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在周例会上经理雷米问大家圣诞节都有什么活动。难得领导在周会之上讨论工作以外的话题,大家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这个说自己要是回娘家探亲,老母亲身体近来欠佳,一直病养,怕是不能像往常那样给家里准备圣诞大餐。那个说自己已经安排好了去美国游玩,佛罗里达海滩上晒晒太阳,然后再去打几场高尔夫球。轮到大迟,他说自己没有啥活动。并不是因为休假时间太短,从圣诞节到元旦,加上年休假差不多是两周的假期呢。主要原因其实是省钱。因为每个月的房贷,各种休闲娱乐开支能省就省。听大家说完,雷米开腔了,因为公司要保证全年服务客户,假期时间需要有人值班。既然大迟没有旅游出行安排,那么就承担起值班的任务吧。大迟哑巴吃黄连,心里懊悔不迭,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早知如此,随便编个理由都行,自己干嘛那么实诚!
圣诞节前是各个公司召开年会的日子。大迟和大多数其它同事一样,在这种年会晚宴上最关心的就是服务生端上来的菜肴。年会是领导们的表演时刻,从总经理开始,各个部门的经理依次做工作总结。作为听众,大迟的任务就是在领导发言之后鼓掌,然后心心念还有多久才能开饭。终于在几轮鼓掌之后,等到侍者端着盘子上来。主菜有三种选择,牛排,火鸡肉和纯素餐。大迟点的是牛排,感恩节都已经过了,何况火鸡肉又没有什么味道,至于素餐,那是给需要减肥和比较矫情饮食的人准备的。前菜大迟选的是凯撒色拉,味道中规中矩。主菜牛排的分量很足,但是太韧了。大迟切下一小块放到嘴里,差点骂出声来,这些家伙们不知道提前把牛排用酱料腌制一下再煎吗?大迟想起从前在上海吃的猪排。不知是因为穆斯林的忌讳还是商家自我夸耀,猪排被称为大排。猪肉在下锅煎之前不但要用酱料腌制,而且在抹上酱料之前还要用木槌反复敲打。那猪排被打成很薄的一大片,肌肉纤维都敲碎了。然后用混合着调料的面粉裹上,重新变成厚厚的一片,再下锅煎炸。这牛肉的纤维要比猪肉粗多了。牛排切得又非常厚,那味道根本就没有进去。刚入口时候太油腻,非得蘸酱来吃才行。嚼了几口,酱料的味道过去,再嚼就没味了,像是吃干草。大迟很艰难地继续咀嚼,心想自己饭后少不了要用牙签清理塞满牙缝的牛肉纤维。更可气的是侍者还跑来问大家是否满意,雷米居然还微笑着点头称赞说牛排味道很好,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是公司年会的聚餐,不需要给小费。即使不是公司聚餐,大迟也不准备给小费。牛排做得这样难吃,简直是糟蹋食材,暴殄天物。同桌的同事们一边吃,一边谈论最近热播的网剧。大迟不看电视,因此也没插嘴,只顾在那里闷头对付牛排。雷米看到大迟闷不做声,主动招呼说:“大迟应该吃两份牛排,因为他还要值班。”大迟嘴上说“谢谢”,心里却是翻腾了很多羊驼。这点小恩小惠摆在饭桌上,除了演戏还是演戏。
会演戏的人不止雷米一个,艾莉莎穿了一套薄纱的晚礼服,黑色的礼服掩饰不住充盈的酒红色内衣,她端着盛着无糖的可乐高脚杯在桌子间穿来穿去,给每一位经理送上圣诞祝福。布莱特一眼发现艾莉莎杯子里的乾坤,大声嚷嚷道:“你这杯子里是什么玩意?是那种有怪异味道的气泡水吗?”艾莉莎仿佛酒醉一般红着脸,伸出去碰杯的手立刻收回来,忙着把高脚杯藏到身体背对布莱特的一侧:“没你的事儿。”一股香水味飘过,大迟看到艾莉莎胳膊上细密的黄毛。布莱特听了艾莉莎的话毫不退怯,他一脸正色地说:“真不知道你怎么能不加朗姆酒就咽下这种东西!”
“绅士点,我还要开车回去的。”艾莉莎嗔怪。
“不喝酒,是因为要开车。我怎么把这事情忘了?”布莱特举起手里见底的酒杯上下观察,“我喝了这么多,今晚怕是要烦劳你送我回去了。”
“我帮你叫Uber。”艾莉莎抛下这句话,逃也似地走开,去下一张桌子。
布莱特喝了酒之后有点醉,有点兴奋,有点飘飘然。他扭头问大迟:“你以为她为啥拿可乐敬酒?”
“她怕喝醉?”大迟猜度着。
“怕酒后不能开车?怕喝酒后说胡话?怕喝酒会尿床!呵呵,你去过荷兰吗?那里每年因为喝醉酒小便掉运河里淹死的人很多呢!”
等到圣诞节前夜那天,很多同事都已经提前请假,不少座位都是空的,公司里冷清了不少。大迟想到别人都去旅行游玩,自己还得坐办公室,心里不是滋味儿。他安慰自己,都走了也好,至少不会打电话找事情给自己做。就这样熬到下午两点多,经理雷米来到大迟的座位前,对他说:“今天看来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情,你也提前下班回家过节吧。”说完自己提着包离开了办公室。大迟嘴里说“好的”,心里又骂开了,早就知道没什么事情,非得要安排值班。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值班任务,自己早就在去蒙特利尔的火车上了。现在晚了,再坐车去找林允芝也来不及,何况在这个时候灰狗巴士都未必有车了。打个电话给她?可是说些什么呢?林允芝也很久没有来电话了。大迟知道她和自己较劲,你不联系我,我也不联系你。就像是谁先眨眼谁就输的游戏,这时候自己可不能认输。
圣诞节后是周末,大迟不需要去办公室值班,只要手机开机就行。如果有客户因为紧急情况打电话寻求支持,大迟打开笔记本电脑利用VPN联网就能访问公司资源,去不去办公室都一样。不过周末通常不会有什么业务,客户的员工也不大愿意在放假的时候加班呢。一整天下来,大迟的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包括林允芝的。
大迟和林允芝的交谈越来越短,越来越陌生。每次林允芝用这种“哦”,“还好吧”的时候,大迟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其实大迟自己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总是教导林允芝最终会让她厌烦。倒不是自己真的对林允芝失望,也不是埋怨她做错了什么,有了更好的方法做事情,为啥不采用呢?大迟对自己很自信。从前经理保罗问大迟是不是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他矢口否认。或许他的表现给人留下这种印象,或许潜意识里他真的是这样想,大迟知道比自己强的人有得是,比如索利明,他的思考和行事明显和大迟不在一个层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迟最近很收敛,没有像从前那样总是教导林允芝。他也没有讲很多自己的事情。一个是因为自己的工作生活太无聊,一个也是因为自己太累了。“我可以用几个整晚告诉你我所经历的人生。不过那里有太多灰暗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不一样,有自己的,阳光灿烂的人生。”大迟在心里这样说。他会和林允芝讲明这一点的,他只是需要找一个恰当的时候。
星期天下午的时候,大迟的手机嗡嗡震动一下,是一条林允芝发来的消息:“你还真能沉得住气。”
“怎么了?”大迟回复消息,“是生我的气吗?”
“才不,我们俩的事情就算了吧。”林允芝把想好的话尽可能简短地发出去。
大迟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不像是她平时的表现,肯定是生自己的气了:“你等着我,我们见面再谈。”
“不必了。”
“不要瞎想,我这就去找你,你等着我。”大迟收起手机,锁好门开车出来。天上没有云,寒风中的夕阳已经没有多少热度。零星的雪花飘过,或许是风从树枝上的积雪吹落的。四个多小时的行程,车里的油肯定是不够,只有在半路上再加一次。大迟一边开车一边想,这些天烦心的事情太多,无论是工作还是其它事情。没有怎么关心林允芝。小丫头肯定是和自己怄气了,到了蒙特利尔,少不了要费些气力去哄哄她。圣诞节到元旦期间,大部分的人都开始休假。不知道还有哪些商场还在开门营业,明早陪她去逛逛,购物之后去唐人街找家餐馆吃一顿。唐人街的餐馆通常情况下都是开门营业的。
冬天天黑的早,落日的霞光褪去,天空由橙黄变成灰蓝,大迟从加油站结账出来天空就变成深蓝了。收音机里的环保人士在讨论人类活动产生的温室气体所造成的全球气候异常,最近十年来频发的高温天气、冰层退缩以及创纪录海平面持续上升等等。大迟换了一个频道,天气预报说有大范围降雪。从哈利法克斯到魁北克,再到安大略。北极南下的寒空气和北大西洋来的暖流交汇,这边大范围的降雪哪次不是这样?大迟心里嘀咕着,又调整到下一个频道。是纪念一位刚刚去世的当地少数民族流行歌手的专栏节目。大迟没怎么听过她歌曲,她太年轻了,才26岁就自杀,很可惜。大迟关闭了收音机,驾车驶入夜幕。
大迟赶到的时候,林允芝正在收拾行李。她打开门让大迟进来,一言不发,自己继续收拾行李,仿佛大迟并不存在。大迟看到桌子上堆满各种杂物,有书籍,文具,纸巾,女孩子用的化妆品,打印的资料,还有吃快餐的剩下的小包番茄酱。大迟皱皱眉,心里想:“怎么把自己的生活搞成了这个样子?”他站在那里看着林允芝忙碌,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两个人都沉默,房间里充满了尴尬的气氛。林允芝翻弄着两件羽绒服,喃喃道:“袖口有些脏了”接着拿起另外一件翻看,“这件也该洗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挑选了原来的那件穿上。
“你这是准备出去?”大迟先开口打破沉闷的气氛。
“我要出差去见客户。”林允芝看看手表,不耐烦地问:“你来干什么?”
“你生我的气了?”
“我不生气。”林允芝面无表情地说,“我去魁北克城出差,明天一早的会议,所以要晚上过去。你走吧。”
“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有些事情,本身就没法勉强。”
“你是有了别人了吗?他比我更爱你?”
“不是,你别胡说。”
“那是为什么?”
林允芝双眼闪过一丝无奈,但很快又变得决绝,“不为什么,我感觉很累。”
“我爱你,我们两个有共同的回忆,有那些快乐的时光。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我的心里,我羡慕你能追逐自己的梦想,也由衷地支持你并从中感到幸福。虽然我们现在分离两地,但是这都是暂时的,我期待着你完成自己梦想后归来。那时候我们携手开始共同的生活。”大迟感觉自己的鼻子一酸,眼睛里也有东西在打转,“可是现在,我能做些什么?我只能远远地在一旁凝视你,看着你的开心,你的努力。而自己渐渐被冷落,渐渐从你的生活中疏远。但即使如此,我仍然从心底里感觉自己是幸福的。”
“你不要来找我了,我们分手吧。”她皱皱眉头,“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接受,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大迟伸手想拦住林允芝。
“我已经约好了,要赶不上时间了。”林允芝不为所动,挎着自己的拎包向旁边一闪。
大迟觉得自己眼冒金星。一股寒冷如冰的感觉如电流一般击中了自己没能拦住林允芝的那只手臂。麻木的感觉顺着他的手指倏地上升,手掌麻木了,胳膊也麻木了,紧接着大脑也开始麻木。他感觉自己的这只手臂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的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呼吸困难,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大迟感觉自己随着那只手臂的半边身体也不再属于自己,尽管他拼命呼吸,但是依然缺氧,那种窒息的感觉让他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中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扑倒在地,只剩下残存的意识还在竭力去保持平衡。林允芝见状连忙俯下身去扶他,但是大迟已经没有力气重新站立,一番拉扯后也只能一只手撑着地面,跪倒在那里。林允芝没有力气扶起大迟,只能任由他趴在那里,像一条从河里跳上岸的鱼,大口地喘着粗气。“你怎么了?”林允芝颤抖的声音有些慌张,“我打电话去叫急救。”大迟没有回答,而是用自己尚能控制的左手抓起林允芝的脚,让它踩在自己那只已经麻木的右手上。林允芝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并没有用力去踩。大迟没有办法解释,只是拼劲力气喊了一声:“用力”,然后就不得不继续大口喘息,他没有办法再多说一个字。他尚有知觉的左手紧抓着林允芝脚腕用力向下按。林允芝像是明白了,配合着他用力去踩,一下,两下......一丝疼痛的感觉从大迟麻木的右手传来。好了,黑暗开始消散,知觉开始恢复,那只失去的手终于再次属于了自己。大迟松开了林允芝的脚踝,缓了缓气,呼吸开始恢复,幅度减缓。尽管心跳还是剧烈,但是半边身体和手臂的麻木在逐渐消失。大迟感觉到脑门的汗珠已经汇成细流,顺着脸庞一滴滴落到地板上。大迟直起身,在林允芝的搀扶下站起来,坐在床边。“好了,我没事,刚才喘不过气来......”大迟抹着自己头上的汗解释着。
“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要走了,已经迟到了。你出来的时候把门关上就可以了。”说完这句话林允芝拎起包跑出门去。
大迟半边身子还是软的,没有力气追出去,他摸出电话,拨通了林允芝的号码。
“我们已经结束了,我要上车了,你不要再找我了。”林允芝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大迟再拨过去,那边只有飘渺的振铃声,她不接电话了。
大迟深呼吸一口气,咬着牙站起身,他关门出来,走廊里早没有了人影。大迟下楼来向着马路两边张望。昏暗的路灯照在路边的积雪上留下昏黄的影子,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一片寂静,没有行人,也没有车。
元旦就要到了,新的一年。大迟回到了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