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呼和浩特白塔回鹘文题记Text Q释读
建于辽代的呼和浩特白塔,位于辽金元三代丰州城址,七层八面。塔内至今仍保留有包括汉文、叙利亚文、回鹘文、蒙古文、八思巴文等在内的一批金元明等代游人题记。关于这些题记,李逸友、曹永年二位就汉文部分进行了介绍与研究[2]。牛汝极则对2条叙利亚文突厥语题记进行了解读[3]。P.G.Borbone除对牛汝极研究进行补充外[4],还通过对9条叙利亚文题记的释读,对汪古部的景教信仰和见于题记的人物名Särgis“习里吉思”进行了探讨[5]。茨默(P.Zieme)则解读了与Särgis相关的另一条叙利亚文突厥语题记[6]。笔者与松井太就回鹘文题记进行了释读[7]。另外,松井太在考察蒙元时期景教徒编织的网络时,转引了部分上述回鹘文题记[8]。
下面,笔者依据与松井太的合作研究成果,给出题记Text Q的图版(图一)、转写(Transcription)、中译文及简单词注,再作讨论[9]。转写中,“·”为原文中的停顿符号,“[ ]”文字为见到残余笔画文字或推测复原文字,下方加1点文字表示需要改读文字。译文中,“()”内为补充说明,“[ ]”相当于见到残余笔画文字或推定复原文字,“*”相当于未能判读或释清的破损文字。另,第5-6行为叙利亚文,其中的“[…]”表示未能释读的欠损文字。
题记Text Q位于第7层藏经阁廊道内壁西南面,西南楼梯右上方,为中段左起第3题记。草书体,书写工整,近半楷书体,文字漫漶。共6行,第5—6行为叙利亚文,其下部可见似为“申”的汉字,但与本铭文无关。
转写:
1.küsgü yïl toquzunč ay yiti ot[uz]qa
2.[bi] z pilipoẓ· ·qïraqïz?y-a-čï b[ačcaγ?]
3.[mon]gol-ṭay?munčaγu bu soburγan-nï körgäli
4.[kälü?] täginip bitiyü tägintimiz čin ol
5.[…]yn w […]lš[…]‘bdk pyl(ypws)
6. P[..]V?
现代语译:
1鼠年九月二十七日。2—4[我们]菲利浦思(Pilipo ẓ)、药失谋()、吉剌吉思(Qïraqïz?)、雅赤(y-a-čï)、[八察](Bačaγ?)、[蒙]古台(Mongol-ṭay?),这些人来看此塔谨书。是真的。5(叙利亚文)****您的仆人菲利浦思(?)6*****
词注:
2.pilipoẓ:打头的P重复书写,疑为笔误或强调。基督教徒常用人名,现代英语作Philip“菲利普”。粟特文作pylypws,出现于吐鲁番出土粟特文基督教文献第5号教规文书第56叶背面第7行[10],E29丹尼尔传说文书第7叶背面[11]。景教墓碑中,多以“马其顿城菲利普汗王之子亚历山大纪年”的形式出现[12]。
2.:基督教徒人名。据塞尔特卡亚(O.F.Sertkaya)介绍[13],来自伊朗语ywşmbd“每周第一日(即礼拜日)”,基督教徒书信文书中,U5293作YWSWMWD>yošumud,U5963作YWSWMWT>
。
应为yošumud/yošumuṭ的变体。元代汉文史料记作“要束谋”“药束谋”等。[14]马晓林在张佳佳研究的基础上,依据济宁出土元代按檀不花家族碑刻材料,指出赤峰松州城遗址出土的叙利亚文、回鹘文双语瓷质景教碑主人为中亚阿力麻里出身的岳难(Yoxnan)。[15]岳难家族后移居济宁,其第4代有名为岳出谋(Yočumud)者,此岳出谋即源自Yošumud。[16]此处,不能完全排除
存在上述岳出谋之可能。
2.qïraqïz:可能是基督教徒名Qïryaquẓ(<Sogd.qwryqws<Syr.qûryâqûs)的变体。[17]
上引Text Q题记以景教教会用文字叙利亚文结尾,作者一行中包括基督教徒。虽有部分人名尚难以断定,但上述基督教徒人名的释读确切无误。其中,第5行叙利亚文叙利亚语的解读,承蒙东京大学高桥英海教授赐教。高桥教授还指出,虽然‘bdk(‘abdāk)“您(神)的奴仆”之前的文字不清楚,但依据[…] yn w […]可复原出('m)yn w(ḥyl)“阿门!并且给予我力量”,故该句意思或可推定为“阿门!并且给予您(神)的奴仆菲利浦思……力量”。近似的表达方式还见于榆林窟第16窟前室甬道南壁的叙利亚文突厥语题记中。据松井太解读,该题记共7行,是瓜州人伯彦铁木尔(buyan temür)、nātnī‘ēl、约翰()三人来到榆林窟敬拜时所书。其中,第6行末尾至第7行为amin abamuγa tegi amin“阿门!愿到永远!阿门!”[18]。就能够复原出基督教徒祈祷用语'myn“阿门!”,且参拜者中出现常见于基督教徒之名的pilipoẓ
而言,上述Text Q题记具有基督教背景。可以肯定,Text Q题记现有信息,足以让我们了解到书写上述铭文的人物确实在使用回鹘文。
白塔回鹘文题记,多以蒙元时期常见的草书体回鹘文写成。其书写者,包括来自今新疆哈密、昌吉、托克逊等地的畏兀人[19]。而上引题记以Z代写S(pilipoẓ),喻示该题记应属于晚期(大体与蒙元时期接近)。据松井太考证,蒙元时期,包括畏兀人在内的突厥人景教徒编织的网络,自东部天山地区直至甘肃、内蒙古,甚至泉州。[20]另,如前介绍,赤峰松州城遗址出土的叙利亚文、回鹘文双语景教碑主人为中亚阿力麻里出身的岳难,其后代移居济宁。如是,上述Text Q题记作者,存在来自原西州回鹘之地或上述其他地区之可能。不过,白塔所在丰州天德城一带是汪古部的核心之地。据马可·波罗(Marco Polo)记载,汪古部所在的天德省存在大量景教徒[21]。而且,汪古部核心城市敖伦苏木古城,以及四子王旗王墓梁陵园等地曾出土大量元代叙利亚文突厥语墓碑铭文等[22]。其中,牛汝极甄别出敖伦苏木古城出土的阿兀剌编帖木刾思墓碑使用文字除汉文、叙利亚文外,还有回鹘文。[23]据13世纪叙利亚学者把·赫卜烈思(Bar Hebraeus)著《马·雅巴拉哈三世与拉班·扫马传》,[24]元代自大都前往巴格达拜会景教大主教的景教师扫马(Savma)和马古斯(Marqus)中,马古斯出自汪古部辖下东胜。把·赫卜烈思认为马古斯是“回鹘人”。二人在西行途中,在天德城内外的景教寺院得到景教徒的热烈欢迎,并得到爱不花、君不花二位汪古部王子的挽留与接济。另,据P.G.Borbone介绍,梵蒂冈图书馆藏有以叙利亚文突厥语写成的、汪古部高唐王阔里吉思之妹萨拉公主于1298年为基督教东方教会所写的福音书。[25]这也就是说,笃信景教的汪古人不仅使用景教教会用的叙利亚文字,而且还使用回鹘文字。鉴于汪古人的上述文化特点,笔者以为,以草书体回鹘文写成,同时出现基督教人名,且以景教教会文字叙利亚文结尾的上述Text Q题记,出自丰州天德城一带的景教徒汪古人之手的可能性最大。
综上,Text Q题记现有的信息,尚不足以断定其作者一行之所属。不过,结合白塔保留的众多叙利亚文突厥语题记,可以说丰州城内的白塔,不仅是佛教徒,而且还是景教徒的崇尚之地。总之,该题记准确无误地告诉我们——作为景教徒,作者一行通回鹘文。结合敖伦苏木古城阿兀剌编帖木刾思墓碑与赤峰松州城出土的叙利亚文、回鹘文双语景教碑以及泉州等地出土的景教徒墓碑等[26],我们可以确信,蒙元时期活动在中国境内的景教徒在使用叙利亚文字的同时,确实在使用回鹘文字。
诚然,五代宋元时期回鹘文字通行于中亚、西北多地。即便是景教徒,仅依据使用回鹘文字,仍无法判断其族属。但前面介绍的关于汪古部的信息足以表明,金元时期构成景教社会重要一员的汪古人,同时属于回鹘文字文化圈。[27]而地处丝路要冲的包括原西州回鹘(高昌回鹘)之地在内的西域地区,不仅是回鹘文字文化最繁盛之地,更是景教向东发展的一大基地。看来,在探讨汪古部景教渊流时,有必要把目光投向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