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蔡美彪教授九十华诞元史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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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汪古部五大代表性集团渊流

关于汪古族源,以往有王国维、白鸟库吉的鞑靼—蒙古说,箭内亘、樱井益雄的突厥说,小野川秀美的羌族说,等等。[28]系统研究汪古历史的周清澍的结论是:汪古同克烈、乃蛮是族属接近的突厥语族集团,是由残留在阴山一带的漠北回鹘汗国余部、沙陀人、金初释放的回鹘俘虏及其他民族成分组成,但以回鹘可汗统治下的操突厥语部落遗裔占主要地位。[29]盖山林最初通过对汪古领地与新疆等地的景教铭文遗迹的对比,推定汪古部主要是辽金以来来自新疆的回鹘人,[30]惜未提供确凿证据及相关考证。后来,他对史料记录的汪古部四大部落来源逐一进行了分析,强调阴山南北的汪古人有可能“系出沙陀”,同时认为原住于阴山南的突厥和沙陀与唐末由漠北而来的回鹘人,共同组成了汪古部。[31]唐莉(Li Tang)、M.Paolillo,以及魏坚与张晓玮的研究亦注意到了上述周先生提出的汪古与回鹘之间的关系,其中M.Paolillo还推定沙陀突厥中的景教徒粟特人与汪古人之间存在渊源关系。[32]

诚如前文介绍,笃信景教的汪古人在使用回鹘文字与叙利亚文字。虽然不敢肯定使用回鹘文字者定为回鹘人,但汪古部的主体为突厥语族景教徒则是无疑的。是故,关于汪古渊源的上述学界主流观点,笔者大体表示赞同。然相关细节仍有探讨余地。此处,笔者按金元时期史料记录的汪古部五大代表性集团,分类稍加讨论。

1.黑水汪古:即以阴山南北的天德军丰州城、敖伦苏木古城为主要活动中心的汪古本部。其代表家族是阿剌兀思剔吉忽里家族,也即汪古部统治家族。[33]元成宗大德九年(1305)阎复作《驸马高唐忠献王碑》言:“谨按家传,系出沙陀雁门节度之后。始祖卜国,汪古部人,世为部长。”[34]高唐忠献王即阔里吉思,是阿剌兀思剔吉忽里曾孙,“沙陀雁门节度”是指沙陀突厥首领李克用。上文所言“家传”,是否包括文字资料,不得而知。在探讨汪古部与沙陀突厥间关系时,建于至正十五年(1355)的山西代县《柏林寺晋王影堂碑》,可给予我们更多启发。该碑文谈到汪古首领奉李克用为远祖,并对晋王陵与晋王影堂加以维护。在介绍完李克用父子功绩,及李克用葬于该地后言:“皇元启祚朔庭,太祖皇帝天兵南征,王□□阿剌忽思剔吉忽里主□□□□□□□,敬阅谱谍,知王□□□祖,遂□□祭祀,□□□功德主焉。”[35]《元史·阿剌兀思剔吉忽里传》言“既平乃蛮,从下中原,复为向导,南出界垣”。对比上引二文,不难发现,前者“敬阅谱谍”当是阿剌兀思“从下中原,复为向导”之结果。其敬阅的谱谍,只能是记录李克用家族世系的材料,应包括在中原流传的关于李克用出自沙陀突厥的相关资料。看来,在“从下中原”之前,阿剌兀思并不了解沙陀与汪古之关系,其手上并没有关李克用后人流入阴山并发展壮大的相关记录。《元史·阿剌兀思剔吉忽里传》明记其从征南下、归镇本部后,“为其部众昔之异议者所杀,长子不颜昔班并死之”。可见,在“从下中原”前后,阿剌兀思在汪古部内的统治难言安稳。鉴于此点,属于孤证的“系出沙陀雁门节度之后”亦存在是“从下中原”“敬阅谱谍”之后的阿剌兀思为提高其在汪古部中的统治优势而夸大其词的可能性。或许,诚如M.Paolillo所推测,笃信景教的汪古人与沙陀突厥中的景教徒粟特人之间存在某种渊源。

显然,周先生意识到上述“系出沙陀雁门节度之后”存在疑点,故对“始祖卜国”格外关注,并将其视作回鹘祖源传说中的卜古可汗,进而将汪古与南迁回鹘后裔联系在一起。不过,以西州回鹘祖源传说最具代表性的卜古可汗传说,很难肯定在漠北回鹘汗国时期既已经开始流传。[36]笔者并非断然否定汪古人与南迁回鹘部落之间的潜在关系。笔者的看法是,以西州回鹘为主要流传地的卜古可汗传说渗透到汪古部内,其背景是西州回鹘与在汪古部内占据统治地位的阿剌兀思剔吉忽里家族之间有着密切关系。

2.东胜汪古:元东胜州故城位于今呼和浩特南托克托县。如前所述,朝圣巴格达的景教僧马古斯为东胜人,同时他还被记录做“回鹘人”。马古斯西行时,曾受汪古部首领君不花和爱不花接见。看来,东胜汪古与黑水汪古保持有密切联系,至少有部分东胜汪古人肯定属于突厥语族。

3.耶律氏汪古:20世纪20年代末,西北科学考察团曾对四子王旗王墓梁陵园景教古墓群进行调查,并在此地发现元代耶律公神道碑。此碑现存内蒙古博物院,碑文共28行,字迹漫漶,幸有盖先生整理。现转录第6至11行如下。[37]录文中,[ ]与□分别表示个数不能确定与能够确定的缺损文字。

6耶律[ ]之祖□尉公讳保,[ ]西域帖里薛人[ ],当辽圣宗朝,授官不拜[ ]加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改姓曳剌氏[ ]。7□壳□居则以[ ]耶律氏附[ ]8□既得彼国之[ ]中[ ]可遂盛[ ]进封[ ]正隆间生孙子春子成[ ]9国朝阿□□延□□咸[ ]中[ ]尽拔之,遂以[ ],太10祖诏复耶律氏,[ ]公主闻其贤[ ]遣使召至位下,授以官,辞不就,□。11年七十二无病而卒,生平[ ]月二十三日之[ ]人当[ ]公讳子成[ ]。

从上文可知,墓主为耶律子成,其祖先为西域帖里薛人,即迭屑,亦即基督教徒。[38]在辽圣宗朝(982—1031)到契丹,并被赐契丹国姓曳剌(耶律)。王墓梁陵园景教古墓所见叙利亚文又多见于中亚七河流域与阿力麻里。[39]耶律子成祖先故里,自然让我们联想起中亚的七河流域与阿力麻里。

4.马氏汪古:金元之际,净州(静州,遗址在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乌兰花镇)天山县,出身马庆祥家族,信奉景教,经伯希和(P.Pelliot)、陈垣等详考,[40]已成学界定论。金末至大蒙古国时期的元好问撰《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载:“君讳庆祥,字瑞宁,姓马氏,以小字习里吉思行。出于花门贵种,宣政之季,与种人居临洮之狄道,盖已莫知所从来矣。金兵略地陕右,尽室迁辽东……又迁净州之天山。”[41]上文中,“出于花门贵种”的花门视作回鹘,不悖于理。[42]元人黄溍《马氏世谱》云:“马氏之先,出西域聂思脱里贵族。始来中国者和录罙思……辽主道宗咸雍(1065—1074)间,奉大珠九以进。道宗欲官之,辞不就,但请临洮之地以畜牧。许之。遂家临洮之狄道,和录罙思生帖木尔越歌,以军功累官马步军指挥使。为政廉平而有威望,人不敢斥其名,惟称之曰马元帅,因以为氏。帖木尔越歌生伯索麻也里束,年十四而辽亡,失父母所在,为金兵所掠,迁之辽东,久乃放还,居静州之天山”云云。[43]

据上引黄溍文,可知马氏祖先为西域景教贵族出身。结合元好问所言“出于花门贵种”之花门可理解作回鹘,则马氏祖先视作西州回鹘属下景教贵族最合文义。陈垣先生以为“曰‘出于花门贵种’是误以聂斯脱利为回鹘”,或是未注意到西州回鹘辖下景教徒的存在。而关于其马姓,盖先生主张来自帖木尔越歌官职马步军指挥使,窃以为应来自叙利亚语Mar“主教”。[44]结合元好问与黄溍之文,可知马氏祖先是在11世纪中后期移居到临洮一带,宋徽宗政和(1111—1118)、宣和(1119—1125)年间,与同部落人住临洮,后被金人迁往辽东,最后放归在四子王旗一带。

临洮自古为西北名邑,陇右重镇,北连兰州,西通西宁(时称青唐城),进而经丝路南线河南路西入今新疆,或北上入河西走廊。可推定为出自西域景教贵族的马氏先人与同部落人入居临洮,应与西州回鹘等西域地区居民利用河南路前往内地有关。

5.巩昌汪古:金设巩州(治所在今甘肃陇西县),其辖境内亦有汪古人。《元史》卷一五五《汪世显传》载:“巩昌盐川人,系出汪古族。仕金,屡立战功,官至镇运军节度使,巩昌便宜总帅。金平……始率众降。”[45]盐川,即今甘肃漳县盐川镇。元姚燧为汪世显子汪忠臣所撰《便宜副总帅汪公神道碑》云:“公王姓,由大父彦忠世汪骨族,故汪姓。”[46]至元初王鹗为汪世显次子汪德臣所撰《汪忠烈公神道碑》言:“汪本姬姓,宋末金初,世掌盐川之一隅汪古族,因氏焉”,末尾铭文又云“西州著姓,因官氏汪”。[47]此处,姚燧与王鹗虽云汪姓之本姓为王姓或姬姓,但二者均把汪姓视作汪古之汪,不谋而合。虽然汪彦忠上世情况不详[48],但至少其本人在金初即为巩昌汪古部族之首领,即巩昌一带当存在汪古人,此点无疑。而巩昌与众所周知的阴山地区的汪古部之间,五代宋辽时期间隔有党项与吐蕃残部。若西夏时期曾被移民另当别论,否则,巩昌汪古人出自阴山地区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对比发现,巩昌汪古人所在地与前面介绍的马氏汪古原居地临洮同属洮河流域,二者紧邻。汪世显父汪彦忠系宋末金初之人,与马庆祥祖父帖木尔越歌系同时代人。而帖木尔越歌“以军功累官马步军指挥使”。或许,正是帖木尔越歌在金初的战乱中战败、家族被遣散之后,汪彦忠才崭露头角,一跃而成金代巩昌汪古部族之首领。至于其家族“西州著姓”的“西州”虽存在代指陇西的可能,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代指唐代以来的西州,即西州回鹘之西州的可能。如是,即便汪世显家族原本不是汪古人,但其属下的汪古人,与其视作出自党项与吐蕃残部以北的阴山一带的汪古部,毋宁视作与马氏汪古先人同出自西域,似乎更合情理。

以上,笔者对黑水汪古、东胜汪古、耶律氏汪古、马氏汪古与巩昌汪古的来源进行了分析。其中,黑水汪古,虽然其“系出沙陀雁门节度之后”的“家传”存在夸大之嫌,但其家族流传的始祖卜国即是以西州回鹘祖源传说为最具代表性的卜古可汗传说之卜古。而东胜汪古看起来属黑水汪古统辖。耶律氏汪古与马氏汪古的族源,如史料所述,来自西域。至于巩昌地区的汪古人,相比阴山地区的汪古本部而言,与其近邻临洮马氏汪古部落同出自西域的可能性更大。

总之,笔者对汪古五大代表性集团渊流的分析,或多或少都反映他们与包括今新疆在内的西域地区有着联系。这与第一节得出的结论——探讨汪古人景教渊流时有必要把目光转向西方,殊途同归。那么,金元之前,汪古先人有无从西域迁入内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