银子做赌注,赌昆山和季如林两个捆一块儿也挡不住藏僧的三拳头。

溥伦稳重,不想在郡王府生事,两侍卫可气得直哆嗦,要不是主子压着,早操家伙上去了。即便这样,散席离去时,两人还是瞄上了夺目红。

他们上前各抓住那家伙的一只手,想将他架走,谁想,藏僧嘿嘿一笑,两人全身巨震,手心火辣辣地像被烙铁烫着,尖叫着蹦出去。

这便遭了毒手,两人回去后不住地干呕,手掌也慢慢变的乌黑。还是溥伦贝子亲自去载英府上走了一遭,要来了伤药才救回两条命来。

经历这事后,昆山和季如林沮丧了好长一段时间,自觉丢了伦贝子的脸,更恨那藏僧入骨,一门心思想怎么将面子找回来。可如今一听说对头上了门,心底先冒出的却是阵阵寒意。

还没等溥伦出迎,载英等已先行进门了,人还没转过照壁,那粗狂的笑声就滚滚而来。跟着,他彪悍的身影就钻进来,眼珠子四下骨碌乱转,隔远就喊,“老四,老四!”

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个藏僧夺目红,无袖的深红僧袍,皮肤黑黝黝的像铸铁,鼻梁高鼓着,眼窝却深陷下去,眼珠子绿油油的,透着诡异。

溥伦快步跑出厅堂,身后跟着承禄,“三叔,今天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什么风,妖风哈哈!”载英咧嘴笑道,“听说你府上来了个什么人物,咱今天得见识见识!”

他嘴上说着,脚下大步未停,瞥见昆山几个站在假山旁,一皱眉,啧啧两声,“我说老三,你可真有出息,怎么还把两块废物留在府上?”

溥伦笑笑不答,往里面让他。昆山和季如林气得直哆嗦,牙齿咬得咯吱响。载英哼了声,“我那边就没这毛病,打死了有安家银子,丢人现眼的趁早卷铺盖卷滚他妈的蛋!”

“三叔说笑了,我怎么敢跟你那边比!”

一干人进到前厅,杨慕侠早带着杨云鹏守在门口,待溥伦做过介绍,便躬身行礼,“草民见过镇国公!”

载英满面放光,大声笑道:“杨掌门的威名我可是早听说了!”伸出双手来搀扶,杨慕侠正要顺势起身,谁知,载英双手像铁钩子一样抓下来。

杨慕侠却是早觉出他有杀气,手臂往下一沉,载英顿觉入手滑溜,像抓着两条泥鳅,眼看着要脱开,他不死心,施展鹰爪功,连环抓出,死死地扯住杨慕侠的衣袖。

杨云鹏在旁边见了,眼光一盛,便要上前,那藏僧却先一步抢上来,跟他面面相对。

溥伦急声道:“三叔,且慢!”

载英抓实了,嘿嘿笑道:“没事,撕烂了衣衫我赔!”

话音才落,只听老头子哼了声,“镇国公请上座!”也没见他身子动弹,载英手心先是一热,继而全身发烫,人便轻飘飘地向后飞出去,正好坐在太师椅上。

这一刻,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坐下后双手按着椅背,怔了怔,叫道:“他奶奶的邪门!”呼地站起身,还要上前,不曾想杨慕侠的力道还有残留,一用劲,便再次引起反弹,登时觉得全身酸麻,腿肚子一软,又一屁股蹲坐回去。

杨慕侠转头朝承禄道,“王爷渴了,还不上茶!”

承禄赶忙招呼下人上茶点,溥伦又招呼那藏僧落了座。载英吃了这个暗亏,不免肚子里憋火,茶碗上来后,也不怕烫,咕咚咕咚一仰脖子灌下去,又抓起碟子里的茶点往嘴里塞,一面咯吱咯吱嚼着,一面用眼去打量杨家父子。

杨云鹏毫不退让,也用目光去逼视他。杨慕侠却微笑着抱拳,“王爷请!”

下人又给载英斟了一碗浓茶,他又一口喝干,重重地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拍,叫道:“好茶!”

溥伦笑道:“这是我包衣奴才从武夷山捎回来的正山小种,三叔喝着好,回头我叫人包些带回去。”

“你这茶好,人更好!”载英说着哈哈大笑,指着杨慕侠道,“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太极拳如何神奇,今天真是开眼了!”

杨慕侠抱拳道:“镇国公过奖了!”

载英的目光落到杨云鹏的身上,“我还听说,杨家最能打的便是二先生,就是这一位吗?”

杨云鹏也不罗嗦,起身道:“不敢,草民正是杨云鹏!”他早对载英有气,语气不免有些辣味。

载英便瞥了藏僧一眼,夺目红慢慢站起身,问:“太极拳软绵绵的,也能打人吗?”他的话声刺耳,像钉子划过铁板。

“我这拳只不打一种人!”

“哪种?”

“死人!”

此时,昆山和季如林都贴到门外侧耳细听,听杨云鹏说出一句话,心底里都喊了声好。两个月前在多罗郡王府上受的恶气,看来今天要借杨云鹏的手来出了。

夺目红眼眸先是慢慢收缩,又一点点放大,“那我倒要领教领教了!”慢慢走到大厅正中,猛地一跺脚,地上铺的青砖竟然裂成碎块。

载英哈哈笑着,拍着巴掌,“好,我就喜欢这硬碰硬的调调儿!”

杨云鹏眼见对方露了这手功夫,也暗自赞赏,“那好,我今天就借伦贝子的地儿,来碰碰藏密的功夫。”

“云鹏,不可造次!”杨慕侠沉声道。

溥伦赶忙道:“三叔,杨掌门是我请来的客人,昨晚才到。我府上也不比你府上的规矩,打打杀杀我看还是免了吧!”

“免什么免,练武的要是怕打架,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去!”载英哈哈笑着,“老四,你且坐下,我来你府上可不是瞎捣乱,大家都是爱耍枪弄棒,切磋切磋没什么要紧,权当一乐呗!”

杨慕侠眼见此战不可避免,自家想重新出山,在京城立得住脚,这种事便少不了。今天如果不给这载英一点颜色,他定会变本加厉,没完没了。只是,对方毕竟是皇亲国戚,太伤脸面的话终究不妥。便道:“镇国公真的想试手的话,草民自然要陪到底。不过拳脚无眼,只怕会伤了和气!”

“什么伤不伤的,怕伤着就别他娘的练武,沿街讨饭得了!”

杨慕侠见载英出言不逊,脸色一沉,“那好,咱们今天不妨就玩点新鲜的!”

“怎么玩,你说!”

杨慕侠转头对溥伦说,“贝子爷,请叫人拿二十个海碗来。”

“你拿那么多碗做什么,比吃饭吗,我可不是饭桶!”载英吆喝着。

溥伦不理他,朝承禄一点头,“快去!”自从上回夺目红打伤了昆山和季如林,他心里面就憋着气,今天也盼着杨家父子能找回面子来。

两个下人各端了一畧子碗进来,按杨慕侠的吩咐,半步一个反扣在大厅地上,均匀地围成一圈。夺目红和载英不明白它的用场,昆山几个侍卫也凑到门口,探头来瞧,不时地小声嘀咕着。

“喂杨掌门,你这个闷葫芦要装的什么时候,快把我给憋死了!”载英忍不住嚷嚷。

“我来告诉你!”杨云鹏一个高弹起来,轻轻落下去,单脚踩在碗底上,摆出个“金鸡独立”的式子,他手指藏僧说,“咱们在这上边过几招,谁要是踩空了碗,脚掌着了地,便算输!”

还没等夺目红表态,载英就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你杨云鹏自认身子灵巧,便想跟夺目红比轻功,未免太有点那个了吧!”

不光是他,溥伦和承禄几个也觉得杨家父子这么做有些胜之不武。但杨慕侠脸色平静,还微微含着笑意。杨云鹏却冷冷地道:“镇国公,我的话还没完了,”依旧指着夺目红说,“这和尚刚才不是显摆他脚下功夫了得吗,只要比试期间他踩烂一个海碗,便算我输!”

此话一出,不但溥伦几人瞠目,载英和夺目红也呆住了。杨云鹏此举太过托大,刚才藏僧明明一脚下去,便踩碎了青砖,相比下海碗又薄又脆,如何禁得住他的脚力。

别看载英表面粗鲁,其实心底奸猾,眼见有这等便宜可占,如何不答应,赶忙道:“好,杨无敌果然就是爽气,够胆识!”转头朝夺目红使个眼色,“那咱们就别呆着了,速战速决吧!”

藏僧会意,猛地起身,纵过去。他已听懂了载英的话意,不跟对方讲规矩,上去先摆好架子再干。双脚往下落的时候,便使出了九分气力,只要落下来,海碗定能粉碎。

杨云鹏眼光闪处,早明白了他的用意,身子早一股风似的旋过去。他速度太快,眨眼就逼到跟前,而夺目红身子还在半空,躲闪不得,吓出一身冷汗。

但杨云鹏并没有趁机出手,身子往后一晃,又退回去。他的身法太快,一进一退,旁观者连眨眼都来不及。那藏僧经他这么一虚晃一枪,气早泄了,踩到碗底时身子晃了两晃,才稳住了,哪里还顾得上踩碎它。

载英见了,不禁憋气,骂道:“他奶奶的!”

藏僧稳了稳神,深吸一口气,一对绿油油的眼珠子死盯着杨云鹏。因为半步一碗,空间不大,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距离,甚至连对手的呼吸和心跳都听得见。

夺目红心想,踩不踩碎碗另外再说,不如先攻他几下,让他也乱乱阵脚。这么想着,双掌慢慢变得火烫,猛地大叫一声,震得窗户纸呼呼直响。

他闪身扑上去,双掌连环击出。不成想,眼前一花,杨云鹏又失去了踪影,耳听载英惊叫着,夺目红转身又击,杨云鹏果然闪到他的身后。

但这一击又落了空,对手身发快如电闪,他根本搂不着分毫。夺目红又惊又怒,抬脚又往海碗跺下去。但杨云鹏早一步贴住他,趁势调了他的平衡,并转了他脚力的方向。这一手正是太极拳最擅长的“借力打力”。

藏僧突然失去了重心,慌忙调整,但杨云鹏此时已牵住他的“牛鼻子”,控制了他的中正,简直像摆弄一个吊线木偶般,顺着他劲力的方向,忽而左晃,忽而右闪。

昆山几个在外面看得解气,忍不住大声叫起好来。载英见夺目红被杨云鹏当成了孩童一般在戏耍,气得鼻子都歪了,忿忿地一拍巴掌,连骂他奶奶的。

溥伦此时心怀大畅,亲自过来给他斟茶,“三叔,别光顾着看,来来,喝茶!”

载英一仰脖子灌进去,随手将杯子甩到地上,碎成无数片,“我管你什么藏密臭密的,只要给老子丢了脸,就他妈的滚蛋!”

夺目红听了这话,登时便拼了命,嚎叫着朝杨云鹏撞过去,想跟他一起跌出圈外。云鹏听劲的功夫何等了得,顺势一闪,并送他一记“挒”法,那人一头栽出去,居然从厅堂跌出去,上了院子。

藏僧几时吃过这等亏,嚎叫着弹起来,正好昆山几个笑嘻嘻地过来查看,他随手一扒拉,他们便跌起了跟头,倒去两边。

他几步蹿进厅堂,嚎叫:“姓杨的,我跟你拼了!”手脚甩打过来,地上的海碗骨碌乱转。

溥伦赶忙道:“好了,到此为止!”他眼见载英怂恿手下在自己客厅胡闹,也冒了火气。

说话间,杨云鹏已闪过数下,他见夺目红不知进退,冷冷一笑,顺势来个“揽雀尾”,那家伙又弹出老远。还好,这次他及时抓住门槛,没栽到院里。

载英气得转头不看,嘴巴里依旧叽里呱啦地骂娘。杨慕侠冷眼瞧着,也不言语,反正这镇国公的面子扫也扫了,对方又不知进退,己方并不输理,给他点教训也不为过。谁叫杨家肩上扛着块无敌的牌匾呢!

杨云鹏眼见藏僧翻身跳起,又要上前,两眼一瞪,“好啊,我看你这和尚病得不轻,须要好好治治!”

承禄忍不住插声,“二先生,你准备怎么治?”

“当然要给他拔拔罐,去去火了!”说着话,杨云鹏便矮身拾了一个海碗在手,手腕一转,那碗竟然便在掌心呼呼地旋起来。

昆山在外边听了,也尖笑着应了句,“不是去火,是去毒!”他们看着云鹏耍戏法似的转着海碗,都觉得有趣,却猜不到这位二先生要怎样给夺目红去火。

藏僧已嚎叫着蹿过来,杨云鹏往旁边一闪,顺手将手里旋转的海碗拍到他的后背上。好家伙,居然真的吸住了衣衫和肌肤,箍在上边。

不待那人反应过来,杨云鹏又拾起两只海碗,左右手同时旋转,一个拍在他的肚子上,一个拍在胸口上。

藏僧只觉中着处火辣辣地疼,挥手又击打对手,杨云鹏顺势转身,再将一个海碗拍在他的屁股上,溥伦再也憋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其他人都哄然大笑。

杨慕侠喝道:“住手!”杨云鹏听老头子发了话,这才闪身跳到一边。

那藏僧气急败坏地去拔肚子和胸口的海碗,居然“咬”的紧紧的,纹丝不动。一气之下,挥掌拍碎,好家伙,碗口所盖处的衣衫整个碎烂了。等四个碗都烂了,那身红袍子也露了四个大洞,人显得异常狼狈。昆山几个又哈哈大笑起来。

溥伦赶紧吩咐承禄,带藏僧下去换件衣服来。他们离去时,昆山几个自不免又跟在屁股后面讥笑一番,数月来积压的心头的怨愤终是发泄干净。

厅堂上,载英黑着脸兀自生着闷气,杨慕侠上前抱拳道:“镇国公,适才小儿莽撞无礼,还望大人海涵!”

溥伦也笑着打圆场,“三叔,不过是闹着玩玩,您可别生侄儿的气啊!”

载英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玩,好玩,你老四有眼光,这回挖到高人了!”

“三叔客气了,我府上那比得你那里水深,京城谁不知道国公府才是藏龙卧虎之地。”

“老四你少来这官面话搪塞我,”载英脸色闪过一丝诡秘,拉着溥伦走去一边,小声道,“三叔我要求你一件事,就看你肯不肯割爱。”

溥伦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赶忙道:“别说一件,十件都行,只要不跟杨家扯上关系,三叔你就尽管交代侄儿。”

载英其实便是想让杨云鹏去他府上教拳,被溥伦一句话堵死,倒不好勉强,只得讪讪道:“十件也未必赶上对心思的一件。得了,我今天也没什么兴致,咱们改日再计较!”说着,摇晃着脑袋,也不抬眼瞧杨氏父子,径直去了。

溥伦随后出送,边走边说:“三叔你这么急着走干啥,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包茶叶呢!”

“下回再说!”载英甩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竟是抛下夺目红不管不顾了。

正好,那藏僧也在后边换好了衣服,随着承禄出来,瞧见载英的背影,慌忙追出去。那身半新的衣袍本是承禄,穿在他身上有些肥透,跑起来呼啦呼啦直扯风,溥伦和承禄忍俊不禁。

“主子,今天咱府上可真添光彩了,我估摸着镇国公回去后,也得好好找个郎中拔拔罐,泄泄火气!”

溥伦听他说得阴损,又好气又好笑,抬脚踢了承禄屁股一下,“你个死奴才,说话就不知道留点口德!”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特别畅快,联想到两月前为了昆山和季如林的伤,害他特意跑趟镇国公府求伤药,今天这场面可真叫人解气。

转回府去,见昆山几个早把杨云鹏围在当中,格外巴结,一来是杨二先生败了夺目红,替他们出得一口恶气,心存感激。二来是对他的太极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在他们眼中,杨家父子简直便像神人一样。

杨云鹏也自觉今天赢得漂亮,被几个侍卫一奉承,冷峻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得意。杨慕侠却不像儿子这么想得简单,见溥伦回转,赶忙迎上前:“贝子爷,小儿今天莽撞,只怕给你惹来麻烦了。”

“这话从何说起啊,比武就得分出个胜负,咱们赢在明处,没什么好顾虑的。”

“只怕镇国公不会这么想。”

溥伦沉吟道:“三叔这人的脾性我还吃得透,虽说面上狂傲了些,但肚子里还撑得起船。他这人也最爱才,不瞒你,刚才他还向我透露出要请二位去他府上授拳,被我一口拒绝了。”

“那就好,一切还要仰仗贝子您去周全。”

“老先生您太客气了,”溥伦笑道,“您二位是我请来的贵客,再说,我还想拜于先生门下,学这太极功夫,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千万别见外。”当下吩咐承禄,马上摆起香案,他要正儿八经地向杨慕侠行拜师大礼。

很快,贝子府便洋溢出喜庆的气氛,家人们忙活着摆弄香烛桌案,祭品酒水,人人换上干净衣衫,昆山几个侍卫更是忙得团团转,缠着承禄去跟溥伦商量,他们也想趁这当口,一起拜入杨云鹏门下。

最终,杨慕侠应承下来,于是皆大欢喜。中午在府上摆开酒宴,宾主开怀畅饮,唯有老头子只应景喝了两杯,便借口不胜酒力,回屋休憩去了。

他盘腿在床上打坐,无奈一直无法入定,因那脑海里像煮开了锅,浮想联翩,竟是不能自己。十年前,为了专心修炼《授密歌》,他离京归隐,武功确实大有长进。可十年后,为了子孙的前途,他不得不再次回京,寄身于皇族门下。

十年时间不谓不长,可以目前的修为看,他并没有达到原先设想的境地。心里默想着父亲杨东魁传给自己的那副修真图,人身分三百六十节,八万四千毛孔,经络分布其间,上到百会,下到涌泉,可看作一座高山。

从山脚到山巅,共有十三层台阶,直达南天门。自然是武功修为越高,所达的阶层越靠上。杨东魁位于第八层,自己专心修炼十年,如今还是位于第七层。

云鹏和云天没有修炼过《授密歌》,目前一个在第五层,一个在第四层。第一层为懂劲,第二层能用劲……

可是,为何直到今天老头子还没将《授密歌》传给二子其中的一人呢?便在于他举棋不定,并没想好到底传给谁。

碍于当年在武当真庆宫发下的誓言,他只能传于一人,因而对于这个人选便颇费思量。应该说,单就武学造诣上看,云鹏确实胜过了云天,只是,他脾气暴躁,好勇斗狠,这与太极拳高层功法所追求的境界有悖。武学修炼到了一定程度,便是修心,老二心性不改,将来再难有进步,哪怕是传他《授密歌》,也未必能够悟透。云鹏终其一生,超不过自己,更别说是先祖了。这一点杨慕侠可以预见。

云天呢,性子好,为人也沉稳,本是老头子最为看好的接班人。一度,他也有心传其《授密歌》,只是,老大骨子里有些软弱,做事稳则稳矣,却少了云鹏身上的那股冲劲。毕竟是武林中人,江湖上混饭吃的,靠的就是敢拼敢打。一个门派要想发扬光大,当头的是好好先生还不成,还要有一股子豪气霸气。

哎,如果两个小子的脾性匀一匀就好了。可是,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让他老杨家都占全了?

思之再三,杨慕侠最终还是觉得云天更适合修炼《授密歌》,只是他自打在武场上受伤后,一直萎靡,让老头子有些窝火。下次回永年,定得好好开导他一番。

这么胡乱想着,杨慕侠不觉又心泛凄凉。他是可以一个人躲起来修炼《授密歌》,可为了家族的兴旺,杨氏太极拳的地位,以及儿孙辈的前途,他又不得不重新出山。

活了这把子年纪,杨慕侠才着实理解“舍得”二字的真意。针对这个话题,他在黑鱼庵跟悟清和尚不止一次谈起。可话说得清了,禅悟得透了,临到头去做的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如今为了上述的原因,他只能舍去修炼《授密歌》高层境界的机会,而去为儿孙和门派谋划。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舍,杨慕侠而今也只有随波逐流了。

4、家门之耻

阳春二月的阳光似乎格外透着喜庆,照得枝条抽了嫩芽,野草泛了绿,花卉结了苞。人们也脱去了厚衣袍,换上轻便衫子,愈发显得精神。

有时,还会下一两场绵绵的雨,淅淅沥沥地能拖拉一天一夜,大地便又透出丝丝缕缕的清寒。春雷听起来格外像天公在敲大鼓,为的是惊醒冬眠了很久的蛇虫。

似乎在过了春节后,杨家的几个少年便突然长大了好些。个头猛蹿,胃口也出奇得好,自然脾性也愈发得突出。原先精灵古怪的变本加厉,原先吃苦耐劳的依旧坚持,那道原本就不高的院墙如今在他们眼里显得更矮了,根本挡不住这些想跳圈的小马驹。

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杨云天。每天照例会在外场和内场转几个时辰,其余时间歇在屋里,关上房门。尽管心里也想着克制,但他的毒瘾却越来越重了。每天早晚要是不抽上一个大烟泡,便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掐指算着,父亲和二弟去了京城也近一个月,云天少了敬畏,活得好生舒坦。每隔着五六天,他便要去烟馆走一遭,趁着周围没有熟人,赶紧钻进去拿货。幸好暗中有熟人替他交了定金,让他不必为钱银的事犯愁。

这天过午,在外场转了一圈后,杨云天便觉得有些乏力,不住口地打着哈欠,泪水和鼻涕开始往外冒。上午那烟泡似乎劲头不够,没过足瘾,匣子里又没了余粮,他便有些吃不消了。

如同前头有人用缰绳牵着似的,他不觉又转去了烟馆那条街,低着头,急步跨进去。柜台里的伙计笑嘻嘻地招呼,“杨爷,您老来了!”

杨云天强忍着哈欠,“快着点儿!”

伙计答应着,拿出烟土来,杨云天一把抢在手,恨不得马上回去抽起来。却又强忍下来,看着伙计翻开账本,拿起毛笔记账。谁想,那小子看了又看,翻了又翻,才笑道:“不好意思杨爷,您那位朋友付的钱已经花光了。”

“花光了?”杨云天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伙计盯着他手里的烟土,“也就是说,从今个起,您老要抽大烟便得自己掏腰包了。”

杨云天心里烦躁,愈发得难受,偏偏今天出门急,带钱不多,手里抓着那包烟土,全身都在哆嗦,哪里舍得放下,“伙计,先赊账,改日带钱给你!”

“这……我们店里可没这规矩……”

杨云天心乱如麻,衣衫中似乎有不少蚂蚁在爬上爬下,他脸上的肌肉痉挛着,瞪眼道:“我杨家可是赖账的主儿?”

他目光有威,伙计吓了一跳,“杨爷,是小的糊涂,您别怪罪,烟土拿走!”

杨云天摇晃着脑袋嘿嘿一笑,从他手里接过毛笔,在账本上划拉几下,啪地把笔往桌上一拍,转身就走。走没两步想到什么,又呼地转过身来,眼珠子瞪得圆溜溜,上面渗出血丝,“我问你,那个替我付账是什么人?”

伙计嘿嘿摆手,“杨爷,人家不让说……”

杨云天此时有些疯癫,探手一把将伙计从柜台里揪出来,“你敢不说!”

那伙计哭丧着脸哀嚎,“我也不知那客人叫啥姓啥!”

“他的长相呢?”

“他左眼瞎了,是个独眼龙!”

杨云天脑子里轰地一下,一松手,伙计一屁股蹲到地上。他惨然一笑,原来又是那个武恶在背地里捣鼓。抓着烟土,跌跌撞撞地出了烟馆大门,猛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了。

那个武恶原来一直在暗地里盯着他,从永年到京城,又从京城跟到永年,还真是阴魂不散。也不知怎么的,云天现在对他竟是恨不起来,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尽管心里也清楚,那家伙暗中替他付账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软刀子杀人,想诱导他的毒瘾越发深重,直到不能自拔。

街上的来往人等都被云天怪异的笑声吓住了,有熟知他的身份的,更是觉得惊诧,谁都知道杨家的大先生出了名的稳重,如何今天像疯疯癫癫的?

“云天,你在做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由身后响起。

杨云天怔了怔,慢慢转过身去,不禁打个寒噤,杨慕侠和杨云鹏骑马跟在身后,老头子脸上有怒色,胡子一翘翘的。

杨云鹏狐疑地看着他:“大哥,出什么事了?”

两人已瞧见杨云天从烟馆里晃荡出来,杨慕侠又恼又怒,喝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说!”

杨云天从小生活在父亲的积威下,那种恐惧早就生了根,虽长大了后,杨慕侠已很少这般声色俱厉地呵斥他,却始终摆脱不了阴影,它已是长进了骨头里。

啪,杨慕侠一鞭子抽过去,将杨云天手里的那包烟土打翻,一个个烟泡滚到地上。老头子气得五官都扭成一团,“孽障,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竟然背着我抽上了大烟,我打死你这个败家子!”

还没等杨云天反应过来,一鞭子劈头抽下来。云天下意识地一闪,还是被打在肩上。他本来毒瘾发作身子虚弱,挨了这下,打个趔趄滑倒在地。

杨慕侠见状,更是气得七窍冒烟,怒骂:“我让你抽,让你抽!”一扯缰绳,跨下的红马嘶叫一声,抬起前蹄往烟土上踩踏。

杨云天此时已有些神志不清,眼里尽是那些烟土,居然趴在地上伸手去划拉。杨云鹏见不是头,翻身下马,一把将大哥拎到一边去。路人越聚越多,胡乱猜疑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贪看热闹者有之,有识得杨家的弄清了事情原由,耳朵咬耳朵,唾沫喷唾沫,很快,这话头便像瘟疫一样在广平府散播开了。

杨慕侠万万没想到长子居然会染上毒瘾,这么一来,从小打下的武功底子便毁去大半,杨家几代英雄,江湖威名如何能被一个烟鬼毁掉。想到狠处,他简直便要当场将这个孽子打死。

杨云鹏瞧见街上行人冲着他们父子指指点点,觉得不是个头儿,赶忙道:“爹,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他的目光恶,朝左右一瞪,有些人受了惊吓,都不由得往后倒退。

老头子气呼呼地道:“他都不要脸了,我还怕什么丢人!”狠劲抽了一鞭子,那红马嘶叫一声,嗒嗒地朝前冲去,惊得路人纷纷避让。

杨云鹏丝毫不耽搁,右手揽着大哥的腰,矮身一纵,便利落地蹦到马背上,双腿一夹,随后跟着去了。而残留在地上的碎烟土,却被周遭的人一哄而上抢了。

杨慕侠打马旋风般冲到家门口,正好碰上杨奉带下人在打扫门口,隔远听见马蹄声响,抬头见是他父子俩回来,不免惊喜。“老爷,您回来了!”

杨慕侠铁青着脸不答,不待马停稳,早一偏身跳下来,顺手将马缰绳扔给杨奉,一撩袍襟,大步跨进门去。杨奉正自惊疑,又瞧见杨云鹏挟了杨云鹏而来,慌忙问:“二爷,大爷他这是怎么了?”

杨云鹏并不见如何动作,身子就轻飘飘地着了地,便像底下有一双大手托着似的,“大爷他身子骨不利索,你们赶紧扶进去歇着!”

“快快!”杨奉不敢怠慢,忙叫下人们将杨云天搀扶起来,还没等进门,就听老头子吼道:“管他作什么,让他死在外头,我杨家没他这号人!”杨慕侠又气呼呼地转回身来,两眼冒火,脸色涨紫。

杨云鹏道:“爹,你消消气,待会儿大哥清醒了,我好好问问他,再给您个交代。”

“是啊老爷,您一路鞍马劳顿,还是保重身子骨要紧!”

杨慕侠嘿嘿冷笑,“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孽子,我早晚得被他气死!”拂袖而去。正好呆在后院练功的兆龙几个小子听见前头有动静,都跑出来看光景。迎头撞见杨慕侠气冲冲而来,脸色不善,想躲闪时已是不及。

老头子一瞪眼,他们便像老鼠见了猫般打起了哆嗦,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还好,杨慕侠没难为他们,只是往后院的练武场一指,几个小子便乖乖地退回去。

此时,杨云天的毒瘾发作得厉害,身子不停地抽搐,嘴巴往外冒着白沫,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五官都扭成一团儿。

他长长发出一声嚎叫,双手死力一晃,搀扶他的下人尖叫着弹出去,摔出老远。杨云天咬牙切齿地抓着衣领子,嗤啦一下将胸衣扯开,露出半截子胸膛。

杨云鹏不假思索,嗖地蹿上去,一拳将他打昏,转头朝杨奉说:“还不快请大夫去!”

杨奉这才回过神来,“大大爷这是患的啥病啊?”

“他抽上大烟了!”

杨奉呆了呆,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碰上那玩意儿,人差不多便毁了,赶紧跑了一趟广平府最好的药店——庆吉堂,请那里的坐堂神医王铁庵来出诊。

谁知,那王神医一听说是犯了烟瘾,便直摇头,这东西可不是用药汁能压得住的,也不来府上出诊,只给开了些安神的药丸带回。

回去时,杨云天正闹得凶,叫声之惨烈站在街上也能听见。他躺在床上也不安分,几个下人一起使劲也压不住,老头子一火,索性便叫人拿绳子来将他捆在床上。

杨奉赶紧叫人端来温水,强逼着他吞下几粒药丸去,但效用不大,很快,杨云天又像困兽一样哀嚎起来。老头子在外头听得烦躁,全身又开始哆嗦,指着杨云鹏道,“去,把他的嘴给堵上!”

杨云鹏无奈,只得找了条干净毛巾,塞进杨云天的嘴巴里。看着大哥满脸汗珠子,青筋暴突,脸色紫黑,身子佝偻成一团,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他实在不忍心看了,便留下杨奉看护着,走出房门,正好撞见兆龙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怯生生地问,“二叔,我爹怎么样了?”

杨云鹏不愿让孩子看到大人的惨状,摸了他脑门一把,拉他来到院中,装作淡然,“没事,你爹睡一觉就会好起来。”

“不!”兆龙摇摇头,“我知道他是犯毒瘾了!”

杨云鹏一惊,“你怎么知道?”

“去年在京城外公家,我就知道了!”当下兆龙便把父亲如何受伤痛不可挡,外公让他抽大烟止痛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杨云鹏听了,不觉黯然,大哥也真是命苦。兆龙既然比他知道得还多,瞒着便是多余,当下叹道:“你进去看看吧!”

他则转去杨慕侠的屋子,老头子气犹未消,还掐着腰瞪着外面的槐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直来,二子都是他的左右手,他更是有意将掌门的位子传给云天接掌,老大沉稳大度,知书达礼,定可将太极门大小事宜处理妥当。谁想,偏偏就是这个性子好的长子却背着他抽上了大烟。

杨云天当街出丑,不啻在杨慕侠脸上抽了一记耳光。武林中,本就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老大这番行止不但让家门蒙羞,更是太极门的耻辱……

尽管心里塞着股恨,但毕竟是自己骨肉,见老二进来,老头子还是瓮声瓮气地问:“那……孽畜安顿了?”

“爹,我知道大哥是怎么抽上大烟的了!”

“哦,说来我听!”

杨云鹏便将兆龙的话转述了一遍,老头子听了,半晌做声不得,“我说老大一向知轻重,怎么可能这么糊涂,原来……”有心要埋怨亲家几句,却又压回去。说起来,如若不是自己硬逼着云天去考那劳什子武举,他也不会受人暗算,伤了筋骨。这么一算,前因倒是自己给种下的。

长叹一口气,杨慕侠将烟袋锅子从腰间拔出来,从荷包里捏了些烟丝按进去。杨云鹏赶忙拿火镰敲打出了火,点着纸媒,凑上去给他点燃。老头子默默地抽了几口,眉头一直皱着,很快被一团烟雾把面孔遮住。

“看来,老大是指望不上了!”

杨云鹏一皱眉,“爹,你这是说哪里话来,大哥他好端端地在家里呢!”

“我不是指他的死活,是说将来门里的事。”杨慕侠抬眼看着云鹏,“我看,将来这掌门的位子少不得要你来接。”

“这事以后再说吧爹,眼眉前儿,咱们得商量一下,怎么把大哥的毒给戒了。”

杨慕侠默默地抽完一锅子烟,把烟锅子往鞋底子上敲了敲,“就算戒了,他身子骨也比不上从前了,武功就更打了折扣。”

“那也得试试!”

“明儿一早,你就请郎中过来给他治。”杨慕侠说着,抬头看着杨云鹏,对老二对兄长的骨肉之情感到满意,“老二,你不是一门心思想修炼《授密歌》吗?”

杨云鹏心中一动,迎着老头子的目光看去,杨慕侠脸色很是复杂,“我原本想,云天脾性和悟性都不差,将来是可以传他秘诀的,谁知,他如今染上这恶习,不能练了……”

这话杨云鹏听了,觉得异常刺耳。他可是骨子里透着傲气的主儿,心道,听爹这意思,传我这《授密歌》完全是因大哥不得志,才轮到了我。倒好像捡人家吃剩下的。他向来对自己的武功自负,就算不练那《授密歌》又能怎样?自己还不是照样无敌?

自从出道以来,他十年中跟人也较量过百八十回,从未败绩,用的全是家传的武功。想想,也真是笑话,杨家这块无敌的金匾从爷爷那辈子起,便是靠着一拳一脚拼来的,难道离了它武当的功夫,杨氏太极拳就不能称雄了吗?

想到这里,杨云鹏闷声闷气地道:“爹,这事还是往后放放吧!”

杨慕侠一怔,没想到老二是这么个表态。要知道,以前他可是不止一次询问过这《授密歌》的事儿。他打量着二儿子,云鹏半歪着头,表情冷冷,嘴角甚至还流露出一丝丝讥笑,让老头子瞧着很不舒服。

他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杨云鹏反问:“爹,大哥现在捆在那里要死要活的,你却跟我提《授密歌》……”

“他是他,你是你!”杨慕侠眼珠子一瞪。

杨云鹏尽管胆识过人,但因为从小便活在老头子的积威下,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却又强自保持镇静。说来也奇怪,越是怕到了骨头里,他偏偏生出一股玩火的冲动,脱口道:“去他的《授密歌》,离了它,咱家照样能出杨无敌!”

“你……”杨慕侠没想到老二敢顶撞他,火腾地窜出来,挥巴掌便扇过去。杨云鹏竟然不躲,依旧冷着张脸,甚至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老头子的巴掌离着他脸皮不到一指的地方又硬生生地停下,尽管如此,云鹏还是觉得脸皮火辣辣地疼,那股掌风像刀锋一样削进皮肉里。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着杨慕侠慢慢缩回了手,杨云鹏残忍地笑了,生出一种痛快。十多年了,老头子再没打过他,也没有一个对手伤得了他,他几乎早忘了挨打是什么滋味。

“爹,我原先以为,您修炼了《授密歌》,会超脱些呢!”言下之意,这秘诀不练也罢。

应该说,正是这句话击中了杨慕侠的要害,他呆了呆,神经松弛了,看上去便像是脊梁骨散了架子。人登时矮小了好些。没错,自从由杨东魁那里接过掌门位子后,他既没助长杨家的声望,也没扩大太极门在武林的影响,就算在《授密歌》的修炼方面的成就,也跟杨东魁在世时无法相提并论。

杨云鹏见父亲如此沮丧,眉头紧锁,像是冷不丁衰老了十岁,心中不忍,“爹,我……”

杨慕侠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挥了挥手。杨云鹏无奈,只得慢慢退出去,并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反带上。

屋子里静下来,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光柱儿中,无数颗尘埃在飞舞。隐约地,还会有几声嘶叫传来,也不知是谁把杨云天嘴巴里的毛巾给去了,他又吆喝开了。

杨慕侠慢慢合上眼皮,尽管不言不动,其实心里面早就煮开了锅。那些烦心事没头没脑地在翻腾,一刻也不知道停歇。

在脑海中闪过最多的,当然是云天的模样,这才想到,好像自从老大老二成了家后,他们父子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就远了。

云天出生在四月,那天风也柔和,阳光也暖暖怡人,他那时恰好不在家,外出帮一位燕青门前辈一个忙,去保定府走了一趟。因为知道妻子生产便在这一两天,完事后不敢逗留,又驱马往回急赶。

那天真是个喜日子,他事办得顺利,回途心情也好,湛蓝的天空飘浮着朵朵白云,形状竟然便像一个个胖娃娃。当时,杨慕侠心里便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就叫云天。如果是个丫头,便叫云妮。

那天傍晚,他披着火红的晚霞进到家门,家人喜滋滋地告诉他,他当爹了,有了一个大胖小子。杨慕侠在那一刻觉得整个人飞了起来,真的上了云天。

尽管下人们奉承说,孩子长得像他,但从眉眼看,还是像妻子多些,过了百日,更是清秀得像个女娃。孩子好养,月子里也没怎么哭闹,长大后一直很省心。

在杨慕侠的记忆中,云天从小便乖乖地,懂事早,从不给大人惹麻烦。大凡来往的宾客亲友,无不对这孩子夸赞有加。杨东魁更是对这个孙子宠爱,五六岁起,便经常带他出门走动。小家伙也确实给老人家长脸,脑瓜子聪明,唇舌灵巧,又懂礼貌,那时候起,杨东魁常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杨家后继有人了!

这话有深意。不单单是说他杨慕侠有后,还说杨家拳术有了好传承,太极门有了光大者。

云鹏出生时,恰恰相反,昏天黑地的,半夜里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杨慕侠冒雨去将接生婆找来,折腾了五个多时辰,这小子才钻出来。样子也长得丑,干巴瘦,哭号的嗓门倒不小,吃奶的时候也有股子狠劲,用他娘的话说,像个狼崽子。

他性子也乖戾,不喜欢说话,脾气还犟,胆子大起来没边儿,闯下天大的祸来眉头都不会眨一下。杨慕侠教训他时也下得去手,棍子抽两下就断成两截,他倒显得不疼不痒的。换了云天,棍子还没打在身上,眼花早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云鹏看上去没有云天那么出众,不过也有一样好处,便是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这点,从后来教他们学拳便看出来了,云鹏明显高出他哥一截子,便是他能玩命。玩命地去学,玩命地练,也玩命地跟人较量。

不过,云鹏再能打,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武夫,未来掌门人的位子还得交给云天。这似乎已成定论,不但杨慕侠这么想,外人也都这么认为,更何况云天还是长子。云鹏也服云天的为人,兄弟俩之间从未红过脸,这让杨慕侠觉得很欣慰。

可是,老头子万万没有料到,他最看好的云天竟然抽上了大烟,活生生地给毁了。眼看着京城的门路蹚开了,长子却出此岔子,难不成这是杨家的报应?

想起杨东魁的临终嘱托,想起早逝的妻子,又想起前年故去的老大媳妇,杨慕侠悲从中来,云天呢云天,你怎的如此命苦?

不觉,一颗老泪就缓缓涌出,在眼眶里颤巍巍地晃了几个圈子,终于突儿地滑下来。杨慕侠长长叹口气,伸手去擦拭着润湿的眼角。

尽管摊上这些坎坎坷坷,可日子又不能不过,只是云天这副模样,又怎好带他去京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