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古代经学视野下的先秦服制研究述要
《史记·夏本纪》载太史公曰:“自虞、夏时,贡赋备矣。”将先秦服制中的贡赋制度建立的时间追溯到虞夏时代,其史源主要是先秦典籍。先秦服制见载于传世和出土先秦典籍,《尚书·禹贡》记载了舜及禹时期服制建立的情况,禹奉舜命治理洪水,由伯益与后稷、皋陶襄助,以大禹为首的治水团队治理九州范围的洪水,记录九州物产土壤等信息,根据九州土物确定其内臣服族邦的贡赋。其后又记载有“五服”职贡,似亦与夏代的服制有关。《尚书·酒诰》记载:“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君)”,是商代服制中的职事内涵。《逸周书·伊尹朝献》载有成汤命伊尹所作“四方献令”,应是商代服制中贡纳内涵的反映。《国语·周语上》载祭公谋父谏周穆王征伐犬戎,述及先王五服制度,“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是谓周代之五服制度。
汉代以后的经学研究对这些典籍进行训诂解义,涉及对先秦服制问题的理解和阐发,如对《尚书》《逸周书》《诗经》《周礼》《礼记》《左传》《国语》等先秦经典的注解,为后世理解先秦典籍所载服制相关内容提供了重要参考。
一 以《尚书·禹贡》为中心的虞夏服制研究
虞夏时期服制的建立与大禹治水密切相关,《尚书·皋陶谟》载禹自述治水时的社会状况,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濬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禹所述洪水来势汹汹,浩浩汤汤包围了山岳,淹没了丘陵,百姓有没溺之患。禹亲赴指挥,循行山岳刊削树木以为表识。与伯益一起向百姓发放山林水泽之生鲜食物。禹疏通九州的河流,使之入海,修通沟渠引导洪水入河流。与稷一起教民播植百谷、果蔬。调动物资,以有余补不足,百姓得以吃到粮食,故万邦才得以安定。
禹自述其治水之艰辛,公而忘私,无暇顾及家眷,忙于完成治水大业。《尚书·皋陶谟》载:禹谓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孔传:“五服,侯、甸、绥、要、荒服也。服五百里,四方相距,为方五千里,治洪水辅成之。”孔疏:“水土既平,乃辅成五服,四面相距,至于五千里。”孔疏释传:“据《禹贡》所云五服之名数,知五服即‘甸、侯、绥、要、荒服’也。彼五服每服五百里,四面相距,为方五千里也。王肃云:‘五千里者,直方之数。若其迴邪委曲,动有倍加之较。’是直路五千里也。‘治洪水辅成之’者,谓每服之内,为其小数,定其差品,各有所掌,是禹辅成之也。……郑玄云:‘辅五服而成之,至于面方各五千里,四面相距,为方万里。’”[2]蔡沉《书集传》:“五服,甸、侯、绥、要、荒也。言非特平治水土,又因地域之远近以辅成五服之制也。疆理宇内,乃人君之事,非人臣之所当专者,故曰‘弼成’也。五千者,每服五百里,五服之地东西南北相距五千里也。”[3]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弼者,《释诂》云:‘辅也。’服者,《释诂》云:‘采、服,事也。’反覆相训,即采地之名。郑注《职方氏》云:‘服,服事天子也。《诗》云“侯服于周”。’韦昭注《周语》云:‘服,服其职业也。’五服者,《禹贡》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至于五千者,甸服在千里之内,侯服在二千里之内,绥服在三千里之内,要服在四千里之内,荒服在五千里之内。”[4]自孔传、郑玄、王肃、蔡沉、孙星衍皆训弼为辅,然对文意理解有别,仅郑玄认为辅成是在每服五百里之外再增五百里,则为直万里之说。其他学者皆以为禹辅成在于规划每服五百里内再定区划、制定贡纳差品。

图1—1 郑玄解《皋陶谟》“弼成五服”图(取自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6页)
《尚书·禹贡》载禹治水“弼成五服”的具体情况:“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5]中邦锡土姓,祗台德先,不距朕行。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

图1—2 《禹贡》五服图(取自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6页)
孔传释“五服”:“规方千里之内谓之甸服,为天子服治田,去王城面五百里。”“甸服外之五百里。侯,候也,斥候而服事。侯服之内百里,供王事而已,不主一。男,任也,任王者事。三百里同为王者斥候,故合三为一名。绥,安也。侯服外之五百里,安服王者政教。揆,度也,度王者文教而行之。三百里皆同。文教外之二百里,奋武卫,天子所以安。绥服外之五百里,要束以文教。(夷)守平常之教,事王者而已。蔡,法也。法三百里而差简。要服外之五百里,言荒,又简略。以文德蛮来之,不制以法。流,移也。言政教随其俗。凡五服相距为方五千里。渐,入也。被,及也。此言五服之外皆与王者声教而朝见。”[6]
孔疏论“五服”:“甸、侯、绥、要、荒五服之名,尧之旧制。洪水既平之后,禹乃为之节文,使赋役有恒,职掌分定。甸服去京师最近,赋税尤多,故每于百里即为一节。侯服稍远,近者供役,故二百里内各为一节,三百里外共为一节。绥、要、荒三服去京师益远,每服分而为二,内三百里为一节,外二百里为一节。以远近有较,故其任不等。甸服入谷,故发首言赋税也。赋令自送入官,故三百里内每皆言‘纳’。四百里、五百里不言‘纳’者,从上省文也。于三百里言‘服’者,举中以明上下,皆是服王事也。侯服以外,贡不入谷。侯主为斥候,二百里内徭役差多,故各为一名。三百里外同是斥候,故共为一名。自下皆先言三百里,而后二百里,举大率为差等也。”[7]孔疏评论汉儒对“五服”的理解:“凡五服之别,各五百里,是王城四面,面别二千五百里,四面相距为方五千里也。贾逵、马融以为甸服之外百里至五百里米,特有此数,去王城千里。其侯、绥、要、荒服各五百里,是面三千里,相距为方六千里。郑玄以为五服服别五百里是尧之旧制,及禹弼之,每服之间更增五百里,面别至于五千里,相距为方万里。司马迁与孔意同。王肃亦以为然,故肃注此云:‘贾、马既失其实,郑玄尤不然矣。禹之功在平治山川,不在拓境广土。土地之广三倍于尧,而《书》传无称也。则郑玄创造,难可据信’。”[8]
蔡沉《书集传》释“五服”及各服内的区划:“甸服,畿内之地也。甸,田;服,事也。以皆田赋之事,故谓之甸服。五百里者,王城之外四面皆五百里也。禾本全曰总。刈禾曰铚,半稿也。半稿去皮曰秸。谓之服者,三百里内去王城为近,非惟纳总、铚、秸,而又使之服输将之事也。独于秸言之者,总前二者而言也。粟,谷也。内百里为最近,故并禾本总赋之。外百里次之,只刈禾半稿纳也。外百里又次之,去稿粗皮纳也。外百里为远,去其穗而纳谷。外百里为尤远,去其谷而纳米。盖量其地之远近而为纳赋之轻重精粗也。此分甸服五百里而为五等者也。侯服者,侯国之服。甸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也。采者,卿大夫邑地。男邦,男爵,小国也。诸侯,诸侯之爵,大国、次国也。先小国而后大国者,大可以御外侮,小得以安内附也。此分侯服五百里而为三等也。绥,安也。谓之绥者,渐远王畿而取抚安之义。侯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也。揆,度也。绥服内去王城千里,外去荒服千里,介于内外之间,故以内三百里揆文教,外二百里奋武卫。文以治内,武以治外,圣人所以严华夏之辨者如此。此分绥服五百里而为二等也。要服去王畿已远,皆夷狄之地,其文法略于中国。谓之要者,取要约之义,特羁縻之而已。绥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也。蔡,放也。《左传》云‘蔡蔡叔’是也。流放罪人于此也。此分要服五百里而为二等也。荒服,去王畿益远,而经略之者视要服为尤略也。以其荒野,故谓之荒服,要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也。流,流放罪人之地。蔡与流,皆所以处罪人,而罪有轻重,故地有远近之别也。此分荒服五百里而为二等也。”[9]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注:“郑康成曰:‘甸服者,尧制,赋其田使入谷。禹弼其外。百里者赋入总,谓入刈禾也。二百里铚。铚,断去藁也。三百里秸。秸,又去颖也。四百里入粟,五百里入米者,远弥轻也。甸服之制,本是纳总。禹为之差,使百里从之耳。’”疏:“云‘禹弼其外’者,郑以禹广辅尧之五服。百里,是甸服之外百里,去王城六百里。下二百里至五百里,皆去五百里甸服之数,与史公及古说异也。”[10]注:马融曰:“采,事也。各受王事者。”“蔡,法也。受王者刑法而已。”马融曰:“蛮,慢也。礼简怠慢,来不拒,去不禁,流行无城郭常居。甸服之外,每百里为差。所纳总、铚、秸、粟、米者,是甸服之外特为此数。其侯服之外,每言三百、二百里者,还就其服之内别为名耳,非是服外更有其地也。甸服之外五百里,至城千里。其侯、绥、要、荒服,各五百里。是面三千里,相距为方六千里。”郑康成曰:“蔡之言杀,减杀其赋。”郑康成曰:“蛮者,听从其俗,羁縻其人耳,故言蛮,蛮之言缗也。每言五百里一服,是尧旧服。每服之外,更言三百里、二百里者,是禹所弼之残数也。尧之五服,服五百里耳。禹平水土之后,每服更以五百里辅之,是五服服别千里,故一面而为差至于五千也。尧之时,土广五千里;禹弼成五服,土广万里。”[11]孙疏主要述郑玄、马融之说,并未提出新的解说。
综上,经学家对《禹贡》所载“五服”的理解或有不同,主要是郑玄主张“弼成五服”为禹在尧时五服基础上有所扩展,每服五百里为尧时旧制,禹治水成功,每服增加五百里,五服各服千里,土广达万里。其他学者并未提及尧时是否有五服制,皆谓五服各服五百里,土广五千里,乃为禹治水成功后所创建。也就说《禹贡》所载各服后面的具体情况,如“五百里甸服:百里纳赋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甸服”后面的文字是具体说明甸服的情况,还是甸服外至侯服之间的情况,这是两种不同的理解,郑玄取后一种理解。郑玄认识的基础在于,认为尧时期已经存在五服制度。其认识的症结在于“弼成五服”的理解,皆据《尔雅·释诂下》:“弼,俌也。”如《史记·夏本纪》作“辅成五服”,但郑玄却解释为“辅五服而成之”。然而从《禹贡》上下文意分析,及孔疏、蔡传来看,每服后面的文字应是阐释说明该服的具体情况,可能更令人信服。郑玄所谓尧时旧制没有任何的依据,所以其所论未被古代学术界认可。
二 以《尚书·酒诰》为中心的商代内外服研究
《尚书·酒诰》记载周公言:“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君);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显,越尹人祗辟。”
孔传:“于在外国,侯服、甸服、男服、卫服。国伯,诸侯之长。言皆化汤畏相之德。于在内服,治事百官众正,及次大夫,服事尊官,亦不自逸。于百官族姓,及卿大夫致仕居田里者。自外服至里居,皆无敢沉湎于酒,非徒不敢,志在助君敬法,亦不暇饮酒。所以不暇饮酒,惟助其君成王道,明其德。于正人之道,必正身敬法。其身正,不令而行。”[12]孔传是以诸侯国解释外服,以周代五服服名理解商代外服职事称谓。孔疏:“于是在外之服侯、甸、男、卫、国君之长;于是在内之服治事百官众正,惟次大夫,惟服事尊官,于百官族姓及致仕在田里而居者,皆无敢沉湎于酒。不惟不敢,亦自不暇饮。所以不暇者,惟以助其君成其王道,令德显明;又于正人之道,必正身敬法,正身以化下,不令而行,故不暇饮。是亦可以为法也。”[13]孔疏之意重在解释孔传。宋蔡沉《书集传》:“自御事而下,在外服则有侯、甸、男、卫诸侯与其长伯,在内服则有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国中百姓与夫里居者,亦皆不敢沉湎于酒。”[14]将外服理解为侯、甸、男、卫名号的诸侯及诸侯之长。
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解释外服谓:
《周语》云:“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注云:“甸,王田也。服,服其职业也。自商以前,并畿内为五服。邦外,邦畿之外也。方五百里之地,谓之侯服。侯服,侯圻也。卫,卫圻也。言自侯圻至卫圻,其间凡五圻,圻五百里,五五二千五百里,中国之界也。五圻者,侯圻之外曰甸圻,甸圻之外曰男圻,男圻之外曰采圻,采圻之外曰卫圻。”据此是“卫”上有“采”。《康诰》曰:“侯、甸、男、采、卫。”经文盖省“采”字。邦伯者,《王制》云:“千里之外设方伯,五国以为属,百一十国以为州,州有伯,八州八伯。”注云:“伯,帅。殷之州长曰伯,虞、夏及周皆曰牧。”又云:“八伯各以其属,属于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为左右二伯。”此邦伯未必是二伯,盖即方伯也。[15]
孙说据《国语·周语上》所载甸服、侯服、宾服及韦昭注以及《康诰》“侯甸男采卫”,认为《酒诰》之外服应为侯、甸、男、采、卫,邦伯即方伯。实际上这是据《周语上》所述周代五服制度及韦昭注来解释商代外服制,显然存在问题。另外《康诰》所述亦为周初之制,五服为服名,外服侯、甸、男、卫、邦伯为身份称谓,属于不同的系统,似不能随意互解。
孙星衍解释《酒诰》之内服谓:“《释诂》云:‘僚,官也。’‘庶,众也。’《释言》云:‘尹,正也。’‘亚,次也。’‘服,事也。’惟亚,谓正官之倅,惟服,谓任事者,其士与?宗工,谓宗人。百姓里居,谓百官致仕家居者。”[16]关于“里居”,王国维根据史颂簋铭文认为是“里君”之讹[17],令方彝铭文亦有基层长官“里君”(《集成》9901)之称。
与商代内外服制度有关的还有《逸周书·王会》所附《伊尹朝献·商书》,是篇载:
汤问伊尹曰:“诸侯来献,或无马牛之所生而献远方之物,事实相反,不利。今吾欲因其地势所有献之,必易得而不贵,其为四方献令。”伊尹受命,于是为四方令曰:“臣请正东……请令以鱼支之鞞、□鲗之酱、鲛盾、利剑为献。正南……请令以珠玑、珻瑁、象齿、文犀、翠羽、菌鹤、短狗为献。正西……请令以丹青、白旄、纰、江历、龙角、神龟为献。正北……请令以橐驼、白玉、野马、騊駃、駃騠、良弓为献。”汤曰:“善。”马的名字应作“騊駼、駃騠”。
《王会》篇结束,紧接着有“《伊尹朝献·商书》不《周书》,录中以事类来附”。涉及《伊尹朝献》文本性质,唐大沛云:“古《商书》中有此篇,今《周书》簿录中以事与《王会》相类,故取来附录之。”“《伊尹朝献》一书文不过二百余字,简古可爱,其为商时古书无疑。因作《王会》者附录之,以传至今数千年,当与商之鼎彝并宝矣。”[18]潘振、陈逢衡、丁宗洛等亦认为该篇为《商书》之一篇。王应麟本以“不周书录中以事类来附”为注文。孔晁注本于此十字下无注,或可认为此即为孔晁注文。然孙诒让云:“此十字疑刘向校书时所加。若《晏子春秋》、《韩非子》常有此例,恐未必是孔注也。考《汉书·艺文志》无《商书》而小说家有《伊尹》二十七篇,疑《朝献》即《伊尹》书之一篇。秦汉人录附《周书》,而刘向校定,遂因而存之耳。”[19]对于《伊尹朝献》文本的研讨,主要集中于《逸周书汇校集注》所引各家之说,此不备举。
三 对《国语·周语上》等典籍所载周代服制的阐发
1.《国语·周语上》载“五服”制度
《国语·周语上》载祭公谏周穆王征伐犬戎时,追述先王时期的制度建设: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增修于德而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关于甸服,韦昭注:“邦内,谓天子畿内千里之地。《商颂》曰:‘邦畿千里,维民所止。’《王制》曰:‘千里之内曰甸。’京邑在其中央,故《夏书》曰‘五百里甸服’,则古今同矣。甸,王田也。服,服其职业也。自商以前,并畿内为五服。武王克殷,周公致太平,因禹所弼,除畿内更制天下为九服。千里之内谓之王畿,王畿之外曰侯服,侯服之外曰甸服。今谋父谏穆王,称先王之制犹以王畿为甸服者,甸,古名,世俗所习也。故周襄王谓晋文公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是也。《周礼》亦以蛮服为要服,足以相况也。”[20]
“邦内甸服”,董增龄疏:《周礼·职方氏》“乃辨九服之邦国,方千里曰王畿”。《史记·夏本纪》“五百里甸服”,《正义》(按实为《集解》):“孔安国曰:‘为天子服治田,去王城面五百里内。’”是夏之甸服即周之王畿。故《汉书·严助传》颜注:“封内谓封圻千里之内(也)。甸服,主治王田以共(供)祭祀也。”《周礼·甸师氏》“帅其属而耕耨王籍”,故以公邑甸地之义名官。孔、颜之义殆本诸此。[21]
关于侯服、宾服,韦昭谓:“邦外,邦畿之外也。方五百里之地谓之侯服。侯服,侯圻也。言诸侯之近者,岁一来见也。此总言之也。侯,侯圻也。卫,卫圻也。言自侯圻至卫圻,其间凡五圻,圻五百里,五五二千五百里,中国之界也。谓之宾服,常以服贡宾见于王也。五圻者,侯圻之外曰甸圻,甸圻之外曰男圻,男圻之外曰采圻,采圻之外曰卫圻,《周书·康诰》曰‘侯、甸、男、采、卫’是也。凡此服数,诸家之说皆纷错不同,唯贾君近之。”[22]“邦外侯服”,董增龄疏:《史记·夏本纪》“甸服外五百里侯服”,《正义》(按实为《集解》):“孔安国曰:‘侯,候也。斥候而服事也。’”《汉书·严助传》颜注:“侯,候也,为王者斥候。”《周礼·职方氏》郑注:“服,服事天子也。《诗》云‘侯服于周’。”[23]“侯卫宾服”,董增龄疏:《禹贡》疏引韦昭注以文武侯卫为安,王宾之,因以名服。《汉书·严助传》服虔注(引者按,当作颜师古注引服虔曰)“侯服之外又有卫服。宾,宾见于王也。侯、卫二服同为宾也”。服氏之意,内举侯,外举卫,以包五圻也。[24]韦昭注、董增龄疏皆受《禹贡》《周礼》所载“五服”“九服”影响,以之解《国语》之“五服”,可作为参照,但不应以彼五百里之数来约束周之“五服”。“侯、卫宾服”,侯、卫非为服名,乃诸侯称谓。
关于要服、荒服,韦昭谓:“蛮,蛮圻。夷,夷圻也。《周礼》,卫圻之外曰蛮圻,去王城三千五百里,九州之界也。夷圻去王城四千里。《周礼》行人职,卫圻之外谓之要服,此言蛮、夷要服,则夷圻朝贡或与蛮圻同也。要者,要结好信而服从也。戎、狄去王城四千五百里也。四千五百里为镇圻,五千里为蕃圻,在九州之外荒裔之地,与戎、狄同俗,故谓之荒,荒忽无常之言也。”[25]韦昭以《周礼·大行人》解“要服”“荒服”,实不可取。“蛮夷要服”,董增龄疏:蛮者,慢也。《王制》曰“东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尚书》孔传“要束以文教也”。《汉书·严助传》颜注:“又在侯卫之外而居九州之地也”要言以文德要来之耳。[26]“戎狄荒服”,董增龄疏:《后汉书》:“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于河首,绵地千里。赐支者,《禹贡》所谓析支者也。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接]鄯善、车师诸国。”是羌即戎也。《史记索隐》张晏云:“淳维以殷时奔北边”,又乐彦《括地谱》云:“夏桀无道,汤放之于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中国谓之匈奴。”《左传》庄公三十年“冬,齐人伐山戎”。杜预云:“山戎,北狄”,无终三名,是狄亦得名戎。《风俗通义》:“狄者,辟也,其行邪辟”。《尚书》马融注:“政教荒忽,因其故俗而治之。”是说荒服之义也。[27]
关于五服的职责,综合韦昭注等概括如下:甸服者供日祭之物,祭于祖、考也,谓上食也。侯服者供月祀之物,月祀于曾、高也。宾服者供时享之物,时享于二祧也。要服者供岁贡也,六岁一朝见也,岁贡用于祭壇、墠也。荒服者王事天子,朝见嗣王,新首领即位亦来朝见王。[28]祭公还追述了周王朝对五服的管理办法:五服若不尽责,周王朝则通过修意、言、文、名、德,感召五服尽责。如此还有不尽责者,则动用刑诛。
2.《逸周书·王会》所载“四服”
《逸周书·王会》载诸侯会盟,“内台西面者正北方,应侯、曹叔、伯舅、中舅[西方东面正北方,伯父、中子次之][29],比服次之,要服次之,荒服次之”。
王应麟云:“服,言服王事也。比,近也。以《职方》九服约之,比服,其侯甸。”陈逢衡云:“比服即《周礼》之采卫。比,犹亲也。则此比服盖谓去侯服不远,有依比亲密之义。”丁宗洛云:“比,辅也。附近王畿之地也。”孙诒让云:“以《国语》考之,‘比’当为‘宾’,一声之转。《禹贡》‘珠’,《说文·玉部》作‘玭’,是其例也。此比服、要服、荒服,即《周语》所谓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翟荒服也。”[30]比较而言,孙诒让说可取。应侯、曹叔、伯父、中子,伯舅、中舅,为同姓诸侯和异姓姻亲诸侯,可能相当于《周语上》的侯服诸侯,与比服、要服、荒服构成四服。关于要服,孔晁云:“此要服于比服转远。”王应麟云:“要服,其男、采、卫。”陈逢衡云:“要取要约之义。《大行人》在甸、男、采、卫之外,即指夷狄之近者。”孙诒让云:“要服当在四千里之内。”关于荒服,王应麟云:“荒服,其蛮夷镇蕃。”孙诒让云:“荒服当在五千里之内。”[31]《王会篇》述完成周之会八方族邦所献贡物之后,云:“夏成五服,外薄四海”,继而述及四海族氏所献,终言“咸会于中国”。
3.《周礼》所载服制形态
《周礼·夏官·大司马》云:“大司马之职,掌建邦国之九法,以佐王平邦国。”作为九法之一的“施贡分职以任邦国”,具体表现在:“乃以九畿之籍,施邦国之政职。方千里曰国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蕃畿。”
郑玄注:“畿,犹限也。自王城以外五千里为界,有分限者九。籍,其礼差之书也。政职,所共王政之职,谓赋税也。故书畿为近。郑司农云:‘近当言畿。《春秋传》曰:“天子一畿,列国一同。”《诗·殷颂》“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孙诒让疏:“九畿,即《职方氏》之九服。国畿,为王国,不在其数。……分建畿服,肇自唐虞,周沿厥制,而数则迥异。”[32]
国畿之外的“九畿”于《职方氏》则为“九服”,《周礼·夏官·职方氏》云:“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乃辨九服之邦国,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以王畿之外有九服: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蕃服。
郑玄注:“服,服事天子也。《诗》云:‘侯服于周’。”孙诒让疏:“乃辨九服之邦国”者,职方制畿服之官法,受之大司马者也。自王畿外,极五千里,四方各以远近分画为九服。自采服以内,与《书·禹贡》五服里数同,而服名则异。服各有界限,故《大司马》谓之九畿,详彼疏。云“方千里曰王畿”者,谓建王国也。《大司马》云“国畿”,《大行人》云“邦畿”,义并同。畿,《周书》作“圻”,字通。孔注云:“圻,界也。”云“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者,《大行人》作“要服”,以内六服两面共七千里,即前九州之地是也。云“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者,《大司马》作“蕃畿”,《大行人》注亦作“蕃服”,藩正字,蕃同声假借字。此夷镇藩三服,即《大行人》所谓蕃国在九州之外者,亦即《布宪》所谓四海是也。畿服名制,详《大司马》疏。注云“服,服事天子也”者,谓九服之内同服事天子,故皆以服为名。《职方》孔注云:“服,言服王事也。”《国语·周语》韦注云:“服,服其职业也。”说并略同。[33]
《周礼·秋官·大行人》则载六服与蕃国,及其各自朝贡。《大行人》云:“大行人掌大宾之礼及大客之仪,以亲诸侯。”“邦畿方千里,其外方五百里谓之侯服,岁一见,其贡祀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甸服,二岁一见,其贡嫔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男服,三岁一见,其贡器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采服,四岁一见,其贡服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卫服,五岁一见,其贡材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要服,六岁一见,其贡货物。九州之外谓之蕃国,世一见,各以其所贵宝为挚。”以邦畿之外有六服及蕃国,即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要服,以及九州之外的蕃国。
郑玄注:“要服,蛮服也。此六服去王城三千五百里,相距方七千里,公侯伯子男封焉。其朝贡之岁,四方各四分趋四时而来,或朝春,或宗夏,或觐秋,或遇冬。祀贡者,牺牲之属。故书嫔作频。郑司农云:‘嫔物,妇人所为物也。《尔雅》曰:“嫔,妇也。”’玄谓嫔物,丝枲也。器物,尊彝之属。服物,玄纩也。材物,八材也。货物,龟贝也。”[34]然与《职方氏》所载九服比较,《大行人》之“要服”,《职方氏》则对应列有“蛮服、夷服、镇服”,郑玄直以要服为蛮服,使《职方氏》与《大行人》所载服制差异不可调和。如前举孙诒让则认为:“此夷镇藩三服,即《大行人》所谓蕃国在九州之外者,亦即《布宪》所谓四海是也。”据此《大行人》之蕃国,或可总括夷、镇、藩三服。

图1—3 《周礼》九服、九畿、六服图(取自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畿服》,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2页)
以上《周礼》所载九服、六服皆强调畿服之别,邦畿或王畿之内无服王事,邦畿之外分为九服或六服,以服王事。服王事的具体内涵,据《大行人》则为朝见、贡纳,据《大司马》则为贡、职、赋税,综合言之,服王事具体表现为以朝见听从王命为主的服事、献纳贡赋、践履职责三个方面。邦畿之内无服与西周时期的实际情况不符,六服或九服的服名也与《国语·周语上》有较大差异,应是融合了诸侯等邦内外君长称谓侯田男卫采与服名甸服、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创造出来的服制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