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围河是文安县最大的回民村镇，多年前被大清河决口的洪水冲成的河道所包围，从而得名。村南的河水在芦苇荡中潺潺流过，燕子低飞忙碌着衔泥、衔草，为子女搭建新窝，垂柳上的知了不停地发出“知啦知啦”的叫声。南来北往的过路人，在洪水季节需乘摆渡船才能到达彼岸；春季里河水退却，人工搭建的木桥也可以通行。

站在南岸往北眺望，清真寺高耸的宣礼塔[6]尽收眼底，那是招呼人们按时礼拜的地方。大寺坐西朝东，始建于明代永乐年间，清代乾隆时期在容妃关照下再次大修。雕梁画栋的大殿恢宏庄严，磨砖对缝的灰色墙壁古朴典雅，在文安地区也属一景。清真寺北侧是一条东西大街，有一里半长，两侧布满具有伊斯兰特色的各类建筑，如阿拉伯式的桃形拱券门、尖形拱券窗和大小各异的穹顶，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由于制革业多为继承世袭，商店里的各种皮衣、皮裤、皮鞋充斥货架，派生而来的是骡马大牲口的花样笼头、马鞍、套拥和皮鞭等，与牛羊肉一样远近闻名，堪称文安地区皮革制品的集散地，逢五排十大集吸引着无数客商蜂拥而至。大街上的饭馆、客栈也一个连着一个，热闹非凡。

大围河虽然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但贫富分化十分严重，有土地的住户是极少数，多数人是靠繁重的体力劳动填满肚子、维持基本生活。外村人以好奇的眼光看着这群伊斯兰教的虔诚信民，多数人是友好和尊重的，少数人虽不理解，但不会说什么，也有极少数人会说什么“回子村”、“回子镇”等无知的侮辱话。

杨春圃和辛桂田刚回到大围河，就碰到了一件让人气炸肺的事。

周庄恶霸地主兰明辉丢了一匹小马驹儿，百般无赖地说是大围河人偷的，派狗腿子独眼龙领着十几个打手到大围河挨家挨户地搜查，全村三百多户搜了个遍。他们肆无忌惮地折腾，稍有反抗就砸锅、摔碗、牵羊，闹得全村鸡犬不宁。陈二愣就因为拦着他们牵走自己仅有的三只绵羊而被暴打一顿，头打破了，腿也给打折了。

下午，挺进队员刘宝林和陈佩听说此事后义愤填膺，脑门子上急出的汗珠来不及擦就直奔杨春圃家。杨春圃说：“兰明辉一家欺侮人已经不止一次了，他的二儿子兰世铎仗势欺人，把杨庄村姓韩的一家房子给烧了。你们俩找桂田商量一下，最好两件事一块儿处理。兰家仰仗恶势力为所欲为，一定要把他们的威风打下去。”

刘宝林说道：“杨队长你放心，我们绝对饶不了他！”

刘宝林组织回民抗日挺进队和自愿参加者40 多人，在擦黑时包围了兰家大院。陈佩带领马嵩宽等五人，顺着大树爬上了高高的围墙，然后跳进后院，直奔家眷卧室，将兰明辉的两个孙子逮个正着，然后迅速从后门带走。

兰明辉正在前厅里吃饭，独眼龙慌慌张张地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老爷不好了！ 大围河一帮‘回子’ 包围了兰家大院。”

“有多少人？”兰明辉故作镇定地问道，“都带的是什么家伙什儿？”

独眼龙磕磕绊绊地回答：“不下四五十人，有拿长枪的、短枪的，还有拿宰牛刀的……”独眼龙话没说完，兰明辉的大老婆嚷嚷着从后院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当家的不好了，两个孙子被人绑走了！”

兰明辉眼一直，神一惊，饭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在兰家多次哀求下，大围河村刘宝林、陈佩和马嵩宽大摇大摆地来到兰家前厅，兰明辉、独眼龙和兰的大老婆弯腰恭请入座，下人斟茶倒水。兰明辉首先开了腔：“各位对不起，今天对大围河各家的冒犯，鄙人表示歉意。我们的主要目的是找马驹儿，除了到各家搜查，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不至于要对我家搞这么大的动作吧！”

刘宝林气愤地说道：“你兰明辉不要打马虎眼，更不要装蒜。第一，私闯民宅就是犯法，你凭什么到各家各户去翻腾，砸锅摔碗，还把羊牵走？ 第二，你们十几个壮汉把陈二愣打伤了，就这么算了吗？！”

独眼龙插言道：“这件事的责任都在我，与东家没关系。”

陈佩瞪圆眼睛，攥紧拳头向桌子猛砸下去，啪啦一声，桌上的茶壶茶碗蹦得老高。他大声怒斥道：“独眼龙我告诉你，这个责任你揽不起！ 今天早晨你在大围河不是还喊来着：‘挨家挨户搜查是东家的命令，谁有怨恨就去找县衙门！’ 你们牵走的17 只羊就拴在兰家后院里，难道兰明辉瞎了眼，没看见？你独眼龙口口声声老爷、东家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还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儿！”

马嵩宽发狠说道：“既然兰明辉没诚意，我们就不要谈了。你牵了我们的羊，打了我们的人，我们抓了你家孙子，这盘棋就算扯平了，双方各自处理好了！”马嵩宽话音未落，三人起身就往外走……

突然兰明辉的大老婆跑到门口，挡住三人的去路，“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平日盛气凌人的气势已荡然无存。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你们提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只要把我的两个宝贝孙子安全放回来，以后保证不欺负乡亲们……”

兰明辉也快步走过来，低声下气说道：“我开头讲话有错误，都是我的责任，三位请息怒，哪能这样就走呢？ 请坐下来再谈谈。”

三人又回到谈判桌。兰明辉按捺不住，忙说道：“请三位提提条件吧，我不是小气人！”

马嵩宽嘲笑着说道：“你是周围十里八村有名的吝啬鬼，属螃蟹篓子的，许进不许出！”

兰明辉摇着手说：“外边传言是诋毁我，我们家都是守法良民。”

陈佩站起来愤怒地反驳说：“兰明辉我告诉你，你别自己老唱‘哈哈腔’，今天的事绝不是小事。还有你家老二，自从到了警察所，净干欺负老百姓的事，连点儿德行都不留……”

陈佩话音未落，兰世铎就被五花大绑地推进屋内，后边紧跟着的正是高出兰世铎半个身子的辛桂田。辛桂田右手提着手枪，左手用肩上的手巾擦着汗，大声喝道：“兰世铎快跪下！ 给你老子说说你到底干了哪些坏事？！”

兰世铎五花大绑着进了屋，兰家人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兰明辉强装镇静，大老婆已经像捣蒜一样哆嗦成了一团。

兰世铎看到众人咄咄逼人的眼神，感到从没有过的惊恐。以前他曾跟辛桂田过过招，是因为在村边欺负两个小女孩，被放羊的辛桂田制止，知道辛桂田的厉害。现在辛桂田在县大队，是周围各村有头有脸儿的人，韩家的事情栽在他手里，恐怕鬼门大开，活路渺茫。

兰世铎跪在地上，脑子里一团乱麻，只知道把头一个劲往地上磕。兰明辉气急败坏地问道：“老二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快说！ 你想气死我呀！”

兰世铎哆哆嗦嗦地说道：“在赵庄集上，看上一个妞，不是，不是，是个女学生，我想拉她到家里住，人家不答应……后来她跑了，一气之下，我就跑到杨庄村把她姑姑家的房子给烧了……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乡亲，祈求各位饶我一命！”

兰明辉推开椅子突然站起来，双手颤抖着，脸憋得像牛腰子一样紫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也甭说了，看来我的家要败在他手上了，只求各位高抬贵手，饶他一命，是打是罚……”

兰的大老婆急忙插言道：“请乡亲们多关照，我们认罚！ 认罚！”

刘宝林说：“你们要想解决问题，老老实实认罪是最重要的。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年头做人别太张扬也别太狂妄了，老老少少要留点德行，免得秋后算账。我们也不会干出那些让你们皮肉受苦的事，但是下边的条件必须答应：第一，杨庄村韩家被兰世铎烧掉的房子必须赔偿，要完完整整地给人家盖一栋卧板的三间新瓦房，估计要5000 法币，你们掏钱我们托人去办，以后保证不再欺负老百姓；第二，你们砸的锅、摔的碗要全部赔偿新锅新碗，牵走的羊要全部退回；第三，打伤的人要送医院看病，一切治疗费由兰家负担；第四，赔偿全村十口袋麦子、十口袋小米，折合2000 斤，用以补偿全村人担惊受怕一场。以上条件明天上午兑现，下午便可把孙子领回。还有第五条，过去你们把回民叫作‘回子’，还把‘回子村’、‘回子镇’ 挂在嘴头上，是对回民的不尊重，以后要称大围河为回民村或回民镇，如果再听到这种歧视的话就不客气了！”

兰明辉迫不及待地频频点头说道：“答应！ 答应！ 明天上午就兑现。我和家人的冒犯，请不要见怪，以后保证两个村子友好相处。”

辛桂田走上前去，给兰世铎解开了捆绑的绳子。

第二天上午，兰明辉兑现了条件，大围河人搬掉了压在心头的一块顽石，村民无不拍手称快。