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小时的失望
洪崖洞的夜像一幅泼了金漆的水墨画。千厮门大桥的灯光倒映在嘉陵江上,吊脚楼的红灯笼沿着山势层叠而上,把时冥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攥着手机,屏幕上苏小时的消息还亮着:“我在戴斯酒店1203。”身后时迁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弟啊,好好招待人家,争取把她发展成咱们的伙伴。”时冥没回头,只嗯了一声,脚步却像灌了铅。
酒店走廊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时冥站在1203门口,抬手敲门的瞬间,听见里面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门开时,苏小时穿着件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挽着,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身后的书桌上摊着几份文件,旁边放着吃了一半的面包——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你瘦了。”苏小时侧身让他进来,语气平静,却让时冥喉头一紧。他看着房间里简单的行李,还有桌上那瓶没喝完的矿泉水,突然想起在传销窝点里,每天啃着馒头听“成功学”的日子。“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他搓着手,眼神躲闪。
“需要提前说吗?”苏小时递给他一杯温水,指尖触到杯壁时,他发现她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那些虚礼了?”她坐在床沿,抬头看他,目光像探照灯,“时冥,我来,就是想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空气突然凝固。窗外洪崖洞的喧嚣隔着玻璃传来,却显得格外遥远。时冥张了张嘴,那些在电话里练了无数遍的谎言涌到嘴边,却被她清澈的眼神堵了回去。他想起在传销课堂上,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时,心里那股莫名的恶心;想起杜时迁逼他借钱时,嫂子那句“为了你好”的虚伪。
“咚咚咚——“敲门声突兀地响起。苏小时看了眼手机,对他做了个“别慌”的手势,走去开门。两名穿警服的民警站在门口,肩灯在昏暗的走廊里明明灭灭。时冥看着他们胸前的警号,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没反抗,甚至在民警收走手机时,主动把口袋里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警局的审讯室灯光惨白。时冥坐在铁椅子上,看着对面民警严肃的脸,又看了眼旁边陪着的苏小时。她握着一杯热水,指尖却冰凉。当民警问及“连锁经营”的具体模式时,他下意识地按照“话术”回答:“是国家暗中支持的项目,旨在...”
“是吗?”年轻的民警打断他,把一份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推到他面前,“这是你们团队里发的消息,说'投资七万回报千万'。还有这个,”他又拿出一张纸,“你团队里其他人的供述,已经把整个架构说清楚了。”
时冥看着那些文字,只觉得脸上发烫。苏小时轻轻叹了口气,把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却没说话。年长的民警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下来:“时冥,你该庆幸。”他指了指苏小时,“这姑娘从苏城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高铁过来,拿着你以前发的朋友圈定位,跑了好几个派出所才找到我们。她跟我们说,怕你被骗,更怕你骗人。”
时冥猛地抬头,看见苏小时眼眶红了,却强忍着没哭。民警继续说:“你这个情况,属于初犯,又主动交代,问题不大。但你得想清楚,那些人把你当棋子,你还替他们数钱?”他起身拍了拍时冥的肩,“好好跟你女朋友聊聊,想通了再找我们。”
门关上后,审讯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冥盯着地面的瓷砖缝,不敢看她。“都这时候了,还不说吗?”苏小时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时冥喉咙发紧,“我怕...怕你看不起我。”
“我要是看不起你,就不会来了。”苏小时伸手,想碰他的手,却又缩了回去,“时冥,我不是来审判你的,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越是这样,时冥心里越是难受。那些被压抑的委屈、悔恨、恐惧一股脑涌上来:“你在苏城好好的,为什么要来?你知道我...我根本拒绝不了你...”
苏小时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反而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心疼:“谁让我就交了你一个男朋友呢?”她拿出手机,“我已经跟民警说了,你愿意配合。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们吧。”
接下来的坦白过程,时冥说得断断续续。从杜时迁的“热情接待”,到那些“成功人士”的虚假故事,再到如何被威逼利诱入伙,如何准备骗她过来...每说一句,都像在揭自己的伤疤。苏小时安静地听着,偶尔递给他一张纸巾。
走出警局时,山城的晨雾还没散。苏小时把围巾分了一半给他:“现在怎么办?”
时冥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苦笑道:“只能靠你这个'小富婆'收留了。先去我哥那收拾东西吧,估计以后也没脸再来山城了。”
“收拾完跟我去苏城吧。”苏小时看着他,眼神坚定,“我爸妈在那边有套老房子,你先住着,慢慢找工作。杭城离苏城也近,方便看叔叔阿姨。”
时冥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苏城的梅雨季总是湿漉漉的。时冥住在苏小时家的老房子里,每天抱着电脑投简历。汉语言文学专业,听起来好听,找工作时才发现处处碰壁。面试过文案,人家嫌他没经验;试过新媒体运营,又说他不懂短视频;甚至去应聘文员,都被嫌弃“眼高手低”。一次次的拒绝像冷水,浇灭了他最后一点热情。
这天傍晚,他和苏小时一起做饭。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里的番茄炒蛋散发出香气。时冥正切着葱花,手机突然响了。是银行的催收电话,语气强硬:“杜时冥先生,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已逾期,欠款金额共计102356元,请立即还款...”
时冥握刀的手一抖,葱花撒了一地。他慌忙挂断电话,打开手机银行APP,征信报告上赫然显示着一笔陌生的信用卡欠款。他猛地想起,在传销窝点时,那个帮他办卡的“李哥”曾拿走他的身份证和手机,说是“流程需要”。
“怎么了?”苏小时关掉火,走过来问。
时冥把手机递给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苏小时看完,脸色一点点变了。“这...这怎么办?”时冥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我打电话给我哥,还有那个李哥,他们都不接!”
他焦急地在厨房里踱步,一会儿说要报警,一会儿说要去找银行理论。苏小时却沉默了,她看着时冥慌乱的样子,眼神里慢慢渗出失望。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无奈。“时冥,”她轻轻抽回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次出事,你第一反应都是找别人,而不是自己先冷静下来?”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得时冥从头凉到脚。他看着苏小时失望的眼神,那是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难受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话都苍白无力。
厨房里只剩下油烟机的噪音。时冥慢慢走到椅子旁坐下,背对着苏小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两个小时后,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起身,默默地穿上外套,拿起手机,没有打招呼,径直出了门。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时冥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路过一家药房时,他停顿了一下,走了进去。“老板,买盒头孢。”他声音沙哑。接过药盒,他走到街角,用随身带的矿泉水吞了几粒。
继续往前走,看见一家烧烤摊。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熟练地翻动着烤串。“老板,来二十串羊肉串,十串烤腰子,再来三瓶啤酒。”时冥坐下,看着桌上的啤酒瓶,瓶身上的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像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